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 晴

● 張充和

一個性格晴明的人，他決不喜歡陰霾的天氣。天氣會使人心境轉變。不過月亮會使愁人更愁，卻不會叫快樂者轉自生愁，除去樂極時悲從中來，這又不是平常人都一樣。說“陰晴”卻不許說這么遠。

你若是常在一切人們臉上找出陰晴來，倘若會看出他或她陽光滿面，有彩霞，有美麗的碧天，年輕人如果他的臉色是晴明的，則朝氣勃勃，如初升的太陽在向你微笑。你對他在想什么？或者你對這晴明有什么高興處吧？或者你在想這初升的太陽，應該有一片海洋來托住它，于是你便想你會變成一個無涯的碧海，讓它的光芒來把你每一浪波濤都鍍上金，讓詩人來贊美這陽光與碧海，究竟還是你一個想頭。再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是老年人臉上的晴天。你能說夕陽好，一近黃昏便不好么？黃昏更好，即使由黃昏再變為黑夜，只要晴天，總叫人高興。我不懂那種陰霾的面孔，是如何生長的，老年人、中年人、少年人都不該有陰沉的氣色。人在陽光中生長的，難道還不如一根豆芽菜？它受著黑暗與冷水的養育，尚且長成白白嫩嫩的。

舊小說中寫起打仗來總是“黃沙漫天，陰云滿布”，陰天是多少含一點殺氣。如果這世界上的人，全是晴明的臉，晴明的性格，把一切事物也看得晴明，覺得這世界應該讓光輝來處理一切，不應該把陰霾的影子籠罩在任何人的心頭，愛說的話說出，愛做的事只要在太陽下無愧于心地只管做出。因此所做的事也晴明了?。不許再有人舞文弄墨地寫“陰云滿布，黃沙漫天”。讓晴明來感化戰爭，讓整個人類的靈魂都是有太陽的輝彩。

我常要對著太陽唱一首歌，這歌又叫不出名字。音樂對我來說非常生疏，但對著太陽唱歌不一定有音樂家的學術，卻似乎有音樂家的懷抱。我是那樣莫名其妙地唱出最晴明的歌來，歌聲融化于“光”的線條上，融化于“熱”的度數上，融化于“愛”的織錦上。于是愛笑就痛快地笑笑，愛哭的就痛快地哭哭，反正別為著陰天，把心情弄得非常陰濕后再哭再笑。哭笑由你，要晴明罷了?。

山水要晴明，蘆花要晴明。樹上的鳥，塘里的魚，它們若見了?天色陰沉下來，也跟著發起愁來了?。

我若有家，愿家里有一些陽光；我若有國，愿國里有一些陽光；我若有我自己，我愿我有，至少要有個亮晶晶的靈魂，以我這透明體的靈來接受陽光。

（林冬冬摘自《張充和詩文集》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