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
無數次經過學校的文化展示長廊,無數次瞥見貼在角落里那張照片。三年后,那張程滿滿朗誦比賽冠軍的照片,終于發黃翹角,被我一口氣吹落在地,然后飛快拾起藏到口袋里。
第一次見到程滿滿,是在體育課上。
初中學校的場地不足,所以體育課是兩個班一起上,兩個老師,一個教男生,一個教女生。教學活動結束后,總會有近半節課時間自由活動,男生總喜歡打籃球,而女生常在操場上的兩棵大榕樹下歇涼聊天。所以當我的球脫手朝操場角落飛去時,我完全沒料到那里會有人,球就那么落地,又往前跳了跳,撞到了她小腿上。
那人杵在稀疏的陰影里,頭頂是遠不如榕樹茂密的木棉,面對著舊時的防空洞,搖頭晃腦,對球的那一撞完全沒反應。
“你沒事兒吧?”跑近時,我放慢了腳步。
她背對著我,突然說:“這回是誰逮住了你?猜!”
我一頭霧水,認真回答:“大概是個球吧?”
我怕是永遠忘不了她那時一臉看神經病的表情,可是她回頭那粲然一笑是真的好看,以至于我跑回去后下半場連球也帶不穩了。
我帶著滿腦袋問號不得其解,沒想到當晚就在晚修大堂里看見了她,原來她也內宿,好巧不巧,晚修時她就坐在我前面。
“哎,你……你不就是那個球嗎?”一坐下她就忽地轉過頭來。程滿滿剪著蘑菇頭,用力一回頭就能把頭發旋成花。
我一時無言以對,幸好老師路過敲了敲她的桌面:“程滿滿,晚自習開始了。”
她旋著花把頭轉回去時,往后縮的腳一下子踢到了我。我低頭一看,居然是雙拖鞋。
人的心思總那么奇怪,很容易就被特別的事物吸引,尤其在少年的時候,看見了這樣一個出格滿分的程滿滿,便時時刻刻總能看見她。
有時看見她在走廊拐角對著大山吹口哨聽回聲;有時看見她在食堂蹦跳著看菜單;有時看見她在木棉樹下撿整個棉苞,高舉著飛跑讓它像蒲公英一樣飛滿天空……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她總喜歡站在防空洞前,好像鎖了的欄桿后面藏了什么珍寶一樣。
又一個體育課時,我放棄了打籃球,到木棉樹旁邊的石凳上坐著。她毫不費勁兒就發現了我,笑道:“林陽!你是不是傻啊,大榕樹下樹蔭大,木棉樹禿著呢,能遮什么?”
我被噎了一下,問她:“你不也在木棉樹下嗎?”
程滿滿神色飛揚:“那不一樣,我有防空洞。”
學校依山而建,而這座山在戰爭年代被挖空了山體建了幾個防空洞,現在閑置鎖上,能有什么秘密?我將信將疑地走過去,到洞口前時,竟然感受到一股空調一樣的涼風吹出來。
“神奇吧?”她看到我驚訝的表情,笑得很得意。
我點點頭,靠到欄桿上,夏日里冰冰涼涼的觸感讓人舒服極了。
程滿滿從校章后面摸出了一張紙,展開,清了清嗓子,說:“下面是來自105班的選手程滿滿,她要為我們帶來的是勃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掌聲有請!”
我不由自主地鼓起掌來,她的架勢太足了。
“我想起,當年希臘的詩人曾經歌詠:年復一年,那良辰在殷切的盼望中……”
我從來沒有對詩感興趣過,尤其是外國詩歌,可破天荒地,我看著她站在木棉枝葉漏下的光斑中神采飛揚,感受到了一份從心底冒出泉水般的心情。
“這回是誰逮住了你?猜!”
朗誦到這一句,我們倆一起笑了起來。
程滿滿邊笑邊繼續道:“‘死。我答話。”
“還不如是個球呢!”我笑著反駁。
程滿滿眼角上揚,聲音歡快道:“聽哪,那銀鈴似的回音,‘不是死,是愛!”
初三畢業典禮時,為了減少學生的排練時間,學校決定讓三年來的大小比賽的冠軍都到臺上再表演一番。
于是又一個夏天,底下坐滿了全級師生,臺上裝扮得燈光璀璨。
程滿滿換了禮服,臉上的妝化得跟猴子一樣,我笑了一下就被她的眼神震懾住了。這妝我確實不喜歡,像把自然抹滅一樣別扭;我也不喜歡這樣熱烈的四周,像打破了屬于我們兩人的時空。
輪到她時,我干脆閉上了眼睛,聽著她的朗誦,眼前竟是整個初中。
晚自習下課時,跟著她一起對著大山吹口哨;期末復習時,她在木棉花下的路牙上踮著步子背書;夏天時,搶著讓木棉飛滿天空……
典禮結束后,程滿滿飛跑過來,跳起來,魔爪狠狠地在我頭頂掃了一下,叫道:“臭林陽!我朗誦時你居然睡著了!少狡辯,我全程看著你呢!”
“我就閉了一下眼,”我笑道,“就被程滿滿逮住了。”
“行吧,就饒你一回。”程滿滿倒退著走,也跟著笑了。
畢業典禮后還有幾個星期才中考,這幾個星期中還安插著拍畢業照的事,輪上的班級到樓下文化廣場拍照,沒輪上的班級正常上課。
輪到我們班拍畢業照時,我站在后面,正好能看到旁邊的化學儀器室里有班級在上課,白色的簾子一浮動,露出了程滿滿旋成花的頭發。
“都看這邊,茄——子——”
那一瞬間程滿滿突然對上了我的視線。我匆忙別開臉去看攝像頭,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勾起來。
拍完時,程滿滿已經下課了,還在收拾儀器。我剛踩下鐵架,她就從儀器室里跑出來,指甲沾著什么往我手背上一掐,大笑:“哈哈!高錳酸鉀一沾上,這下要好幾天才消了!”
程滿滿掐完人就跑,我看著手上那兩撇紫色的指甲印,交會成一個“心”形,忍不住笑起來。
身邊的同學奇怪道:“林陽,你初中三年開朗了好多呀!”
確實,這句話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初中三年,沒有叛逆期,沒有沉悶期,因為有一個小太陽,讓我很神奇地懷著一種夏天的綠色心情,度過了青澀年華。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