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廣雄

2018年7月24日,鴿子姐來電話,說彭老去了。告別儀式定在7月26日上午。
我不記得接到電話時是午后還是黃昏或者深夜,只記得那些日子我特別忙亂:2018年3月,中央發布命令:武警邊防部隊集體轉制,不再隸屬軍隊系列。我的老部隊——武警云南邊防總隊將于2018年年底集體退出現役,2018年“八一”,是這支部隊官兵的最后一個建軍節。此前,總隊評選出十名“云嶺邊防衛士”,決定在“八一”前夕頒獎,同時將頒獎儀式與建軍節合并,由云南電視臺制作一臺主題晚會。頒獎儀式暨主題晚會將于7月27日上午在云南大劇院舉行,我是晚會總導演。
7月25日,我帶領全體演職人員、技術保障人員進入云南大劇院,晚會進入最后的合成、彩排及預錄階段。整整一天,我的腦子里總想著第二天有件大事情。所有的大型活動,最后的排練階段總有無數的問題需要解決,那天,我們排練到夜里十點,我打算把所有節目再從頭到尾“拉一遍”,排練預計將于夜里1點左右結束。我想的是26日上午給大家放假,我呢,得去見我“師父”最后一面。
我的建議遭到云南大劇院工作人員的抗議,他們說:“不帶這樣玩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只得作罷。這并沒有改變我的決心,所有的英模、演員都站在臺上,我拿個手持麥克風對大家說:“明天上午,所有人都好好休息。明天下午兩點,我們直接開始預錄。就這樣!解散!”
那一天,我的腦子分成兩半,一半在云南大劇院的排練現場;另一半,像一只小鳥,穿過窗戶,徜徉在西壩路口的原軍區干休所院子里,徜徉在彭老那灑滿陽光的客廳里。
1998年,我28歲,從昭通到昆明領取某個文學獎,彭老是頒獎嘉賓。儀式上,彭老對獲獎作品有一個簡短的綜述,對我的中篇小說《正步走過雷場》給予了簡短、中肯甚至讓我受寵若驚的評價。這讓我在頒獎儀式結束后的酒會上,有了向彭老致謝并表達榮幸的勇氣。畢竟,我們這一代人,都是讀著中學語文課本里的彭老名篇《驛路梨花》長大的,而且,那是我第一次與一位泰斗級的著名作家“面對面”。當我敬完酒,并表達了希望有更多的機會向彭老當面請教時,彭老說:“你從昭通來,還要趕著回去。你明天上午來我家吧。”彭老詳細地向我描述了他位于西壩干休所的居所位置,大院的門牌號碼,甚至怎么坐公交車。
那是1998年夏天的某個清晨,我置身于彭老的客廳,陽光透過玻璃窗,灑滿舊沙發、舊茶幾、插著鮮花的舊花瓶。我的局促消失之后,鴿子姐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彭老上午一般是不見客的,上午是彭老一成不變的寫作時間。
我并未誠惶誠恐,因為我似乎并未覺得自己是“客”,我似乎預感到,這間灑滿陽光的客廳,我還會來,而且會經常來,就像回家一樣自然。
1998年年底,我被“特招”,入警到武警云南邊防總隊,授予武警上尉警銜。常駐昆明之后,我的預感成為現實:西壩路干休所彭老那灑滿陽光的客廳,我不記得自己去過多少次。恍然中,想起有一回,我帶著當時上幼兒園的兒子一起去拜訪彭老,大概是請彭老為云南省軍事文學創作委員會的刊物《邊防文學》寫一段“寄語”,彭老見到孩子,開心得不得了,為家里沒有準備孩子的零食似乎感到有些抱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轉頭對鴿子姐說:“冰箱里好像有可樂,拿來給娃娃喝。”
我常戲言自己是彭老的“關門弟子”,彭老總是笑笑,算是默認。鴿子姐卻是喜歡我這個“關門師弟”的。事實上,我從未向彭老行過正式的拜師禮,每次見面,只是以文學晚輩和年輕軍人的禮儀,向彭老致以軍禮。雖未正式拜師,彭老對我始終關愛有加:我辦刊物,請彭老題字,彭老欣然命筆,寫好之后總要說:“字寫得不好”;我組織筆會,請彭老授課,彭老準時到場,而且準備了手寫的講稿;我的作品開研討會,彭老定然會出席并作主題發言……有一次文學活動,我和妻子一起去參加,活動結束后,我把妻子介紹給彭老,時隔數年,彭老第二次見到我的妻子,竟然一口就叫出我妻子的名字,讓我的妻子感念不已……大約是三年前,我們在武警昆明市支隊組織軍事文學研討活動,會議由我主持,已近90高齡的彭老不僅出席了活動,還和我們一起興致勃勃地打了靶。
我想,前輩作家中,恐怕再沒有人像彭老那樣關心我的作品了吧?有一年,一群著名作家來云南,彭老和我都參加了作家們“采風”之后的座談。會議間隙,彭老跟我談起我的短篇小說《戰士刀子》,這并未讓我感到驚奇,因為那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了,而《小說月報》應該是彭老經常閱讀的雜志,讓我驚奇的是,我發表在《滇池》雜志上的中篇小說《美人贈我赤練蛇》,彭老竟然也詳細地讀了,讀過之后,還專門讓鴿子姐給我打電話,指出小說的優點和不足。
在西壩那間灑滿陽光的客廳里,彭老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要寫遠征軍、寫滇西抗戰、寫滇緬公路、寫云南解放……我毫不懷疑彭老的思想能力和寫作能力,我擔心的只是他的體力。很快,彭老一部又一部力作相繼問世并引起巨大反響:《解放大西南》獲得魯迅文學獎;《滇緬鐵路“祭”》《揮戈落日》《旌旗萬里》……讓我們得以重返那些血與火交織的悲歡歲月。彭老保持體力的秘訣是堅持鍛煉,特別是冷水游泳。有一次,我見到剛剛游泳歸來的彭老,說起我自己從來不喜歡體育活動,我原以為彭老會“教育”我,沒想到,他也只是笑笑。
總是這樣,彭老從不把自己的生活習慣、文學理念強加于人,一想到彭老,就想到他那滿頭硬生生的白發,想到他或大笑、或微笑的樣子,我從未見過彭老生氣更不用說發怒的樣子,自然而然,從容淡定。彭老約我們聚餐,他讓鴿子姐帶了酒,一個勁地對我說:“這酒好,我存了十多年。廣雄你喜歡喝酒,多喝一點。”我當真就喝多了,彭老和鴿子姐,叫了干休所的車,他們和駕駛員一起,送我到家門前。
2018年7月26日上午,陽光正好。去為彭老送行,我穿的是佩有國旗和中國老撾聯合軍演標識的迷彩作戰服,那是2016年我在西雙版納指揮“中老首次聯合反恐演練”的“戰袍”。面對鮮花和松柏叢中的彭老,我致以最后的、最莊重的軍禮。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彭老的照片,我看到彭老頭戴鋼盔,站在“兩山作戰”的坦克前,我知道,在這個簡樸、溫暖的告別儀式上,我的衣服穿對了。
老兵不死,他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繼續扛槍,繼續握筆。
7月27日上午,我執導的“云嶺邊防衛士”頒獎儀式暨主題晚會,在云南大劇院圓滿成功,無一瑕疵。透過戰友和家人們的淚水,透過鮮花和掌聲,我仿佛看到我最敬愛的師父就坐在觀眾席正中的位置,又仿佛仍然坐在西壩那灑滿陽光的客廳里,陽光正好,白發依舊,笑容宛然——我走出劇場,陽光晃花了我的眼,我仰首藍天,白云飄蕩,我用只有我和師父能夠聽到的聲音,說了兩個字:“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