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在塔克拉瑪干南緣的大沙漠里,生活著這樣一群人,曾經他們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他們橫穿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和平解放和田,一道命令,執行一生,他們下戎裝,扎根沙漠,駐守邊疆。他們是沙海老兵。他們開荒犁地平沙丘,改造沙漠成良田,如今在世的老兵僅剩三人,老兵們不斷地離去,在他們灑下汗水的地方如今綠洲逶迤,良田千頃。老兵精神如星星之火點燃和鼓舞著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不僅如此,他們的二代、三代依然堅守在這片土地上,如今又走來了沙海新兵,他們追隨著先輩的足跡,在這里扎根。他們改變和創造著這片貧瘠荒蕪的土地,讓它走向現代化、讓它日漸繁華。
愛,薪火相傳
一
“我永遠都記得,那天在回四十七團的路上,爺爺一直拉著我的手。”
孫女盛麗玲邊說,眼淚邊往下掉。我的相冊里保存最多的就是爺爺的照片。
“他知道他要走了,就一直拉著我的手。”
可是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會有奇跡,我不相信,他會離開我。
前一晚,他就堅定地說要回四十七團。4月23日一早說好我們送他回去。當時他的臉色很差,他看上去是那么虛弱,臉上沒有光澤,像蔫了的葡萄,沒有水分,往常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爺爺生病期間,我們輪流去醫院陪他。每次見到我,他都開心極了。看他那么開心,我故意逗他:“爺爺,今天有什么開心事呀?”他就露出整齊的牙齒,臉上的菊花都扯開了:“有你在醫院,我放心。”我是一名護士長,我有照顧病人的經驗,但我知道爺爺更想讓我在他身邊陪伴。
醫生說爺爺已經在便血了,可是我想得更多的是,他會像往常一樣,經過治療就會沒事。那天我一再說陪著他,可他卻堅決不住院,非要回四十七團。
麗玲給我看了爺爺拉著她手的那張照片。
這是怎樣的一只手啊,說實話,這一定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但我知道,這卻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一雙手。這是一雙手最苦最累的手,他拉過犁,開過荒,在四十七團的土地上留下汗水和綠色;這是一雙最靈巧的手,撥過算盤,準確無比,那些算盤珠子像一只只靈動的蝴蝶,上下翻飛;這是一雙最笨拙、最勞苦的手,他托起了我的童年,青年,又抱起我的下一代;這雙手里有最深沉的愛,最無言的深情;這還是一雙斑駁的手,布滿深淺不一的斑紋。每一道皺紋和褶皺里都有數不清的愛。爺爺像山一樣托舉著我,有他在,我哭,我笑,他都是我的依靠。在他們身邊的日子是我最快樂,最開心的日子。
我不能想象沒有爺爺陪伴的生活。
當他一句話都說不出的時候,我知道,這雙手里攥著的,是滿滿的愛和留戀。
“活著要墾荒戍邊,死了在地下也要保護這一方土地。”爺爺走了,他最后一次走進“三八線”,和他曾經的戰友們安眠在一起,他把一生都獻給了四十七團,獻給了大西北這片貧瘠荒蕪的土地。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閃爍著他們火紅的年華。他們播下的綠色長龍像他們的誓言一樣,年年更生,代代相傳。
二
我爺爺盛成福是1949年進疆的。爺爺剛出生,母親就去世了,繼母又帶著兩個子女,爺爺當年的處境很艱難。當年他也是個小兵,才十四五歲,部隊去招兵,爺爺就參軍了。他毅然地追隨著部隊來到和田,沒想到在四十七團一待就是一輩子。
爺爺常說,是部隊給了他一切。我知道這是他作為老兵的自豪。
爺爺說當年穿越塔克拉瑪干的確很苦,可卻是他一生的財富。有過那樣的經歷,后來的缺衣少食、艱難開荒的日子都不算苦。
從甘肅九泉,一路走到吐魯番,哈密,一路走一路學。當時并不覺得苦,部隊上對小兵很照顧,大家都親切地叫他小娃娃,部隊上看爺爺機靈,年齡也小,就安排他進宣傳隊。宣傳隊里面唱歌、跳舞、演節目都是年輕人。當時的二軍后勤部在喀什。爺爺分到二軍后勤部軍械科專門管彈藥庫管武器,是倉庫的記賬員,主要負責記賬,發武器。那個時候,彈藥庫、軍械庫管理非常嚴格,一般人不讓進。
后來,部隊又讓他去財校學會計,學習對于高學歷的人還好說,可是爺爺才小學二年級的學歷,學起這些很吃力。偏偏爺爺很要強,他覺得,只要是組織交給他的事就一定得做好。為了學好珠算,他不分白天晚上的練,自己出題,練習打算盤,不練好沒法工作。當時的團長王二春說:“學不好不行,別想干其他的。沒有選擇,你就好好干這個。”就這樣,爺爺認認真真地打起算盤,當起了會計。
1951年精兵簡政,機關裁了很多人,聽說后勤部有一批蘇式拖拉機,下去以后可以開拖拉機。就這樣爺爺到了十五團,誰知并沒有見到拖拉機。最后,組織根據他的年齡,把爺爺分配到團部。看爺爺年紀小,就安排他當通訊員,騎馬送信。爺爺喜歡打籃球,后來分到籃球隊。爺爺說,那時候打籃球比賽不像現在這么正規,那時他們都年輕,體力、個子都比較占優勢。他們去墨玉縣、和田打籃球,大部分時候都是爺爺他們贏。爺爺總說,參軍是這輩子最正確的事。
參軍來到和田,又在這遇見奶奶。現在想來,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爺爺和奶奶在最年輕的時候遇見,一成家就是一輩子。
當初奶奶作為山東女兵來到新疆。爺爺和奶奶分在同一個連隊,在一起生產勞動。干活時常常是爺爺犁地,奶奶牽馬。年輕時奶奶也愛打籃球,共同的愛好,加上接觸的機會多,時間長了他們就有感情了。爺爺還比奶奶小一歲。當年部隊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女兵要先緊著老戰士成家。為此,他們的結合在當年沒少挨批評。
三
那天在敬老院,我問孫希榮老人,她和老伴盛成福有沒有吵過架,紅過臉?她說:“有呀,有次吵架就說離婚,后來走著走著,想到還有孩子,就又走回來了。”老人說這些的時候,笑得像個孩子一樣開心。
說起來,他們的愛情也是經過考驗的。
奶奶說,那時候年輕不懂事,來月經了還在籃球場上打比賽。打完比賽,月經一直不干凈,出血,當時也害怕。有人勸爺爺,不要和奶奶好了,以后奶奶可能生不了孩子。爺爺曾經動搖過,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最后還是決定去找奶奶。“只要兩人能在一起生活,不生孩子也愿意。”到底是愛情占了上風,我樂得哈哈笑。
事實上,盛成福與孫希榮1955年結婚,1956年大女兒出生,1960年兒子出生。
想起那天在敬老院。聽孫希榮說她的事,那些往事在我心里攪起了波瀾,她卻不動聲色,好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一切都過去了,歲月的煙云一閃而過。可是那些疼痛卻永久地留下了。
盛成福和孫希榮共生育兩個孩子。兒子34歲就得鼻癌死了。兒子死的時候,孫女才7歲,是兩個老人一手帶大的。
誰知禍不單行,唯一的女婿,30多歲又出車禍死了,留下女兒和兩個外孫女。
麗玲說,爸爸是在和媽媽離婚后去世的,那時我剛上小學一年級。從此,我就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我跟著他們從來沒有缺過愛。爺爺奶奶又像爸爸媽媽,有他們在,我從未感到孤獨和無助。他們給我的愛就像山一樣。從小時候到現在,我并沒有因為自己父親去世得早,母親不在身邊,而感到缺失愛或感覺自卑。
記得小的時候,班里拾棉花。我們每個學生都有拾棉花的任務。我拾棉花很慢,爺爺奶奶知道后,就會跑到地里幫我一起拾棉花。如果有人欺侮我,爺爺就會領著我去討說法。生活在爺爺奶奶身邊,我很幸福,我比姑姑得到的愛還多。
到現在為止,姑姑家的兩個姐姐都說,爺爺奶奶最疼我。
其實爺爺對我要求還是很嚴厲的。
爺爺是個很愛干凈的人,不允許我邋遢。他穿衣服什么時候都是干干凈凈的。記得小時候,小姐姐給我了一件白襯衣,我特別喜歡,就天天盯著穿,穿臟了也不肯換下來,被爺爺看到了,狠狠地把我打了一頓。
結婚以后,我和老公經常回四十七團看爺爺奶奶。每次臨走爺爺奶奶都會給我買米面油,讓我帶走。我們不帶,爺爺奶奶就會不高興。
爺爺奶奶對我的愛,即便是在我當了媽媽也不例外。生完女兒后,看我家離醫院有點遠,爺爺害怕我上班不方便,專門給我買一輛電動車。
爺爺年齡越大越像小孩,只要看到我就會特別矯情。他會像孩子一樣地撒嬌,不是說胳膊疼、腿疼,就是說背癢。我知道爺爺是想讓我給他捶一捶,撓一撓,像孩子似的鬧一鬧。年齡大了的爺爺特別可愛,只要我換了新手機,他就會湊上來,學一學新功能。有時,他也并不真的學,只是上想湊在一起找話說。
爺爺從小教導我,要好好學習留在新疆,為新疆的發展做出貢獻。我畢業后在烏魯木齊打工,在爺爺的勸說下才回到和田。現在,我在和田地區人民醫院西院區兒科當護士長。每次說起這些,爺爺都很自豪。
爺爺特別喜歡穿那套軍裝。現在我們家還有兩套爺爺的軍裝,我一直保留著。綠色的軍裝,代表著爺爺曾經經歷的歲月,風塵,記憶,約束,自豪和威嚴。看到綠軍裝,宛如爺爺在眼前。
爺爺雖然不在了,但是他教我做人,扎根新疆的家風和教育一直都在。
我知道,說得再多都沒有用。但是只要想到,我是在爺爺用苦難釀成的蜜里幸福長大的,那些生活里由爺爺配制的愛和甜蜜,就成了我一輩子的憶念。
現在我是一名護士長,好好地做好本職工作,為各族群眾做好服務,是我一名醫療工作者的愿望,也是爺爺對我的要求。
麗玲說,我沒有爺爺那樣傳奇苦難的人生,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沙海老兵三代,我會和若干個沙海老兵后代一樣,扎根在新疆,為祖國的繁榮富強做出自己的貢獻。現在爺爺不在了,我會好好地生活,在奶奶有生之年盡可能地陪伴她,我想這才是對爺爺奶奶最好的回報。
四
在敬老院一間40多平方米的房間里,我見到了孫希榮老人。
孫希榮,山東女兵,1952年進疆,清瘦,利索,語言表達清楚。床邊放著厚厚的報紙和雜志。有時老人還用放大鏡看報。老人說,我現在還能看報,認得字,但已經不會寫了。
房間里有電視、冰箱、一個四扇門的大衣柜,兩張簡單的單人床。一張床頭掛著兩位老人年輕時穿軍裝的合影,另一張床頭掛著盛成福老人年輕時穿軍裝的單人照片。在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張四世同堂的全家福。照片紅色的背景,上面寫著蛇年大吉。相框里全家人都洋溢著喜悅的笑容。老人為我一一介紹上面的人。聲音洪亮,掩飾不住的幸福。
“孩子們都在忙工作,過年了孩子們就會回來,平時偶爾也來看我。外孫女婿只要來開會都會來看我。”老人開心地說,“我在這里挺好的,這里的飯也挺好的,還有人說話。我要是不想吃養老院的飯了,就自己放點辣椒炒個菜吃,有時也做抓飯。老人指著案板上的羊肉說,昨天就拿出來了,還沒有化開。”
指著兩張床,老太太樂呵呵地說,“有時我在這張床上睡,有時在那張床上睡。”
推開半封閉的陽臺,外面是一個封閉的小院。每間房子的門,都通向這個小院。院子里有桃樹,棗樹,核桃樹。紅紅的桃子滿樹都是。緊挨門邊有兩棵棗樹,一棵是大棗,另一棵是冬棗,果實密密匝匝的,沒有人摘。暗紅的棗子掛在樹上,在秋陽下泛著光。樹上還吊著個鳥籠,不時地發出幾聲鳴叫。院子里活潑的果樹、年邁的老人,如此和諧地組成溫暖的生活圖景。
“我和老頭子在這里一起生活63年,他去年去世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人了。住在這里很方便,每月只需要交500元生活費。不用買菜做飯,衣服也不用自己洗。還可以和大家一起聊天,運動。”老人說的運動也就是走走路,散散步,更多的時候就是從各自的房間里走出來,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曬太陽、說話。
孫希榮說,那時候我家老頭子經常說:“當年,祖國要求我們留在這里,沒想到,竟是一輩子。從地窩子到草房子、土房、磚瓦房,直到現在的小樓房,住得越來越好,我說啥也不想離開團場。”
從1950年到1952年,四十七團的前身十五團,陸續加入了200多名來自山東和湖南的女兵。孫希榮說,當時她們參軍來到新疆,并不知道自己身負雙重使命:是來做屯墾戍邊的戰士,也是來給為祖國和民族浴血奮戰過的老兵當妻子。孫希榮說:“記得當時征兵的時候還問我,成家沒有?有對象沒有?訂婚沒有?老人說自己很幸運,和老頭子是在共同的勞動中產生感情,結成夫婦的。”
“六十七年了,我已經是個白發老太婆了。沒有想到當初離開家鄉來到這里,扎根就是一輩子。剛來的時候特別想回去,現在,哪都不想去,哪里都不如這里好。我的一輩子,老頭子的一輩子都獻給了這片土地,這里就是家。我的孩子,孫子,重孫子都在這片土地上出生,長大,我離不開這片土地了。”
我家老頭子臨死前人都糊涂了,就記得一句話:“四十七,四十七。”
“那時生孩子可以休息56天,可是到了50天,我就跑到地里干活去了,怕活干不完,抽空休息時,趕回來給孩子喂奶。喂完又跑去干活。大家爭分奪秒地干活,都怕給隊里拖后腿,只有干得好的人才能吃英雄宴。孫希榮說,“那時候干好了,就能吃上白饅頭,還吃‘海里蹦。”
“啥是‘海里蹦?”我問。
“就是好吃的。是把包谷糊糊,熬得稠稠的,劃成一格一格的,好點的里面放點恰瑪古、胡蘿卜。”孫希榮笑著說。
老人講了一件當年的趣事。
有一次,在李懷書的房間里,我第一次見到餅干。心里好奇,我和潘蘭秋一人拿了一塊嘗了一下,呀,真好吃。從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我們兩人吃得正高興,突然蚊帳拉開了,原來李懷書在里面掛蚊帳,聽到聲音說,誰呀?嚇得我倆趕緊往外跑。他在里面喊,回來,不許跑。我倆就硬著頭皮走進去。說這是啥呀,怎么這么好吃。在哪買的?發了工資我們買了還你,你不要告訴連隊。李懷書笑著告訴我們,這是餅干。是他家里寄來的,又讓我們一人拿一塊再走。老人說完哈哈大笑,宛如當年的場景就在眼前。可是時間一晃幾十年過去,李懷書已經去世。
聽完老人的話,我在想生命中有多少過眼云煙都已經不在,而能在一個八十七歲老人的記憶里出現的事,該是多么深刻。如果不是因為貧困,不是因為第一次嘗到好吃的味道,怎么會有那么深刻的印象?
五
這一生離開家,我們就回去過一次。
老頭子回家那年是1961年,他回去時父親還在。當時就待了一周。我家老頭子,從小媽就死了,繼母對他不好。他十四歲就參加解放軍,從此就留在新疆。四十七團就是我們的家,就是我們的故鄉。
最有意思的是,沙海老兵的事跡在電視上播出后,盛成福在甘肅敦煌的弟弟看到電視,找到了他。從此,失聯的親人有了往來。
弟弟通過甘肅電視臺找到新疆電視臺,新疆電視臺又通過兵團電視臺找到十四師,聯系上盛成福。通過電話,彼此就有了聯系。前些年他們還給我們寄過無公害的大米,我也給他們寄過新疆的葡萄干和四十七團的紅棗。
盛成福的弟弟退休后,兩口子還來新疆看過我們。兩個老頭子抱在一起哭啊,兩個加起來都一百多歲的老頭,就這樣流著淚,好像把從前沒在一起的虧欠都要補回來。他們來的時候就住在我們家,那幾天無論走到哪里,他們都在一起……
現在我們也經常通電話,我聽不清,他們就會把電話打到女兒那里。親情就像一根線,血脈里流動著共同的情意,把散落在遠方的人串起來,不論在哪里都能尋找到源頭。
人生的際遇總是可遇而不可求。就像我們的生活,命運的大沙漠不知道哪一陣風,就會旋起風暴。
我這一生經歷了喪子的疼痛、女婿的早逝,老頭子的離世,現在我還活著,生活越來越好,四十七團越來越好,我是心里高興呀,領導們越來越重視我們,經常給我們送東西,看望我們。
六
盛成福退休后,極為關心青少年兒童的成長進步,堅持宣講革命傳統,為團場學校師生講解1949年進疆老同志無私奉獻的先進事跡。他的演講,堅定了孩子們刻苦學習、扎根團場、建設美好家園的信念。
盛成福曾五次被評為團先進工作者,兩次受團黨委團通令嘉獎。
2002年被和田地委、和田地區行署授予“轉業復員退伍軍人先進個人”榮譽稱號;2004年被十四師評為“關心下一代先進工作者”;2003年被評為國家關心下一代先進個人;2005年被黨中央和兵團分別授予“關心下一代先進工作者”;2008年被評為兵團關心下一代先進個人。
2014年4月30日,盛成福作為兵團沙海老兵代表,在烏魯木齊受到習近平總書記的親切接見。
沙海老兵在塔克拉瑪干大漠南緣屯墾戍邊,在沙漠里建設綠洲建設美好家園。他們中的絕大部分已經離世,但是他們播下的精神火種,就像塔克拉瑪干的沙子,散是一粒沙,聚是一片海,在中華大地上永遠傳承,生生不息。
他,是我們的兒子
舒萬福,今年剛滿60歲。一月份剛辦完退休手續,然而他卻退而不休,仍然在敬老院里忙碌著。
一同采訪的同事,陸續從舒萬福嘴里得到了不少沙海老兵的故事,大家都笑著說,這個人的故事好寫。誰知,見到他,才知道他并不健談,尤其是說自己的事,他更覺得沒什么好說的。他不時地說,每天都做這些事,沒什么可說的。
這些老人都很好,很少給我找麻煩。他們還特別關心我,總是問我:“你身體咋樣?有沒有啥事?”聽說他要退休了,老人們還說,你走了,我們也不住這兒了。“其實,和老人們生活在一起,我也習慣他們在我的生活中,如果哪天不來敬老院,我心里也空落落的不踏實。”舒萬福說。
從1998年來干休所,舒萬福至今在這里工作了21年。他和老人們的感情很深,老人們親切地稱他為“我們的兒子”。
一
我采訪志愿者時聽到這樣一件事。老兵盛成福去世時,他的家人很悲傷,幾乎亂了陣腳,面對突然而來的死亡,他們驚慌、害怕。女兒和孫女們都不知道該如何辦。是舒萬福給老人洗干凈,換好衣服,為老人處理妥當。原本該兒女們操的心,由他操心,該兒女們做的事,他替他們做了。
舒萬福說,并不是我做得好,是團領導們想得周到。說到這兒,他說起了敬老院里的老兵何海成。
何海成,十五團戰士,1949年牽著駱駝從阿克蘇穿越沙漠來到和田。他人笨,用坎土曼挖地總挖到腳,連隊就安排他打掃馬號、廁所。生活中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一輩子沒有結婚,不愛說話,冷冷清清地過了一輩子。去世前他經常穿一身黃軍裝在四十七團的街道上散步。在何海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敬老院給了他最大的幫助。團里派人每星期給他洗澡,洗衣服,打掃房間。在他訂餐的飯館里換著花樣給他做飯。
就是這樣的照顧,也沒有擋住他衰老的腳步。
何海成因糖尿病并發癥雙目失明。在何海成去世前的38天,是舒萬福一直陪伴在身邊,端屎端尿地伺候他,隨時給他換尿布濕,勤換尿墊。因為照顧得好,即使是在何海成臥床不起的最后38天,他都沒有得過褥瘡,直到離世。最后還是舒萬福給他擦洗干凈,換上衣服,讓他有尊嚴地離去。
“我父親去世時我都沒有照顧得這么好。”說到這,舒萬福的聲音有些哽咽。他說,“父親一直和弟弟住在和田。父親在的時候總以為會有閑下來的時間,會有機會去陪伴他們。”
人生最大遺憾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在。從那以后,舒萬福就下決心,不讓這些老兵們留下遺憾。他把對父母的愧疚之情都回報在老人們身上。
在日常的工作中,舒萬福堅持做到四個有心。有孝心,要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樣孝敬老干部、老同志。只要有老同志生病住院,都及時去醫院看望;有細心,生活中時時處處關心老同志,經常噓寒問暖。老人們的任何一點小事都不能馬虎大意;有耐心,就是要傾聽老人們提出的任何問題,始終保持一顆火熱的心。說到這里,我想起舒萬福說,老人們常常叫他去給他們換燈,修鎖,捅馬桶。
坐在我面前的舒萬福剛過六十歲,頭發花白。“你自己就是個老人,還爬高上低地為老人們換燈泡?”我說出心里的疑問,舒萬福卻笑呵呵地說,“在他們眼里我就像他們的兒子一樣大,可不是個孩子嗎?不過跟他們相比,我確實也覺得自己是個年輕人。”舒萬福沒有六十歲老人慣有的大腹便便,他穿著得體的襯衣,做事利索,使并不高的個子顯得挺拔、敏捷。
說到恒心,舒萬福說,每天做著重復的工作,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堅持時間長了就成習慣了,這可能就是我們說的恒心吧。現在團里對老兵們越來越重視,老干部們的接待,來訪、慰問、參觀、日常生活的打理,每天不同花樣的飯菜,這些事無巨細的大小事是我的日常工作。說簡單點,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圍繞的都是老人們的吃喝拉撒。
人老了就活成小孩了。
老人們對生活沒有更多的要求,但他們也有情緒,需要人安撫。有時給他們講講笑話,哄一哄,他們就好了。他們都是經過苦難的人,從來不對組織提任何要求。但是他們內心也有情感需求。有的老人,子女在外面工作,平時來得少,他們想孩子了,就會跑到我跟前來嘮叨。“是不是孩子們不要我了,他們咋不來看我?”舒萬福就耐心地給他解釋,孩子在上班,過年放假就會來看他,再把孩子給他們買的衣服指給他們看,他們就會樂呵呵地笑。
人老了就是要把自己活開心。
這是我在敬老院看到老人們后得出的想法。在我采訪的日子,經常到敬老院去,那幾個83歲以上的老人總是快活地跟我打招呼,露出他們沒有牙齒的笑容,大聲地招呼我坐。
常年工作在老人們身邊,舒萬福也總結出一套自己的管理心得:及時跟老人們交流,了解他們的想法。對于孤寡老人一定要給他們更多的陪伴。舒萬福對自己的要求是,只要老人們有需求,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論是刮風還是下雨,都要做到隨叫隨到,讓老人們在第一時間得到幫助。這些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2014年春節前的一個晚上,舒萬福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原來是汪懷德的老伴曹疑貞,她焦急地跑來喊我幫忙。原來汪懷德患前列腺腫大,失血過多,需要送往和田地區醫院治療。汪懷德的子女都在外地,住院還需要用錢,曹疑貞一時無法湊齊住院費。問明情況,舒萬福急忙給妻子打電話,讓她把準備買年貨的錢拿來,先把汪懷德送進和田地區醫院。
汪懷德的老伴曹疑貞78歲,眼花耳聾。在醫院全靠舒萬福幫著看病拿藥,跑前跑后。因為救治及時,汪懷德脫離了危險。舒萬福卻因為暈車嘔吐不止。舒萬福說,那天走得急,沒顧得上吃暈車藥,下車蹲在地上吐完,就趕緊去照顧老人。在汪懷德住院期間,照顧老人洗衣端飯,倒屎倒尿。來來回回地喊醫生,找護士也是舒萬福在奔忙。這些原本該子女做的事,卻由他來做。
汪懷德,陜西漢中人,1943年被國民劉勘部隊“抓壯丁”,機槍手,打過日本侵略軍。1948年3月,在瓦子街戰役中成為一名解放軍戰士,渭南戰役中立過三等功。橫穿“死亡之海”時,他已經是機槍班班長。和田解放后,汪懷德又投入到兵團墾荒戍邊的生產建設中。最困難的時候,吃黑豆、粗糠、野菜熬的“錢錢飯”。
汪懷德是一個真正的革命戰士,哪里需要哪里去。連里需要種菜的人,他就放下班長不當,去種菜。連隊里買了12頭牛,放牛的戰士沒經驗,牛快死了,他又去放牛。他說,只要是革命工作,沒有沒出息的。
不僅如此,汪懷德還去昆侖山放過羊。昆侖山上沒有房子,就挖個洞,吃飯、睡覺都在洞里。被褥,衣服,軍功章是他所有的家當,打個包,馱在驢背上。當時汪懷德怕軍功章丟,專門別在衣服上,里面最珍貴的是他和王震司令員的合影。然而這些家當,被一個戰士在放羊的時候全部弄丟了。汪懷德從未因為不當班長去種菜,放牛,放羊而遺憾,卻因為丟失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的軍功章和與司令員的合影而遺憾了一輩子。
舒萬福說,面對這樣一個英雄的沙海老兵,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
他們把一生中最年輕的歲月和一輩子的時光都用在建設這片土地上。他們把萬頃沙海變成良田,這里的碧野田疇都是他們用汗水和生命澆灌的。在他們垂暮的老年,我們有沒有任何理由慢待和不尊重他們。
汪懷德最后長眠在“三八線”,永久地留在他們為之奮斗的土地上。
二
在采訪中,我問過舒萬福有沒有委曲,他低著頭想了想說,都過去了。生活中也有人說過他傻,整天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尤其是,每次舒萬福為臨終的老人們擦洗,換衣服,讓他們有尊嚴地離去。有人不理解他到底圖啥。有人說在殯儀館,給人送尸,擦洗一次三百,穿一次衣服三百。而他竟然是義務為大家做這些,真讓人無法理解。
舒萬福還記得,他第一次送走的一位老兵叫向希豐。舒萬福說,當初他還是有些害怕。現在做這些,已經習慣了。
1998年6月,舒萬福來到干休所(敬老院的前身),當時沙海老兵有五十人。現在健在的沙海老兵,只剩下三人。其中劉來寶在自己家里住,楊世福住在烏魯木齊女兒家。目前敬老院里,年紀最大的是老兵董銀娃,今年93歲。老人的腿不好,行動不變,褲腿上經常粘有屎尿,只要看見,舒萬福就會幫他擦干凈。
老人們把最好的青春和生命奉獻給了四十七團這片土地。舒萬福說:“如今老人們已到耄耋之年,該我們照顧他們了,我能做的就是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好,變換著花樣給他們做點好吃的。在保證收支平衡的基礎上,節假日再給他們增加一些水果,保證他們飲食平衡,營養跟上。”
舒萬福不僅對敬老院里的老人,對團場其它老人也是這樣。
魏守生是四十七團退休干部,原干休所所長,退休后由舒萬福接替他的所長職務。一天下午,魏守生急性闌尾炎發病,魏守生的老伴找到舒萬福。舒萬福趕緊幫著聯系車,把他送到和田地區醫院。舒萬福幫著掛號,辦理住院手續。剛住進四樓病房,醫生又通知病人去一樓放射科檢查,舒萬福又把魏守生從四樓背到一樓,檢查完再背回四樓。
舒萬福暈車,甚至連電梯都暈。
每次看病人,他都是背上樓背下樓。
每次往和田送病人,他都強忍著暈車和嘔吐的痛苦,照顧病人坐車前往和田地區醫院。到醫院又幫著病人掛號就診,自己暈車帶來的不適,根本顧不上。看到病人的子女來了,交待好,舒萬福又趕回四十七團。每次他回四十七團,都是在半路上下車,走回團部。
“病人的家屬一定很感謝你吧?”我問。
舒萬福說:“也不是,懂事的孩子會主動道謝,叫上一起吃飯。有的家屬來了,理都不理我,覺得我是敬老院的,做這些很正常。”生活中這種不恩之心太尋常了,成了見慣不怪的現象。
只要團場里的老人,有要求,舒萬福總是想辦法滿足。今年,魏守生的老伴腿骨折,行動不便,打電話問舒萬福借輪椅,舒萬福就把輪椅送到他家里。“只要老人們方便,自己多跑幾趟也沒關系。”他說。
這樣的事情太多,多的舒萬福都記不清了。
目前團場職工家屬中,經舒萬福親手送走的將近百人。
三
舒萬福三次陪老兵們出門。
舒萬福說,其實自己是沾了老兵們的光。
有一年兵團黨委來慰問1949年進疆的老兵們:
你們去過和田嗎?
你們去過烏魯木齊嗎?
你們坐過火車嗎?
首長一連問了三個問題,得到了三個“沒有”的回答,首長流淚了。回到兵團后,立即安排有關部門將17位老兵接到烏魯木齊參觀游覽。
這是舒萬福第一次陪沙海老兵們出門。城市里擁擠的人群,寬闊的馬路,高大的建筑,無不讓老兵們眼花繚亂。
一切是那樣新奇,一切都讓人興奮。
這完全是一個新世界,這是他們想象了無數次的生活,如今具體而又實在地出現在眼前。老兵們住進了賓館,看到房間整齊干凈,看到自動沖水馬桶,看到潔白簇新的床單平展得沒有一絲褶皺,老兵們激動的心久久無法平撫。第二天服務員檢查房間,看著沒有動過的床單,沒有用過的牙具,被深深震撼。她們想象不出,現在還有人沒有見過現代化的沖水馬桶,沒有住過賓館。
然而這些沙海老兵們的確是這樣。在整齊干凈的房間里他們手足無措。他們和衣地毯上過了一夜!
在石河子,見到王震司令員的塑像,老兵們像見到久違的親人。他們站成一排,向王震司令員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李炳清代表沙海老兵向司令員匯報:“報告司令員,我們是二軍五師十五團的戰士,我們勝利完成了你交給我們的屯墾戍邊任務。你要求我們扎根邊疆,子子孫孫建設新疆,我們做到了。現在我們的兒女都留在了新疆,都留在了和田。我們沒有離開四十七團。”
“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擴大生產為人民,遵守紀律團結各民族,建設我們的新疆……”熱淚盈眶的歌聲,那么多滄桑的歲月就過去了。看著簇新的一切,他們老懷可慰。
他們被風沙吹皺的容顏、被風沙撫過的青春,值了!
他們迎著風沙,喝黑泥水,住地窩子、草笆子、木笆子的日子,值了!
風中久久回蕩著老兵們的歌聲。他們看到了偉大祖國的變化,他們沒有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扎根新疆戍邊為民。
“肩負使命,我們永遠是黨的兵!”李炳清大聲地說出了四十七團沙海老兵們的心聲。
那一刻他們內心澎湃,那一刻他們無比自豪,他們永遠是共和國的戰士。
舒萬福目睹著這激動人心的一幕,更深刻的理解了沙海老兵們的英雄情懷。無論是在烽煙四起的戰爭年代,還是在屯墾戍邊的和平年代,他們永遠是黨最忠誠的戰士。這讓舒萬福更加堅定了為沙海老兵們服務的想法。
舒萬福的父親舒子詳,是1948年參加革命,1949年徒步穿越“死亡之海”的沙海老兵。高中文化,先后做過團干事,在連隊當過計分員,為連隊寫材料及總結,是個熱心為群眾服務的人,誰家有困難都喜歡叫他……
聽到老兵們聲音激蕩的表白,想到父親,舒萬福熱淚長涌。
父親1998年去世,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和田。他沒有機會看到這些變化,舒萬福都替他看到了。舒萬福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說:“爸爸,你可以安眠了。因為你們的建設,我們的祖國富強昌盛,共和國的勛章永遠銘記你們的功勞。”
“這些老戰士在戰爭年代里是英雄,在生產建設中是模范,在維護穩定時是基石,他們用一生的付出和堅守,為新疆、為兵團樹立了一座精神的豐碑,這是兵團的寶貴財富。”原兵團黨委書記、政委車俊如是說。
車政委的話讓舒萬福感到身上的重擔,沙海老兵是兵團寶貴的財富,讓他們生活得舒心,是自己的責任和義務,舒萬福感到自己責任重大。
兵團沒有忘記為兵團建設做出貢獻的沙海老兵們。
2011年建黨90周年,兵團組織沙海老兵們去北京,舒萬福再次陪同。
在北京沙海老兵們參觀了毛主席紀念堂。在紀念堂老兵們恭恭敬敬地向他們敬愛的領袖獻上鮮花,深深地鞠躬。看到沙海老兵們老淚縱橫,舒萬福也流下激動的淚水。
他忘不了,站在長城上老人們爭相照相,露出激動又開心的笑容。
他忘不了,老人們笑靨如菊,滿面春風。
時至今日,舒萬福一直心存感激。因為照顧沙海老兵,自己才有機會跟著他們來到這神圣的地方。他的心里盛滿陽光一樣的感恩,一路上他更加細心周到地照顧老人們,及時解決他們出現的問題。在北京老兵們參觀了軍事博物館,登上長城,參觀鳥巢、水立方,還在國家大劇院觀看了建黨九十周年文藝晚會。
舒萬福清楚地記得那天下起了毛毛細雨,沙海老兵們登上長城特別激動,一個個興奮地拍照,快樂得像個孩子。身著軍裝、滿臉菊花的沙海老兵們,走到哪里都成了令人矚目的風景。這是他們一生中走得最遠的地方。一路上警車在前面開道,坐在高高的大轎車上,他們替那些長眠在“三八線”上的戰友們看到了祖國現代化的建設,造型優美的建筑,日新月異的城市風貌,讓他們應接不睱。他們為祖國富強和變化,他們興奮不已。他們走進人民大會堂,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尊崇的時刻,他們心懷赤誠,由衷地感謝國家,感謝兵團沒有忘記他們
沙海老兵們不止一次地說,我們這輩子,值了!
2015年《進軍和田》開機儀式在烏魯木齊市舉行,盛成福作為兵團沙海老兵代表,出席開機儀式。舒萬福再次陪同。走近新疆人民大會堂,舒萬福很激動。舒萬福知道他能來到這里,都是因為沙海老兵。
精心照顧老人,為他們的生活做好保障,他無怨無悔。
舒萬福說,和老兵們做的貢獻比,自己做得實在是微不足道。
作者簡介:
胡嵐,新疆作協會員,中石油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3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見《光明日報》《文藝報》《散文海外版》《北京文學》《詩刊》《詩選刊》《揚子江詩刊》《綠風》《詩歌月刊》《湖南文學》《朔方》《西部》《海燕》《綠洲》等刊物。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