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建康:出生在黃河邊,大學畢業后又回到家鄉,直到退休未曾離開過黃河,黃河對你的人生和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高定存:保德縣地處黃土高原腹地,呂梁山北坡之上,從地理位置說,有些偏遠,自古交通不便。這一帶山高坡陡,立地條件差,干旱少雨,十年九不收。幸虧有這條黃河,給這一片古老的土地帶來了生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干旱的黃土地加上脾氣暴躁的黃河,造就了保德人性格中的豪爽硬朗,還有一些倔犟,好認死理。黃河在這一帶奔騰咆哮,急急而下,保德人說話也都高聲大嗓,辦事沒有那些盤盤繞繞,喜歡直來直去。所有這些,在我身上都有體現。
我在一篇文章里說,黃河生動了這一方土地,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了靈感。任何一條河,都能帶給人一種生動與靈感,更何況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幾十年來,我守在黃河邊,從河上讀歷史,讀地理,讀文化,讀到很多東西,受到很多啟示。黃河能使人心胸開闊,能激發人的靈感,我越來越喜歡這條河。我寫的一些散文,看過的人都說,最喜歡寫黃河的那一部分。我也有此體會,寫黃河的時候,筆尖如同蘸上了黃河水,感覺流暢無礙,不生澀。我的第一篇獲獎散文是《黃河流凌》,第一次在《散文》發稿是《讀不懂黃河》,出的第一本書是《黃河往西流》,都與黃河有關。從1989年開始,到2019年,我記錄黃河物事三十年,有四十來萬字,其中一半是散文,一半是紀實。如果不是守在黃河邊,我的寫作會缺少很大一塊,或許都難以起步。
暢建康:和許多農村出身最后落戶到大城市的作家不同,你一輩子生活工作在晉北的一個小城———保德,這對你的文學創作有什么幫助嗎?長期在基層,對寫紀實有什么利和弊?
高定存:保德縣歷史悠久,一輩子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親身經歷了一系列的變革,特別是改革開放四十年,看著古老的黃土地上如此深刻巨大的變化,讓人生發許多感慨,感覺不記錄這些變化,實在有愧于這片土地,有愧于這個時代。這一片黃土地深沉厚重,卻又多災多難。對我創作上的影響,一是形成了一種粗獷實在的風格,我寫東西很老實,敘事老實,語言老實,顯得笨拙,不靈巧;二是使我更多地關注苦難與不幸,所寫紀實大都與此有關。
長期在基層,寫紀實利弊都有。有利條件是,對所在地方的歷史文化以及風俗民情了解多,對基層情況掌握多,對所寫故事的來龍去脈甚至每個細節都清楚,對故事里的人物熟悉,能寫得深入細致,真實生動,不會跑偏。弊端在于,長期在一個地方待著,游歷少,眼界不開闊,少了對比,在題材選擇上會有局限性,不能把所寫故事放到時代大背景下考量,在表現手法上可能會笨拙一些。還有一點,長期在一個地方待著,寫紀實遇到地方上的一些糟糕事,特別是因為政府決策犯錯誤之類的事情,就不好直接寫出來,即使寫了,也不好馬上發表,要等以后才能發表。這也是一種局限。總體說,身在基層寫紀實,利弊都有吧。
暢建康:你大學畢業后一直從政,幾十年下來,從團縣委書記到組織部副部長再到副縣長,再到縣政協主席,是地道的官員,官員身份對你的文學創作會有什么樣的影響?我知道你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寫作,迄今也三十年了,可謂為官之路和創作之路齊頭并進,你是怎么處理官員和作家之間的角色關系的?
高定存:我從1993年進入政府,任了三屆副縣長,一共十四年,又任了兩屆政協主席,九年,也算是縣級領導吧。在這個位置上,對全縣情況有比較全面的了解,也知曉上面的政策,知道縣政府如何決策,如何運行,如何料理全縣事務。另外,成天和老百姓打交道,也知道老百姓在想什么,干什么,在如何生活。在中國,縣級政府是一個很重要的環節,站在這個環節上,能觀察上下兩頭,很有些意思,對寫紀實很有好處。當然了,夾在中間,也有很多無奈的時候。如果沒有自己的親身所歷,我根本寫不了紀實文章,在這一點上來說,當領導有助于寫作。
反過來講,寫作對于當領導也有促進作用。文學作品,尤其是紀實文學,要想有生命力,真實是第一要素。記錄時代不單是要記錄輝煌,更要記錄疾苦,不能只唱頌歌。要特別關注底層,要對民間疾苦有更多更深的了解和體驗,不能回避苦難,不能回避矛盾,要去發現問題,要去揭示問題。有了這樣的認識,所以對下情就關注多,不怕遇到矛盾。有時候為看個究竟,就站到矛盾堆里去,接觸方方面面,傾聽各類人的訴求,這正是體驗生活、發現素材的好機會。所以二十多年來,我從不回避矛盾,不怕接待上訪,接訪時候認真聽取訪民訴說,追問事情緣由,還做記錄,一半為解決問題,一半也是為寫作。接待過上訪,就得給人家有一個交代,就得去解決一些問題。久而久之,群眾看我聽得認真,還做記錄,就說我工作認真,同情老百姓,是一個好干部。所以說,寫作對于工作有積極的促進作用。
另外,寫作就得讀書,就得思考,堅持不懈,認知水平自然提高,同時也具備了人文素養,有了悲憫情懷,有了敬畏之心。我覺得這三點是當領導所應該具備的基本素養,有此三點,不管形勢如何,不至于辦下糊涂事甚至荒唐事。有此三點,當領導不會差到哪里去,如果再有一點擔當精神,那就是一名好領導。
當領導和寫作不矛盾,要說有沖突,可能只是時間上有一點,擠一擠也就可以了。
暢建康:你的第一本散文集《黃河往西流》,收錄的是你在20世紀90年代創作的散文,可以說還看不出什么鮮明的風格。但是從新千年開始后,你的文學創作跨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我注意到你開始自覺地實踐紀實這個文體,不斷有紀實作品和大家見面,取得不錯的反響。你是怎樣跨出這飛躍性的一步的?
高定存:寫作其實在1982年剛參加工作就開始了,零星發表一些,但數量不多,質量平平,寫作沒有一條主線,雜七雜八,自己也感到不滿意。
1993年擔任副縣長以后,工作忙。一邊忙,一邊思考自己的寫作。漸漸地,工作中的許多矛盾沖擊著我,農村的劇烈變革震動著我,我覺得,寫一些山川草木的純散文,抒發自己的個人感情,意義不大。與其寫一些無關痛癢的東西,不如實實在在記錄自己身邊的事情,記錄黃土地上的事情,記錄身邊這條黃河。由此決定,集中精力,寫黃河,寫黃土地,堅持朝這個方向走。
記錄時代變遷,展示社會矛盾,描摹特定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態,特別是基層人們的生活狀態,應該是文學的一部分。回眸歷史不難發現,許多時候,歷史缺乏的是細節,而不是框架。英雄逐鹿社稷興亡之類的大事,自有專家學者在記錄,而民間小事,百姓生活,卻更能從細微之處反映一個時代的全貌。
而今我們正處于一個巨變的時代,世界好像被誰給按下了快進鍵,最近三四十年的變化,簡直能超過此前上千年變化的總和。過去一千年兩千年,黃土地上人們的生產生活狀態幾乎沒有多少變化,而在最近三四十年,真正是天翻地覆。巨大的變化,催生出了無窮無盡的故事。
現實世界只是時空長河中的一個瞬間,人類社會在急速前行,若干年后回頭看,會有很多新感受。當時看似微不足道的一些事情,青萍之末,后來成了卷天颶風;當時許多虔誠所為,后來成了笑柄;當時以為是史詩般的正劇,后來看簡直就是兒童游戲。歷史回環,時時處處和人開著玩笑。將這些記錄下來,實在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寫紀實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要為地方上留下一些史料。保德縣是華夏文明發祥地之一,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活動,殷商時期率先使用金屬貨幣,春秋時筑林濤寨,宋朝已設州。雖然歷史如此悠久,但留傳下來的史料,只有一部很簡單的州志,許多歷史事件無從尋覓。我任縣政協主席以后,將編纂文史資料作為重要工作,九年編輯出版了九本文史資料,記錄保德縣的民俗、民歌、名勝古跡、歷史照片、農業合作史、南下干部等,特別是從2012年開始,用四年時間,完成了三大卷一百二十萬字五百多張照片的《保德村莊》一書,為保德341個村莊立傳。這部書完成不久,保德的村莊就消失了48個。如果不記錄,再過若干年,一批村莊就無從稽考了。
雖然我記錄的是一個地方的事情,但全中國的縣大同小異,農村一個政策,狀況基本差不多。一個地方的史料,可以借鑒更大范圍。比如我寫采煤沉陷,寫的是我們保德縣,但幾乎就是山西省的一個縮影。
暢建康:一輩子守著一條大河———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是一個人之幸,更是一個作家之幸吧。古老的黃河誕生并哺育了中華民族,有寫不完的故事,寫黃河的作家很多,作品也很多,讀你寫黃河的文章,我感覺很親切,雖然沒有大構思,但卻像兒子敘說母親,已經結集的《走讀黃河》最具代表性。
高定存:從我十三歲時第一次看到黃河,至今已過去了五十年。五十年對于一個人來說不短,小孩變成了老頭,但對于古老的黃河來說,只是一個瞬間。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河上也發生了一系列復雜的變化,演繹出了一連串生動的故事。20世紀60年代,河上大船往來,晉陜峽谷還是一條黃金水道。70年代洪水滔滔,曾淹沒過我們保德縣城的街道。到80年代,水量大減,河里碧水如藍,讓許多初見黃河的人驚詫不已。90年代河水纖弱如絲,下游連續出現斷流,1997年斷流時間最長,達二百二十六天。進入21世紀,天幫忙,人努力,河水漸漸恢復了平穩。五十年間,河上消失了船帆,河中少了河柴和魚,沿河開了公路,跨河大橋如同搭積木一般,接二連三架起來,峽谷里矗立起一座又一座大壩,水量由人工調控……黃河在過去五十年里的新鮮事,比此前五百年間發生的還要多。我守在保德看黃河,如同閱讀一部史詩巨著。
黃河歷來被看作是中華民族的血脈,水流牽動著國人的心。守著這樣一條大河,眼看著河上如此多的變化,自然不能無動于衷。幾十年來,看黃河,描摹河中風物,記錄河上故事,已經成為我的一種習慣。經年累月,雜七雜八,有趣的,無聊的,撈河柴一般,不知不覺間撈起了一大堆。內容既有古老的航運故事,也有本世紀晉陜兩岸圍河爭地的沖突,有歷史鉤沉,有地理探究,有古今人物,有地方民俗,也有我的一些感受和思考。
通過一條河的變化以及岸邊人們的活動,可從一個側面看到半個世紀以來時代的變遷。
暢建康:黃河岸邊農村長大的你是農民的兒子,又是他們的父母官,還是作家,三重身份的你筆下的農村和農民會是什么樣子,你的關注點又是什么?《鄉土之裂》系列紀實是否體現了你的創作意圖?
高定存:我生長在農村,高中畢業以后回村當了四年農民,對農村和農民有著深厚的感情。說到農民,我認為中國農民是天下最好的農民。吃苦多,最聽話,任勞任怨。我也常想,是什么因素使得我們的農民有如此精神?應該說還是幾千年的傳統文化在起作用。在我筆下,對農民總是充滿同情,我認為農村出現的各種問題,包括上訪甚至鬧事,都不是因為農民不好,而是別的原因。
說到村莊,它是人類社會構成的起點,村莊傳承著地域文化,延續著民族血脈,每一個村莊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每一個村莊都有著厚重的歷史。但最近二三十年以來,鄉村命運呈現千年未有之大轉折,正在尋求新的道路。我關注和記錄的,就是村莊在新的歷史時期如何變遷,命運如何改變,村莊里的人們將走向何方。
《鄉土之裂》主要寫采煤沉陷引發的一系列矛盾沖突。世紀之初,山西煤炭大量開采,致使上千個村莊塌陷,生態環境被嚴重破壞,家園失守,村民上訪,村莊以及村民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傳統的思想觀念以及鄉村秩序被徹底撕裂,從物質到精神,村莊已經完全碎裂。《鄉土之裂》就是想通過一個塌陷鄉在一年里的種種動蕩不安,來展現特定歷史時期的矛盾與沖突,展現各類人物在這場沖突動蕩中的表現,寫村莊的命運,寫農民的命運,寫人的精神思想的改變,寫縣、鄉兩級干部的艱難與無奈,留存特定時期的一段記憶。
因為資源開發引發矛盾沖突的不獨山西,全國各地都有,起因不一定相同,但沖突過程基本相似。《鄉土之裂》體現的,也是高速發展背后,極為沉重的另一面。
暢建康:你的其他系列紀實散文如《村學走訪記》《包村記事》等也都有好評,和《鄉土之裂》一樣,在記述的同時不僅注入了自己的感情,還注入了思考和憂慮,是這樣嗎?
高定存:是這樣,紀實作品肯定傾注了作者的感情。保德縣在2019年脫貧,這是幾千年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很了不起,政府從多方面做了記錄。看到脫貧成績的同時,我也看到了農村在一天天萎縮凋敝。早先是腦筋好的人走了,前些年是身體好的人也走了,村里小學百分之九十關門了,而從去年開始,干脆有一批村莊被鏟除了。看到這些,總有一種惋惜與憂慮。
2012年,我們開始編纂《保德村莊》的時候,全縣341個村莊,然而到2019年,全縣已有48個村莊被消除了,占到百分之十四。是真正的消除了,村民搬走,房屋鏟除,村莊銷號,村民戶籍轉移到其他地方。從此以后,地球上就沒有這48個村莊的任何痕跡了,如不記載,將來無從稽考。據統計,忻州市注銷的有790多個,山西省注銷的有3300多個,這是一件應該載入史冊的大事。那些被注銷的村莊少則存在了一二百年,多則已經有上千年的歷史,突然之間就被鏟除注銷了。這些村莊雖然不是古城,不是文物,但畢竟有過久遠的歷史,不應該讓其像樹葉被風刮走,沙粒被土掩埋一樣,了無痕跡地消失掉,至少應該有一本村志或者什么文字記錄一下。
暢建康:得知你退休不久,脫離了繁雜行政事務,你有什么新的創作計劃嗎?我們大家都在期待。
高定存:退休閑下來,我將繼續關注家鄉的變化。脫貧已經完成,我們進入了小康社會。隨著采空塌陷加劇,村莊不斷減少,人口流動加快,教育向縣城集中,舊秩序被打亂,社會轉型,村莊將走向何方,自然環境如何改變,農民進城以后如何生活,這些都值得關注。我計劃先寫一寫鏟除村莊之事,去年已經做過一些采訪,我以為這是值得記載的事情。村莊之外,要續寫《村學走訪記》,記錄新時期農村小學狀況。另外,曾經接待過無數次的上訪,也寫過不少日記,我想把這些整理出來,從上訪當中,能看出社會變革之中各類矛盾的產生與演化過程。
歷史車輪越轉越快,再過一百年二百年,世界將是怎樣,誰也難以描摹。“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將來縱然高樓大廈,金碧輝煌,但后人看我們留下的平凡真實的文字,亦如我們現在看百年前的老照片一樣,既會感到新鮮與親切,也能引發深深的思考。后人由此可以知道,這片土地上曾經有過這樣一些村莊,有過這樣一些事物,山川河流曾經是這般模樣,祖先們曾經辛勞不息,自以為是地做過許多大事小事和蠢事。
責任編輯閻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