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揚風
一
戊戌年丁巳月辛丑日巳時,母親安詳地走了,享年101歲。
母親仙逝,臺灣宋氏家族宋素琴敬獻挽詞:“驚聞大舅母往生,慈云歸岫,駕返瑤池,人生圓滿!請節哀。阿彌陀佛!大舅母緣盡宿業了,無牽無掛,往生西方凈土蓮池,我會誦經迴向!”
中國楹聯作家湖北孝感市錢煥東夫婦呈致挽聯,伯母仙逝,我們不能前往悼唁很為難過,現敬挽聯以表寸心:“伯母終生行善事千古名節永在,高堂一世蔭后人百年德望長存!”
上海攝影家、《新民晚報》特約作家李京南先生致聯:“壽逾百年同仙鶴西去,福祐世家昭紫氣東來。”
臺灣企業家楊祖良、胡潤富人榜名士吳云才來了,深圳、杭州、溫州、玉城、坎門、楚門的親朋好友來了,街坊鄰居來了,與我母親辭別,送上最后一程。
燭剪西窗梅殘東閣,花凝淚痕水放悲聲;
情懷舊雨淚灑凄涼,梅含孝意柳動倭情。
二
母親是浙江玉環市楚門鎮南門人,獨生女,18歲嫁到楚門西門林家。母親“清韻如水,玉潔冰心;風清無纖塵,不爭春光沐。勤勞且樸實,正氣又浩然”。
母親曾被一位“神仙”救治。母親36歲那年,得了全身像黃紙一樣發黃的“怪病”,到處求醫無果。
有一天,我和母親在南門小街上,與一位身穿白絲綢、蓄長須、手持法刷、面目和善的人迎面而遇。他見我母親身體發黃有疾,便主動看起病來,給我母親把脈、觀舌苔、檢眼晴、按穴位,還開了中藥處方。我外公拿出珍藏多年的2塊銀元作為醫費,可他分文不收,還給了用糯米紙包著的7顆藥丸,吩咐每天吃1顆,7天后開始褪黃。言畢,拂面而去。母親遵囑連服7天,果真開始褪黃。1月余,膚色復潤,康健如常。街坊鄰居都說母親遇見了“神仙”。事后,母親總是感念著這位精通醫學的道士或高僧。
誰曰華佗無再世,我云扁鵲又更生。
三
母親是位明大理顧全局的人。1954年,澤國至楚門要建公路,這是楚門人的大事。公路要通過我家的八分水田,我家的田肥沃,年年豐收。這是我家6口人維持生存的“糧倉”,養家糊口的“米缸”;好田可以家,生計于此永。
為解決公路建設征用土地事宜,鎮領導召開相關戶主座談會,講修公路的好處和利益。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當時,許多戶主吵吵嚷嚷堅決不同意土地征用,鬧得鎮領導十分為難。
就在這當兒,平常不大愛說話的母親站起身帶頭發言:“堅決支持政府為民辦好事,建公路造福子孫后代,功在千秋,利在百姓;個人的事家庭的事最大,也要服從國家建設需要。”在我母親的帶頭作用下,楚門鎮土地征用的方案得到落實:田地征用后口糧由國家給予供應;由政府調劑另行安排同等水田補償。妥善解決了建造公路的征地大事,我母親受到鎮領導的贊揚和肯定。
四
母親最珍貴的品格之一是與世無爭。她不與人爭,不為物競,大愛無疆,一生從未與他人紅過臉、吵過嘴。她常常教育我們要“和為貴,善為親”。
楚門商會副會長、臺州龍大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周靈聰先生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善良的心是太陽》,專門評說我母親。周先生這樣寫道:
七十年代初期,在楚門小學當民辦教師,經常去好友揚風家玩。揚風的爸爸是當地有名的教書先生,治學嚴謹,家教規范。林先生忙于工作,家里事務大多是林師母打理。她心地寬厚,慈祥和氣,言語不多,說話輕聲。一見面臉上總是笑吟吟的,始終有著大戶人家書香門第主婦的風范。她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井然有序,讓人有一種溫馨的感覺。
林家后院有一顆棗樹。每當棗子成熟了,林師母給我一根長長的竹竿,讓我去打棗子;她用圍裙接住灑落下來的棗子,爾后一把一把將我口袋塞得滿滿的。吃著甜甜的棗子,一直甜到心里。后來,由于工作變動,我一直沒有機會再去看望林師母,成為心中的一件憾事。
2019年5月,林師母走了,她走得很自然,也很安詳。林師母默默無聞幾十年,同鄰居友好相處,從不多話,也很少外出。與今天有些浮躁的生活形態相比,林師母的寧靜顯得格外清新自然。林老太太活了101歲,她高壽的秘訣是兩個字:“善良”!善良的人低調,不炫耀,不賣弄,不故意抬高自己,不刻意推銷自己。善良的人總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平凡的人,與大家沒有什么差別。有一則諺語說得好,口袋里裝著麝香的人不會在大街上大吵大嚷,因為她身上的清香已經說明了一切。一個人可以沒有讓人驚羨的姿態,也可以忍受缺金少銀的日子,但不能沒有善良,因為善良是生命的黃金,多一些善良,多些謙讓,多一些寬容,多一些理解,讓我們在生活中感受到美好和幸福。我們要學習林師母的善良,只有播種善良,才能收藏希望。
玉環市文聯副主席、《曲橋》名譽社長方貴川先生贊美此文。他說:“看《善良的心是太陽》,題目就很暖心。讀著作者的款款敘述,讓我有幸拜會了一位說話不多,做事不少,心腸滾燙,默默持家的百歲淑人。作者的述說是深情的,像一股歲月河流中的清泉,打棗送棗的印象幌如發生昨天,日常又親切,一如她的為人。一位“大戶人家,書香門第”的百歲長者躍然紙上。哲人說過,善良是人世間最美的風景。我說,善良是一顆種子,撒下一顆,收成萬斛。善良是會傳播的,栽在自己的心田里,參天在大千世界的風光里。文章是作者心靈的表達,謝謝涌泉圖報的周總!”
五
風雨患難共多年,伉儷情深更篤摯。
父親20歲時與母親結為伉儷,共同生活66年。夫妻恩愛,相望相守,不離不棄,相敬如賓,相濡以沫。
解放前,父親在溫嶺百貨店做學徒、店員,后赴黃巖從軍,參加抗日戰爭。解放后,父親當教書匠,曾任教導主任、校長,退休后受聘編寫《地方志》。
1957年后,父親遭受不公正待遇,下放溫嶺東浦農場勞動。文革期間,又遭迫害批斗,進“學習班”隔離審查。父母歷經“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父親一生求是好學,喜好書法,四五歲開始初探,直到86歲高齡,仍然堅持練筆。他的書法曾得到原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舒同先生賜幅贊譽:“揮毫落筆如云煙”。父親的愛好母親心領神會,托人到安徽涇縣給爸爸采辦上等的五星牌宣紙,杭州西泠印社鼎級朱碟,湖州雙喜牌長鋒狼毫,樂得爸爸喜笑顏開。人生樂在相知心。
父親愛好詩詞。耄耋之年,還是如癡如醉研究著平平仄仄仄平平,故鄉的文學雜志《曲橋》,每期都有他的詩作發表。母親是父親作品的第一閱者,共同磋切推敲。
父親十分孝敬奶奶。96歲的奶奶生病時,父親一往情深地陪護奶奶,與她聊天談心述家常;母親熱茶熱飯孝敬奶奶,小心翼翼地給奶奶喂飯,擦背洗腳剪趾甲。
父親熱情好客聞名遐邇。鄉下的學生感恩父親,給他送來幾塊番蒔,幾個文旦。母親知道父親的心思,立即去菜市場買來海鮮酬謝,父親暖心樂開花。
一位陌生人請父親替她寫了份訴狀,打贏官司,銘感五內,給父親送來一條布邊條拼縫的床單??筛赣H說什么也不收,還用上佳的紅紙寫了一副稱頌依法行政的對聯贈予她。母親熱情地給客人倒水沏茶送溫暖,勸謝對方:“不用客氣,將床單帶回去,我家老伴就是這個脾性?!?/p>
父親和母親雖然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事業,但他們的人格力量卻永遠是無瑕璀璨,無限輝煌。
六
“盡道君家教育深,義方高作靄儒林”。
母親生育我們兄妹4人,我有1位哥哥,2位妹妹。哥哥曾任縣屬單位副總經理兼會計師;大妹支邊大興安嶺,是光榮的勞動模范;小妹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多次評為先進工作者。我插過隊,當過中小學老師,后兼職黨校、電大本??迫谓蹋谎芯繂T職稱,在縣市級機關工作直至退休。我喜歡文學,在全國報刊雜志散發過多篇拙作。
母親教子有方,以身作則,誨人不倦,竭盡心力感化培養我們。困難時期,母親常常忍饑挨餓,食蕃薯葉南瓜湯艱辛度日,省下一口米飯也要給我們充饑。
讀初中時,自修課我外出捉鳥蛋,被校長抓了個現場。校長和藹可親地問,“你門門5分嗎?”我膽怯地說:“不是,音樂3分,美術4分,其他功課門門5分。”翌日,媽媽知曉此事。沒有當面責備,而是給我講“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的故事,激勵我千萬不能鼠目寸光,自滿驕躁,應立鴻鵠志,揚帆遠航,風揚千里。學海無涯苦作舟,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母親諄諄教誨我們,要學會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有位老人是我家遠房親戚,當年我家上餐不接下餐時,她從永嘉、大荊等地買來芋頭接濟我們,幫襯我們度過難關。母親千叮嚀萬囑咐:“這位恩人我們永遠不可忘記!”后來,我家條件有所改善,我們以百倍的恩惠回報她,直至老人去世。
母親語重深長地告誡我們:用單純的眼光看待人生,你將少掉許多莫名的煩惱;用幸福的腳印丈量生活,你的步履會輕盈灑脫;用感恩的心去面對幫你的人,你會發現人間真的有許多無私與美好;用寬容的心去面對傷你的人,你會覺得他們其實也都不容易。人生,總有許多溝坎要跨越,歲月,總有許多遺憾要彌補,生命,總有許多迷茫要領悟。這些道理,讓我們終生受益。
七
母親的養生長壽之道,我終究不明。母親的居所是臨街的平房,乃是我太公建造的,起碼有百余年。后院的植樹因建房亦被破伐,幾乎沒有什么綠化了,更說不上環境優美,空氣鮮活含氧量高。母親和妹妹養的幾個盆景,算是難得的景觀。母親也不大愛活動鍛煉,不會太極拳,也不跳廣場舞。母親的鍛煉就是從家門口散步到上百米的營房頭;耄耋之年還要爬樓梯上她心愛的平房頂上的小閣樓;要么,拿著一張小椅子步履跚跚地到對門曬太陽。母親喜靜,愛睡,活到百歲,堅持每天午睡;吃東西不忌口,講究葷素搭配,海鮮魚蝦雞鴨都喜歡。母親的食欲也不錯,一頓能吃十來個小籠包子,或者一碗米飯。母親性格溫順,不急不躁,心平似鏡,心態特好。她常言,健康養生適合自己的就好,照搬硬套行不通,書上說的只有結合自身條件,才能有效。母親生活儉樸,常吃殘羹冷菜,喜歡縫縫補補,八九十歲了,還自己動手繡鞋襪套。母親愛動腦筋,頭腦清醒,記憶力強,臨終前幾天都能說出家人的姓名年齡,連遠房的親戚也一清二楚?;蛟S這些就是母親的養生長壽之說。
梅花潔清自香凝,蔣家百歲老壽星。
母親大名蔣梅香。
香消夜月梅花寂,韻冷蒼天鶴構寒;
雨泣黃花應有愛,風凄翠竹更堪恩。
作者簡介:
林楊風,生于1948年,浙江玉環人,大學學歷,教授級研究員。下鄉知青,當過民辦教師、工人,1980年進縣級機關工作至退休。曾任玉環縣工程師協會秘書長,電大、黨校本??平處?,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特約研究員。多篇雜文、隨筆、散文曾被《人民日報》、《浙江日報》、《散文》《雜文月刊》錄用。
責任編輯/嘯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