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枝
伴隨著互聯網長大的95后一代已然成為孕育各種新型網絡文化現象的主力軍,00后也開始步其后塵顯示出不可小覷的影響力,以他們為主體的青少年群體在網絡空間形成了以興趣、愛好、消費方式等為聚合標準的各種“新族群”。這些族群有著自己的圈子規則、圈內術語以及線上線下的活動方式等,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圈。但是,與族群化、圈層化相伴隨而來的就是其封閉化現象也日益突顯,需要我們學術界加以關注、研究和解釋。這些圈子是如何生成的?其內在的凝聚力何在?他們為什么要創造自己的規則和語言?不同的圈子之間又有著怎樣的關系?這種圈層化、封閉化現象彰顯了他們什么樣的心態?又會對他們個體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些問題值得我們加以關注、研究和解釋。本文擬用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場域理論及其核心術語作為切入點,來解答這些問題。

在布爾迪厄看來,場域是社會個體參與社會活動的主要場所,場域本身具有結構性的力量,一旦形成會對內部群體產生約束力,同時這種結構又不是一成不變的,甚至場域的邊界也是不確定的,有賴于成員集體或個體的持續行為。可以說,網絡空間本身構成了一個大的場域,其內部又有不同的小場域,比如我們要研究的網絡空間青年亞文化圈層就構成了一個新型場域。網絡亞文化場域的行動者是以95后為主體的青年群體,他們正在建立、拓展著場域的邊界,這是一個此消彼長、動態生成的過程。布爾迪厄認為,場域是行動者為了改善其地位而通過權力來建構的。毋庸置疑,青年亞文化場域或者說圈層的形成正是青年群體彰顯自我存在和力量的結果。這些青年群體在社會空間——無論是在政治、經濟、文化還是社會地位、聲望等方面都是缺少話語權和影響力的新生群體,他們卻又正處于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創造表達欲求的年齡階段,喜歡打破社會陳規陋習,接受新鮮事物、張揚自我的存在和個性。于是,他們聚集在網絡空間這一開放場域內,以愛好和趣味集結成為一個個新族群,劃定著自己的勢力范圍,以一種集體化的力量來增強他們的存在感和話語權,通過集體行動的方式一次次刷新著主流社會的認知,比如帝吧出征事件、粉絲的各種應援行動、集體聲討等。
網絡空間是最適宜青年群體開疆拓土的場域,一方面是因為網絡空間本身的特性使然,它不僅開放、民主、互聯,而且沒有邊界、復雜多樣、難以監控,現實空間主流社會的秩序和規則缺失或者被削弱,這個近似自治的新型場域更利于青年群體自立門戶,自成一派,形成氣候。另一方面,在網絡空間中傳統、主流的政治、文化等各種力量難以占據主導地位,而全球化的消費力量最為積極、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甚至成為亞文化圈層構建的強大依托和催化劑。美國哲學家貝斯利曾指出,在后工業社會,文化的生成和傳播受到了兩個方面的重大影響,“一是被跨國公司而不是被單一國家影響和主導的消費社會,另一個是被信息技術、媒介和服務行業而不是被舊制造業賦予特征的全球化社會”。這些誕生于網絡空間的新族群主要是根據青年群體的文化趣味、興趣愛好和消費趣味而逐漸形成的,消費文化本身在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比如近兩年浮出水面的洛麗塔圈(Lolita圈)就是由喜愛洛麗塔風格服飾的青少年群體構成的圈子。洛麗塔服飾起源于歐洲宮廷裙,尤其是以維多利亞時期和洛可可時期的童裝和精致風格為主,也被稱為“公主裙”,這一服飾風格首先是在日本復興、流行然后傳入我國,日牌洛麗塔裙的高昂價格也催生了國內原創品牌和山寨牌子的出現,從而為洛麗塔裙的流行奠定了基礎。短視頻平臺抖音對洛麗塔裙進入大眾視野也作出了重要貢獻,以至于有人稱其為“抖音裙”。圍繞洛麗塔服飾而建立的各種圈子日漸壯大,雖然仍是小眾群體,但是已經形成了一定的影響,甚至登上了主流文化的社會舞臺。
布爾迪厄非常強調場域的斗爭性和復雜性。如前所述,亞文化場域本身就是青年群體針對主流社會、主流文化的一種顯示自身集體力量和爭奪話語權的斗爭。這種斗爭首先體現在把自身場域與社會場域區隔開來,因此,圈子的生成本身就是區隔的結果。我們還以洛麗塔圈為例,圈內人稱自己為“Lo娘”,而把其他人稱為“地球人”,從這些簡單的稱呼可以看出,洛麗塔愛好者認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是來自外星球的“小公主”。作為小眾群體,他們很強調特立獨行的精神,以對抗外界的不理解和不支持。很多中國洛麗塔的愛好者是從一部2004年的日本電影《下妻物語》中了解到這一服飾文化的,電影里17歲的女主角桃子酷愛洛可可風格的裙裝,是一名十足的“Lo娘”,她從一個時尚的大都市搬到一個很閉塞的鄉村地區,面對人們異樣的目光、孤立和評頭論足,她依然特立獨行、堅持自我,最終用善良贏得了友情。許多洛麗塔愛好者以桃子為榜樣標榜特立獨行,以面對“地球人”的不理解。
這一區隔策略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對內體現為維護圈子的純凈性和調性。我們還以洛麗塔圈為例,圈內人把缺乏洛麗塔精神的人稱為“偽Lo娘”。一些“Lo娘”不符合“標準”的穿戴會被圈內人指責。而在洛麗塔圈中最著名的規則或者說底線就是不能“穿山”,即不能穿山寨版的洛麗塔裙,以至于圈內還自發出現了“Lo警”,指那些看到“穿山”就站出來指責的“Lo娘”。當然,網絡流行視頻中一些“Lo警”的過激行為不僅成為洛麗塔圈被詬病的原因,也引發了圈內成員的非議和反省。但是,從以上例子可以看出,這些新族群非常強調圈子的規則意識,對違規成員具有規訓和懲罰等約束機制,從而保持圈子的純凈和格調,進而與其他群體區隔開來。
其次,區隔策略對外則體現為不同圈子之間存在著競爭機制。當一個圈子一旦形成就具有了集體意識和競爭意識,成員們的集體認同往往建立在與其他圈子的比較和競爭之上。比如同樣是出于對不同服飾風格的愛好而結成的圈子,除了洛麗塔圈,還有漢服圈、JK圈、COS圈等。但是在亞文化場域中不同圈子之間也形成了一種層級化的“鄙視鏈”:即lolita>漢服>jk>cos>軟妹。訪談發現,其主要原因是因為洛麗塔是有著國外血統的服飾風格,而且價格不菲,動輒一套裙子上千元,貴的甚至數萬元。此外,為了穿出“小公主”飄飄欲仙的感覺來,洛麗塔服飾對穿著者的身材、外貌要求較高甚至達到苛刻的地步。可以看出,經濟資本、審美趣味、全球化等在這兒都成為了不同圈子之間進行區隔和競爭的重要因素。而在粉絲圈之間的競爭則更為明顯,由于不同偶像之間存在著競爭,圍繞偶像形成的粉絲圈之間往往為了維護自己的偶像而發動各種競爭行為,比如為偶像打Call打榜,購買偶像代言的產品等等。當然不同粉圈之間的罵架、互黑也屢見不鮮,甚至達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最近反響較大的肖戰粉絲圈和CP圈的大戰就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一位博君一肖(王一博和肖戰)CP粉絲的寫手在國外知名同人文學網站發表同人文章《下墜》,被肖戰的部分唯粉(只粉肖戰的粉絲)認為是丑化了自己的偶像,于是在幾天之內迅速集結其他粉絲,對多篇同人文章“一網打盡”不斷向官方掃黃打非舉報渠道投訴,導致該知名網站被封,發表該文的國內同人社區Lofter也遭到舉報和攻擊。于是CP粉絲開始憤怒反擊,而利益連帶受損的“來自耽美、內娛、韓娛、歐美、二次元等各大興趣圈層的創作者們揭竿而起”,相關的粉絲、網友甚至路人也紛紛加入,矛頭指向偶像肖戰,攻陷其熱搜和社交賬號評論區、挖曝光摧毀其偶像人設、抵制其代言的產品等。此次事件中粉絲圈之間的大戰根源在于肖戰唯粉的舉報行為惹了亞文化圈層的眾怒,侵犯了他們極力維護的“創作自由”,而這種創作自由是他們作為亞文化圈層存在的重要方式。而大戰雙方粉絲們的失控行為也彰顯了亞文化不同圈層之間因為區隔所帶來的不可避免的矛盾和撕裂。無疑,這種青年亞文化圈層化、封閉化所帶來的黨同伐異甚至網絡暴力是需要我們去關注、引導和治理的社會文化現象。
在傳統社會,族群或者說圈子的形成往往是以家庭、社區、學校為紐帶的,而在網絡亞文化場域中,圈子的形成主要是以興趣、愛好、消費等文化趣味為標準進行聚合的。可以說,文化資本成為這些青年群體建構自我身份和自我認同的根本籌碼。對文化資本的運用首先表現為他們進行了特定的話語生產,即創造形成了自己圈內共享的特定語言、符號和表達方式。比如我們列舉幾個語C圈的術語:皮,指所扮演的角色;上皮,指按照所扮演角色的性格特征與人交流;皮上,指扮演角色的時候;皮下,指沒有扮演角色的時候,他們通過這些獨特的話語生產和表達來建構了彼此可以辨識的集體文化身份和集體認同。
需要強調的是,這種文化資本生產的魅力之處在于它是一種參與式的文化創造過程。不同于閱讀、看電影、看演出等單一的文化消費行為和傳統的文化活動,這些亞文化圈子的文化行為具有積極的參與性、創造性特征,是在社交互動行為中持續進行的集體創造,并在這種互動過程中建構了圈子的集體規則和結構,逐漸被成員內化成為一種既帶有集體結構性又帶有個人傾向性的“慣習”。在布爾迪厄看來,所謂慣習就是指的一種傾向系統,慣習從根本上是通過個人的社會化而實現的社會結構的內化。青年群體加入這些新族群、這些文化圈子的行動就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社會化方式和過程,他們一起建構生成了文化圈子及其規則,從而形成對新加入者的約束性結構力量,并內化到成員的愛好、秉性也就是慣習中,進一步影響和規訓著個體的行動。因而在這些亞文化場域中個體卷入的程度是非常深的,是一種由內而外的認同,這種認同即是對圈子、對集體的文化認同,也是對個體身份的建構與自我認同的過程。
美國社會學家阿倫森在其《社會性動物》中提出,社會影響對個體產生作用的方式有三種,分別是“依從”“認同”和“內化”。其中依從的效果最短暫,多是為了獲得獎勵或逃避懲罰,具有功利性,起作用的是權力。認同需要的是個體希望與對方相像,不需要持續的獎勵或懲罰,起作用的是吸引。而內化的效果最為持久,是將特定的信念內化成為指導自己行動的準則,起作用的是信仰。在亞文化場域中,個體對圈子的認同往往已經內化為自身的行動準則和信仰也就是慣習,因而其影響更為持久和深遠。雖然不同圈子以及圈子的成員狀況不同導致這種影響力也會有所不同,但是無可置疑,具有內化力量的慣習的形成和培養正是圈子約束、規訓成員的根本邏輯。當然,我們也需要指出的是,由于青少年群體本身處于興趣、愛好以及價值觀念的變化過程中,而且亞文化作為流行文化本身的生命周期也較為短暫,所以這種影響的持久和深遠也是相對意義上的。
如前所述,這些亞文化圈子一旦形成,就具有了對個體很強的影響力、約束力或者說是規訓力量。當然,我們不能說這種規訓和影響就是負面的,它必然也有著正面的影響,比如這種社會化的過程以及積極參與的行為特征有可能遷移到他們工作、生活的其他方面,有可能培養出他們對某類工作的熱情或者某種技能,也有可能增強他們對社會的責任感和參與意識,比如知名的帝吧粉絲出征事件就體現了他們的愛國意識和社會參與熱情。但是,這種青年文化的圈層化、封閉化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無疑是更需要我們研究和警惕的。仍以洛麗塔圈為例,圈子的形成從有形的層面上體現為具體規則的形成,從無形的層面上則以圈子精神的形成為標準。洛麗塔愛好者通過對洛麗塔公主裙的追求和穿戴來實現自己的公主夢,為此不僅穿著洛麗塔裙裝要講究精致,為了體現裙子下擺的蓬松還要穿裙撐,行動其實非常不便,還要節食、減肥以體現自己天使般的小巧可愛,以至于那些身材高大或肥胖的“Lo娘”的被嘲為“坦克洛麗塔”。事實上,這種文化圈子除了對成員在身體上的規訓之外,在規則和精神指引下的長期個體實踐中,行動者的心理、心態都難免會潛移默化發生變化或者說被規訓。
另外,這些文化圈子的封閉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圈子文化對成員的影響,容易形成 “信息繭房”效應。因為成員封閉在自己的文化圈子里,排斥或不愿意接受其他的信息,所以容易作繭自縛、自以為是,難以打破自我、積極反省從而形成開放的觀念和行為。不得不說,面對這種青少年亞文化圈層化、封閉化導致的對個體的負面影響,如果不加以研究、干預和引導,將非常不利于青年群體的健康發展。
【注:本文系團中央重點課題“當前青年網絡流行文化及其社會心態的調查與研究” (項目編號:19ZD022)階段性成果】
責編/李一丹? ? 美編/陳琳(見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