林望荷

作者有話說:“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最近讀到這一句詩,想分享給大家。希望能一切順遂,如果無法順遂,那就順勢而為吧,不必過于執著于縹緲的事物,在山水之后,總有屬于自己的魚和鹿。
“屬于馮玉蝴的冬天,終究還是被打斷了。”
——《江南十二箋·馮玉蝴》
楔子
我喜歡蝴蝶,外公也喜歡蝴蝶。
我初戀失敗的那一年 ,痛苦不已,已經年邁的外公帶著我一起去了趟上海。船兒一路從南京晃悠悠駛向前去,但無論眼前山水多么浩渺,我的心還是囿于我那場無疾而終的初戀。
看著整日里愁眉不展的我,外公把我攬進懷里,像哄小孩一樣輕拍著我的背:“囡囡小時候喜歡小蝴蝶,說因為小蝴蝶很美,我給囡囡講一段跟蝴蝶一樣美的故事好不好?”
船兒在江濤里搖搖晃晃,外公喑啞的聲音也在煙波里搖搖晃晃。
第一章
在外公還有自己的外公的時候,上海也是一座搖搖晃晃的城市。很多人在搖搖晃晃里一夜暴富,也有很多人在搖搖晃晃里散盡家財。
馮玉蝴家就介于兩者之間。馮家早年間在上海開了一家又一家的面館,人人都管他們馮家叫“馮面王”,后來經濟不景氣了,又經營不善,馮家的面館一家接一家地關門,風向又轉了,外人管他們馮家叫“馮賣面”。馮父會挑日子,趕在馮家沒落之前早早地撒手人寰。但馮玉蝴的母親趙頌儀偏不認輸,哪怕家里就只剩下幾家鋪子,住宅也要挑在半山公館,仆人須得留下三四個充場面,連出入都要開時興的小汽車。
往日里趙頌儀都是要派司機來接馮玉蝴的,但這日是趙頌儀的生辰,家里唯一一輛車須得留在家里充場面,所以馮玉蝴只能搭電車回家。
車上很擠,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約莫只有吐司夾吐司那么些薄。最要命的是馮玉蝴覺得離她最近的那片“吐司”不安分——她背后的中年大叔一直往她頸間湊,那股油膩的煙酒味從后面沖過來,她的胃簡直翻江倒海。
“小心你的豬血,別灑出來了。”一陣熟悉的青年男聲在這密閉的空間里響起。馮玉蝴艱難地往后轉過去,她身后那個大叔手里果然拎著一袋晃晃蕩蕩的豬血,有紅色的液體快要浸透袋子了。
周遭的人立刻就反應過來了:“不是吧,怎么把豬血拎上車……”說著人們就自動離那個大叔遠了半步。
馮玉蝴也趁亂逃離那個大叔。她跟著人群躲到了另一片“吐司”——剛剛那位發聲的青年男生跟前。馮玉蝴認識他,他叫倪首禾,和自己是一個班的。
“謝謝你啊。”馮玉蝴沖他笑道。
倪首禾微微頷首。
他們兩個人挨得很近。馮玉蝴大約只到他下巴那里,能聞到一股清香。她總覺得打了招呼不說話有些尷尬,于是便開口了:“柳老師留的文學史作業你寫了沒?”
倪首禾低頭看了她一眼:“沒有。”
馮玉蝴問完就后悔了。自然,家庭作業總是回家才寫的,這還在電車上呢。她思忖著該繼續說什么來緩解尷尬,電車便嗚嗚地停了。
“我到了。”倪首禾說。
馮玉蝴向他揮手道別。
那個拎著豬血的中年大叔也跟著下了車,倪首禾又遠遠沖她喊了聲:“注意安全,馮玉蝴。”
馮玉蝴忍不住莞爾:“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倪首禾沒再回答,跟著人群下了車。
第二章
到家的時候,已是黃昏,但半山公館的白晝才剛開始。
趙頌儀總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白日送馮玉蝴去念書,然后去為數不多的馮記面館里算賬、收賬,熬到傍晚,她又準點去接女兒,到了黃昏歸家,第一件事是洗澡——洗去白日里的面湯味兒,脫掉外人給她披上的“寡婦”衣裳,換上最精致的旗袍,去左鄰右舍參加太太們的宴會,在那里,她又成了昔日風光的馮太太。
“小妹今日看起來心情甚好。”姨媽的聲音穿過客廳里來回的人影和低低的音樂,客廳里跳舞的人們都回頭看向馮玉蝴。她聽到有人夸了:“頌儀的女兒出落得好水靈。”
馮玉蝴低頭盯著自己的絨布鞋,往姨媽的方向走去。到了她們跟前,趙頌儀先開口:“今日回來的路上遇到什么事了?難得掛個笑顏。”
“沒什么,電車上遇到個同學。”
“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姨媽反應很快。
馮玉蝴硬著頭皮說:“男同學。”
姨媽興致更高了:“平日里和他來往多嗎?家里是做什么的?他……”
馮玉蝴不喜姨媽這副嘴臉,她打斷道:“平日里沒來往。不是你想的那樣富貴人家,靠獎學金生活的。”
姨媽訕訕地說:“看不出來,你們學校還收這樣的學生啊。”
客廳里音樂聲音漸漸高了上去,馮玉蝴破天荒地說了句:“哪樣的學生?不過都是和我一樣沒人搭理的學生。”說完她背著書包就往樓上走去了。
馮玉蝴說得不假,在這個人人都非富即貴的教會學校里,她“馮賣面”的女兒自然是不受待見的,連今日她搭電車都還被班里女同學笑著問:“馮玉蝴,怎么今日你母親沒把她那輛老得不行的‘啵啵車開出來炫耀?”
沒人愿意和她說話,她也不敢和別人說話——這其實是她和倪首禾在這一年里面臨的相同處境。只不過倪首禾比她好,他功課雖不至于拔尖,總是勉強能算優秀的,老師們總還愿意和他說幾句關照的話。
外面的音樂已經換了好幾首后,趙頌儀敲開馮玉蝴房間的門:“下來吃飯吧,有位客人來了,去見一下。”
姨媽笑著把鄭嘏介紹給馮玉蝴:“這是鄭嘏大哥,剛入職宏恩醫院。”
馮玉蝴不喜他身上那股自帶的消毒水味道,她現在還記著倪首禾身上那種莫名的清香。鄭嘏朝馮玉蝴伸出手想同她握手,但馮玉蝴沒動,她問道:“鄭大哥是哪個‘古字?”
鄭嘏挑眉:“你把手伸出來,我寫給你看。”
馮玉蝴不情不愿地伸出手,鄭嘏在她掌心畫著,“嘏”字筆畫多,他寫得也慢。
“現在知道了嗎?”鄭嘏問她。
“知道了,和大詩人趙嘏同名。”馮玉蝴說著想抽回手,鄭嘏順勢就握住她的掌心,同她握手點頭:“馮小姐好。”
馮玉蝴抽抽嘴角:“鄭先生好。”
姨媽同趙頌儀擠眉弄眼:“有戲。”
第三章
第二日馮玉蝴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昨晚她被姨媽和趙頌儀推著和鄭嘏跳舞跳到深夜,直到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得以回房睡覺。
等到馮玉蝴趕到學校的時候,上午的課都已經上到第三節了。
教國文的柳老師指著偷偷推開后門的馮玉蝴冷笑道:“這就是魯迅先生批判的典型。”他說完,臺下的同學們哄堂大笑。柳先生又說,“把你昨日文學史的作業拿來我看看。”
馮玉蝴更羞窘了:“還沒寫……”
柳先生再沒看她,也沒喊她進教室,馮玉蝴立在門外,也不敢動,她就這么站著。十一月的寒風吹過來,她站得腿發顫。
教室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偷偷遞給她一個熱水杯。馮玉蝴接過來,杯子底下還塞了一張字條,上面用鋼筆字寫著:“天冷,你拿去,不冷。”馮玉蝴知道,杯子和字條的主人是永遠坐在最后一排的倪首禾。她抱著盛滿了熱水的杯子,果真暖和了許多。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她走進教室,想好好謝謝倪首禾,卻看到倪首禾嘴角掛了淤青。她問:“是怎么弄的?”
倪首禾沒回答她,從課桌里掏出一本筆記本:“這是我的文學史筆記,你拿去看看,應該會有用。”
昨天那個拎著豬血下去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忽地閃現在她腦海中,她問他:“是不是昨天那個大叔打的?我看到你和他一起下的車。”
倪首禾擰著眉:“你別管。”
馮玉蝴拿著他的筆記本,默默回了座位。
到了放學的點,馮玉蝴鼓起勇氣,走過去對倪首禾說:“今天可以一起回家嗎?”
倪首禾問她:“你家里不來接你嗎?”
馮玉蝴搖搖頭。今天趙頌儀和姨媽邀了鄭太太喝茶,車子自然也被留在家了。
馮玉蝴和倪首禾并肩走在路上,已是初冬,學校里的樹大多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了,只有一些冷杉猶擎著綠色的蓋子。他們踩在地上,就響起綿密的葉子破碎的聲音。馮玉蝴先說:“我們已經做了一年的同學。”
倪首禾說:“嗯。”
馮玉蝴此刻真恨自己為什么沒能遺傳到母親和姨媽的巧舌,哪怕是半分也好,她就可以和倪首禾侃侃而談,那該多好。但她只有笨拙和生硬,而倪首禾——倪首禾常年都不愛說話,他在電車上幫她解圍的那次,已經是她聽過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沒關系,和你做同學,我很開心。”
耳邊忽地響起這句話,馮玉蝴抬頭看向倪首禾,倪首禾已經轉頭去觀察兩邊的冷杉了,仿佛剛剛那句話只是馮玉蝴的錯覺而已。饒是如此,馮玉蝴還是低低回了一句:“我也是。”
上了電車,果然同先前一樣擠。只不過這次,倪首禾主動把馮玉蝴往靠車廂壁那個方向帶,然后他背對著人群,為馮玉蝴在他和車廂壁之間,圈出一塊小小的、小小的空間。
“你看,他是不是上次我們遇見的那個大叔?”馮玉蝴扯了扯倪首禾的袖子,用眼神朝倪首禾示意。這次,大叔旁邊站了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看他們交頭接耳的模樣,應當是一對買菜歸來的夫妻。馮玉蝴看著倪首禾嘴角仍掛著的淤青,對他說:“我想給你報仇。”
倪首禾不解地看著她。電車停了,車內的人群旋渦似的轉了個圈兒,馮玉蝴像只靈巧的蝴蝶一樣從倪首禾的臂彎下鉆了出去,然后跟著旋渦旋到了那對夫妻跟前。
“阿姨,小心您的菜葉別被擠壞了。”馮玉蝴笑得甜,胖阿姨也樂得開懷:“小姑娘講話好脆生。”
馮玉蝴又說:“阿姨,您要小心旁邊這個大叔了,離他遠點,昨天他就一直往我身上蹭,我同學幫我說了幾句,下車就被他打了,現在臉都還青著呢。”說著,馮玉蝴朝倪首禾的方向努努嘴。
胖阿姨的臉色果然越來越難看。旁邊的大叔五官兇狠地擰成一堆:“死丫頭亂嚼什么……”馮玉蝴往胖阿姨旁邊縮了一下,周遭的人聽到他們的對話紛紛看過來,胖阿姨狠狠瞪了大叔一樣:“還嫌不夠丟人嗎!”他們說完,電車就又到站了。人群涌成了一個新的旋渦,胖阿姨把大叔踹下了車,馮玉蝴跟著旋渦旋回了倪首禾的跟前。
“看來那個大叔今天是免不得一頓打了。”馮玉蝴邀功似的跟倪首禾笑。
倪首禾默默用臂彎把她圈回那片小小的、小小的空間:“你這樣說,不怕損害自己的名聲?”
“不怕,這車上沒人認得我。”馮玉蝴用只有他聽得到的氣音說,“何況,如果你生在我家,你就會知道名聲其實沒什么要緊的。”夜夜出去串門的趙頌儀和姨媽,名聲,在“馮賣面”這里,不過是一桶盛滿餿面的潲水而已。
倪首禾嘆口氣,沒再言語。電車又停了,倪首禾要下車了,人群已經沒那么擁擠了,他拍拍她的肩膀,對她說:“會好起來的。”
馮玉蝴同他道別,然后把目光放到窗外,電車穿越了小半座城,要到半山公館了。這里沒有一棵樹的枝頭是空蕩蕩的,園丁們在這片富人區里精心種上了各種長得高高低低的常青木。可是只有馮玉蝴自己知道,她心上的枝頭早就是空蕩蕩的。
第四章
回去之后,趙頌儀和姨媽已經和鄭太太喝完茶了。鄭太太沒在,但鄭嘏卻還在。
馮玉蝴嘆口氣:“鄭大哥好。”
“馮小妹好。”鄭嘏笑著同她講。
馮玉蝴有些無奈,無論鄭嘏說什么,她都淡淡地應付過去。
吃飯間隙,趙頌儀和姨媽特別賣力地同鄭嘏說話,或是詢問他留學中的事,或是提提自己時不時頭疼腦熱的毛病讓鄭醫生幫忙看看。總之是照顧著鄭嘏的,甚至可以說是討好——“小妹,快給鄭大哥盛碗蟹黃豆腐。”
吃過晚飯,姨媽就攆著他們開車出去散心。趙頌儀悄悄對馮玉蝴說:“鄭先生開的是最新的福特。”馮玉蝴說了句“知道了”,便被姨媽推搡著到車上了。
鄭嘏問她:“想去哪玩?”
“隨你。”馮玉蝴對這個比自己大八歲的鄭醫生沒有任何好感,只想敷衍過去。
鄭嘏沒被她的態度影響:“那去你們學校附近逛逛罷,我剛回國,還沒回母校看過呢。”
馮玉蝴“嗯”了一聲,靠著車窗看周遭一閃而過的樹影和燈光,再不作聲。到了街區,行人多了起來,鄭嘏的車速也放慢了。馮玉蝴忽地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倪首禾此時已經換了校服,他穿一件普通的白襯衫,襯得人很挺拔,動作麻利地替他母親收拾著藕粉攤子上的碗筷。
“要吃藕粉?”鄭嘏透過后視鏡注意到馮玉蝴流連的目光。
她答道:“不用,只是碰到一個同學。”
鄭嘏把車速放得更慢了:“要下去打個招呼嗎?”
“不了。”馮玉蝴把車窗搖起來,她明白,倪首禾此刻并不愿意碰到自己。
“這個季節,做藕粉不容易哦。”鄭嘏和她閑聊,“光是清晨起來去塘里挖藕就夠凍人的了,更別說還要把鮮藕慢慢磨成漿……差不多正月沒到,凍瘡就都長滿手腳了。”
馮玉蝴帶些譏誚地說:“我以為你是外科大夫,沒想到還是皮膚科的。”
鄭嘏笑開來:“行吧,看來我是說不得你那位同學。”
馮玉蝴沒再搭理他,閉眼靠在后座上,驀地想到倪首禾身上隨時隨地帶著的那股特別的清香,是什么呢?應該是最鮮嫩的蓮藕香氣吧,或者是打碎后的藕漿。馮玉蝴想著想著,便昏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里她好像聽到趙頌儀、姨媽,還有鄭嘏的交談聲。
“讓小妹在車上多躺會兒。學習總是費神的。”
“……”
“劉媽說她一起做工的人在電車上看到她和一個男生走在一起了。”
“是家里賣藕粉的嗎?我以前見過他,和校長家好像有些關系……”
第五章
馮玉蝴和倪首禾像形成了某種默契。
如果趙頌儀不接她的話,馮玉蝴就從教室后門出去,倪首禾便會起身跟著她,他們一起乘電車回去。如果趙頌儀來的話,馮玉蝴就從前門走,后門的倪首禾看到了,也就自己收拾東西走了。
在路上,他們往往不怎么會交談,最多聊聊今日布置的作業,僅此而已。他們之間好像有一扇窗,那扇窗戶似紙糊的,但又始終關著。他們在窗內窗外走著,能看到彼此婆娑的影子,已經很好了。
漸漸地,不知道趙頌儀是不是發現了什么。這個冬天第一場雪落下來的時候,趙頌儀原本說好今日要去參加一個晚宴的,就不來接馮玉蝴了。但她又在馮玉蝴和倪首禾一起出校門的時候,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那個時候,馮玉蝴正在聽倪首禾講他和母親挖藕的事。這是倪首禾第一次提自己的家庭,向來緘默的他,說了很多很多。
他說:“冬天挖藕,要從天還沒亮的時候就開始,我們穿著靴子踩進淤泥里,那股寒氣也會隔著靴子滲進來。聽起來很冷,但實際上,你挖久了,反而會熱起來。對于挖藕的人來說,疲憊是比寒冷更容易擊垮人的事。我和舅舅去挖過藕,最累的一次是彎腰彎了一整天,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坐著都能聽到脊椎骨顫抖的聲音。”
從未吃過苦的馮玉蝴第一次知道,原來生活的烙印可以在窮人身上烙得更疼、更死。她低下頭,看到倪首禾的左手無名指和小指上都生了凍瘡。
“但也有舒適的片刻。”倪首禾說得很慢很慢,“磨藕的時候,聽到那些藕塊爆開的聲音,會忍不住想,屬于藕們的冬天就這么被我們打斷了啊。它們被人們從濕漉漉的塘里拎起來,然后再送到上海的各個角落。藕們去了小作坊,藕們去了姑娘的杯中,藕們去了某座宅子里的金銀湯匙中,或者,只是很平靜地在下水道里又睡過去了。總之,我每次幫母親磨藕,當耳邊響起那種炸裂似的碎藕聲時,我都會覺得,我和藕的冬天,同時被打斷了。”
他的聲音低而沙啞,馮玉蝴聽得癡了,等他說完后好久,她才醒過來。她對他笑:“終于明白柳先生為何那么關照你了,你說話就像寫文章似的,我聽起來覺得好愜意。”
倪首禾同她笑:“光國文好,是不夠的。還得要其他科目都跟上,才能考學。”
馮玉蝴想到自己總是無法及格的物理和數學,又懨下去了:“算了,我們還是去乘車吧。”
“等一下,把手伸出來。”倪首禾從馮玉蝴的肩上拾起一枚被風刮下的女貞青葉,放到她的手中,很是溫和地說,“送你一片不被打斷的冬天,馮玉蝴。”
一葉知秋。一葉不知冬。
馮玉蝴承認,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她躊躇著不知道說什么,趙頌儀卻在不遠處的車上沖她喊道:“小妹,快過來。”馮玉蝴一下僵住,把那枚女貞葉子放進校服衣兜里,然后裝作淡然地和倪首禾道別。
到了車里,趙頌儀仿佛什么都沒看到一樣,很平常似的和馮玉蝴交談:“小妹,今晚我們要去你鄭大哥家里吃飯,他們家……”馮玉蝴想,母親和姨媽不愧是兩姐妹,大抵巧舌如簧和保持平靜是她們趙家人與生俱來的特質。
第六章
鄭家比馮家大上兩倍都不止。馮家的擺設都是些充場面的物件,比如樓梯上窄窄一塊波斯地毯、鑲金的擺鐘,處處都透露著一種“分明缺什么、卻告訴他人我不缺”的刻意感。但是鄭家——客廳墻上掛了閻立本的畫,門廳里擺著好幾件粉彩。
來的太太們也和去馮家赴宴的不是同一撥人。馮玉蝴和趙頌儀坐在鄭太太的對面,有位姓鐘的太太開了個炫耀的頭。她說自家先生正在籌備一項個人基金,想用于學校的建設。太太們說著說著,就把話頭扯到馮玉蝴身上了:“我記得馮家小妹就是育恩中學的吧?如果我們把這筆錢用來資助學生的話,你有什么建議嗎?”
馮玉蝴還過于天真赤誠,她吐出了倪首禾的名字,她說:“育恩中學里沒有幾個學生是需要資助的,如果有的話,差不多就是他了。他過得不容易。”
馮玉蝴說完后,太太們有片刻的沉默,而沉默之后,鄭太太便喊著眾人去跳舞了,仿佛馮玉蝴未曾開過口一般。
吃過飯,鄭太太笑瞇瞇地讓鄭嘏開車帶馮玉蝴出去玩。“讓年輕人們待一處,我們這些老貨自己樂和。”鄭太太笑得很慈悲,趙頌儀陪著笑得更慈悲。
最近鄭嘏來馮家來得頻繁,已經有很多人在背地揣測,“馮賣面”是不是要攀上這個高枝兒重新升天了。但沒有人問過馮玉蝴愿不愿。
鄭嘏和上次一樣,還是把車開到馮玉蝴學校周圍。
“鄭大哥,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說,我們以后可不可以,盡量少來往了?”馮玉蝴斟酌著用詞,還是有些擔心得罪他。
鄭嘏反問她:“你不愿和我往來?”
“我想好好念書……”馮玉蝴話還沒說完,鄭嘏就笑了:“沒必要,你我都清楚,你的那所學校不過是讓小姐們嫁人的時候更好看些,你少拿這搪塞我。是為你今天說的那個倪首禾吧?”
馮玉蝴憋紅了臉,卻再也說不出別的字。
“你可知道你那位同學得管你們校長叫聲父親?”鄭嘏把車停在路邊,街上已經沒什么人了,但從這個街角可以看到那個亮燈的藕粉攤子前,那對母子已經在開始收拾東西了。
馮玉蝴一下愣住:“怎么可能……他母親明明在賣藕……”
“不是正牌的兒子,也不是正牌的父親罷了。”鄭嘏覺得有些好笑,“你也不想想,你們育恩每年的花銷,是那點兒獎學金就夠用的?他成績當真好破天了?”
馮玉蝴沉默了。這種事情在他們這些人家里實屬尋常,還有那些老師平日里對倪首禾刻意的關照,還有校長從來不來他們班巡檢……
“想好好畢業,就離他遠點,你們校長夫人可是早就看不慣他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了。”鄭嘏說著,旁邊忽地傳來一聲巨響。一輛黃包車“哐當”一聲摔翻在地,車上坐著一個中年女人,她的手包被車夫給一把搶走,她踩著高跟鞋想去追,卻一腳栽在藕粉攤子前。馮玉蝴想下車去幫忙,鄭嘏卻擰著眉攔住了她,然后默默把車開離這個街區……
第七章
星期一馮玉蝴到了學校,倪首禾的位置空著。班里那位慣愛挖苦馮玉蝴的女同學特地跑到她前面大聲和同學交談:“你知道嗎?倪首禾今天還沒進校門就被警署的人帶走了。說是他星期六晚上和他母親讓校長夫人摔斷了腿……”
“校長夫人怎么會去他們家?”
“原來你不知道啊,我聽人說,校長夫人是過去給他們送錢的,每三個月送一次,他和校長是那種關系……”女同學湊到另一個女同學耳邊說著,他們故意用夸張的語氣和動作在馮玉蝴面前表演。
但馮玉蝴管不了這些了,她急匆匆跑到校長辦公室里。她要告訴校長,把真相講出來,倪首禾和他的母親是冤枉的。
馮玉蝴敲開校長辦公室的時候,校長和校長夫人都在那里,夫人的腿上已經打了石膏,夫人死死地盯著把那晚經過都講出來的馮玉蝴。直到馮玉蝴講完了,她才開口:“你胡說些什么!你口中的黃包車司機是跟了我們家多年的老吳,他忠心耿耿。更何況就算是一個普通的黃包車司機,怎么會舍下一輛車子不要,就去搶一個普通客人的手包?你編故事也編得像樣些才行。”
“我,我不知道,或是您是為了以此引起倪首禾和他母親的注意?等他們走近來看您了,您就可以把后面的傷再嫁禍在他們身上了……我后面沒看到,我朋友把車開走了。但一定不會是倪首禾害的您……”
夫人追問:“朋友,你哪個朋友?把他喊出來對質。”
“他叫鄭嘏,在宏恩醫院工作,以前也是育恩的學生,我可以帶您去見他……”
“不必了,你回去上課吧。”校長板著臉說,夫人還想再爭辯,卻在校長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垮了下來。
約莫過了兩日,倪首禾又回到學校來上課了。在下課間隙,馮玉蝴路過他的位置,聽到他用很低的聲音對她說了句:“謝謝。”
可惜趙頌儀這兩天看她看得緊,她不能和倪首禾一起乘電車回家了。
大約到了學期末的時候,成績出來了,馮玉蝴和趙頌儀被叫到教務處去談話了。
教務主任先開口:“你看,趙女士,再過半年就考學了。馮玉蝴的數學和物理實在是……”
趙頌儀臉一垮:“您是什么意思?我們是不會同意退學的,我家小妹還打算考學嫁個好人家呢。實在不行,我供她留洋也是可以的。”
主任說得猶猶豫豫:“雖然育恩有慣例,多次不及格的學生的確是無法畢業,雖然我們這么多年也未曾真的勸退過多少學生。只是馮玉蝴她……老實跟您說吧,實在是上面的意思。您不必擔心,我們畢業證照常給您發,只是人不能再待了。”
主任這番話說完,馮玉蝴就明白了,大約是她為倪首禾辯解的事惹到了校長夫人。
趙頌儀雖然有些猶豫,但聽到后面不會影響畢業證的發放,又想到鄭家太太那邊的婚事,也就同意了。
馮玉蝴回學校收拾東西那天,她從后門走。倪首禾以為她今日是可以和他一起乘車的,便起身跟了上去。
天上飄了小雪,馮玉蝴問他:“寒假你是不是又要去挖藕、做藕?”
倪首禾點點頭:“這個季節盛產藕。”
馮玉蝴從兜里掏出一小盒凍瘡藥膏遞給倪首禾:“天冷,你拿去,不冷。”她說的是當日倪首禾給她遞熱水杯時一樣的話。
倪首禾想向她道謝。馮玉蝴卻沖他搖搖頭:“母親來接我了。”說著,她就往遠處停著的一輛車子走過去了。
雪粒子漸漸飄得急了,倪首禾揣著那只凍瘡藥膏也慢慢走了。雪落在地上,把他們共同走來的腳印也蓋住了。
第八章
船靠岸了,我們在蘇州河岸下了。
我問外公:“然后呢?”
外公說:“后來馮玉蝴嫁給了鄭嘏。”
那時候,倪首禾還不知道,他總覺得等開學了,他還有好多個機會和馮玉蝴道謝的,他也從未那般期待過開學。可是等到開學,他再也沒有見過馮玉蝴。
后來夏天來了,大家要忙著考學了。在去參加一個學校考試的時候,他聽到班里的同學說,馮玉蝴要結婚了。
馮玉蝴要結婚了,嫁給顯赫了好幾代的鄭家,“馮賣面”或許又要變成“馮面王”了。趙頌儀很歡喜,她和趙姨媽商量著婚禮就在游船上辦。可沒想到,安置新娘子的游船出了事故,除了馮玉蝴,所有人都逃上來了。聽說馮玉蝴也可以逃的,可趙姨媽說,她的婚紗上嵌了一百多粒碎鉆,讓她一定要穿上那條昂貴的婚紗走。
可惜沉重的婚紗泡在水里,變成了拖死馮玉蝴的一袋巨石——誰都沒能救下她。
外公指著不遠處的江面:“她大概就沉在這里吧。”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感受到有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嚨,呼吸都變得困難。我和外公并肩站在河邊,望著白茫茫的江面,誰也沒說話。
我陪著外公在上海逛了一星期,等回到南京以后,我便再沒惦記過我那場心痛的初戀。媽媽感到驚喜,說我終于肯收心學習了。
后來我順利考大學、找工作,再后來外公去世的時候,我和母親給他收拾東西。找到了當年他的中學畢業證,上面“育恩中學”四個大字看得我眼睛疼。翻開來,灰塵撲了我一臉。我看著上面烙金的“倪首禾”和年輕男生的黑白照片,有些難受。
媽媽在旁邊說:“原來爸爸以前名字這么好聽啊,我聽媽說過,鬧運動的那幾年,爸改過名,叫‘倪永革,我不知道他本名這么好聽。”那幾年,剛出生的媽媽也跟著我外婆姓——非常慣用的“劉”。所以我從未把外公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同他聯系起來過。我一直以為是他為了安慰年幼失戀的我,隨口講的……
我摸著那張紙頁發黃的畢業證,有些想哭:“外公年輕時真好看。”
媽媽說:“是啊。”
我和媽媽坐在房間里,看飄起的灰塵在冬日難得的暖陽下呈現出金光閃閃的可愛模樣。但我們中間卻浮著某種莫名的悲傷,我知道,這一瞬間,我們都想起了外公——媽媽在想念她的爸爸,而我在想念一個叫倪首禾的年輕人。
那時候,在寂靜的校園里,他贈給一個女孩一枚常青的女貞樹葉時,他一定想不到,屬于馮玉蝴的冬天,終究還是被打斷了。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