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呼喚

孟子瑞

公交車上的人群擠得像罐頭里的沙丁魚。好不容易過了幾站下了一部分乘客，有些空隙。我費力地走到下車的后門邊，臉向門站著。頭昏沉沉，車廂里彌漫著中小學生吃薯片零食的味道，讓人感到反感、窒息和反胃。

人有些恍恍惚的，這時一個與我一樣高的帥氣的小伙子也不知從哪里走過來挨著我并排站住，靠得有些緊，仿佛無意間碰了我一下。我閃過一個念頭：小偷？不像！分明是個白領。笑自己緊張多慮。趁擁擠故意揩一下油？笑自己胡思亂想！他年齡比我小得多！雖然我們站在一起高度氣質衣著風范相匹配，但我不該懷疑他是以此作掩護，將人性想得那么悲劣。

公交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按路線在街道行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永遠有急急過街的，不遵守紅綠燈提示的。冷不提防，一個急剎車，一車的人互相碰撞著、擠壓著。突然，站在我不遠處的一個人像招呼自己的妻子一樣喊道：“你站過來！”我以為他在招呼旁邊哪個女人，扭頭看看，四周除了與我并肩而立的那位帥哥和后門車桿，并沒有其她女性。

我正想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他又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喊道：“叫你站到我這邊來！”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我還是配合地站到他那邊去了。因為我堅信他那么執拗地明白無誤地呼喚我，一定有他的道理。他沒有再說話，仿佛我們是上車之前就在生氣的一對夫妻。上車后，因為太擠，就各站各的，互相沒挨著站。現在不擠了，他雖然還在生氣，但還是叫了我站到他那邊去。

我稍稍打量了他一下：個子比我矮許多，衣著氣質似生于小街長于小街在工廠上班的那類型人群。他為什么要呼喚我？難道是：他觀察到了我頭昏沉、意恍惚、身體狀態不好，同時又發現了那帥小伙是個小偷，正把我作為行竊目標，他以這種方式機智巧妙地既幫助了我免于失財，又不至于得罪了小偷而遭他們記恨報復？或許，他真的認錯了人？但他那神態和口氣一點也不像！或許他有病？或許……？車上出現了短暫的安靜。過了二站，那帥哥下了車。我看看他，以為他會對我說點啥，但他的神態表現為，他仿佛根本沒有呼喚過我“站過來！”這么一回事。我正在考慮我該以怎樣的方式向他提問。但下一個站臺到了。車停了。他匯入了茫茫人海之中，不見了蹤跡。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陽光明媚。我正坐在濕地公園安靜的一角，批閱學生的作文《悲慘世界》的讀后感。兩個年輕男人的爭吵聲從前面那片濃密的灰色的蘆葦叢中飄出：“你說說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次本來馬上要得手了，你卻出面阻止了。你是不是欣賞那女人文質彬彬的樣子？可這一次這個老頭又是為了什么？我們的房租該交了，我們還要不要在這個城市混下去？你如此下去我們只有喝西北風！”“我們總不能一直干這個吧？”這聲音有些熟悉。

我放下筆，悄悄地走近那蘆葦叢，見一高一矮兩個男子面向河面背對著我站立。“我們已經踏上這條賊船了，上不了岸了！”高個子沮喪地低沉著口吻說道，同時狠狠地向河里踢了一塊石頭。“我們還年輕，我不想干這個了，我怕將別人治病的錢拿了，良心一輩子不得安寧。”這次我聽出來了，是那公交車上叫我“站過來”的相貌衣著似生于小街長于小街的那個矮個子男子。

我猶豫了，思索了一下。還是分開蘆葦走向他們倆。他們稍微慌亂了一下，然后看著我，仿佛早已了然接下來的他們多年承受已慣的鄙夷不屑的目光！

我平靜地說：“你們也在這兒啊？這些作文壓得我沒有個好好星期天。你們倆幫我批閱些吧！我曬曬太陽。”

他們詫異地對望了一眼。一句話也沒說。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坐在綠的草坪里，金色的陽光下，幫助我批閱了三十六篇《悲慘世界》的讀后感。

后來，那帥哥作了某保險公司的區域經理。那叫我“站過來”的陌生人成了我父親一個朋友開設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小車班最貼心、最能干的小車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