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紀事（組章）

熊加平

市汊碼頭

從未見過如此安靜的碼頭，在春天的勃發里沉寂，像歸隱者帶著豁然的脾性。

江水輕拍巖石，逆行的船只撞破薄霧。岸邊，綠色的火焰蔓延，幾枝零落的油菜花，踮起腳尖，睜著鵝黃色的小眼睛打量人世。

我始終追趕不上一座碼頭消隱的速度，滔滔贛水，一艘擱淺的船也無法洗去它的銹跡。

我相信一草一木亙古不變的情感，更相信一條江河，給予一座碼頭的深情。如今我和它們相遇，擁抱，比起人間的種種，來得更為熱切和純凈。

老 屋

像菩薩低眉，萬物都有定數。村莊的空和靜，加重了一座老屋的慈悲。

半個多世紀的風雨，仍然洗不盡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歸鄉的兄弟，曾幾度哽咽。他們喝酒，他們蒼老，他們講忘不掉的方言。他們憶起當年大伯的木偶戲，是如何風靡一時，叔父年輕時就去了城里，父親木訥，是村里種田的一把好手，有一副犟脾氣。

那些年，幾個長輩陸續做了先行，老屋一下就變得冷清。再后來，他們隨大流去了城市，老屋慢慢被荒草包圍。

他們像侯鳥遷徙，年初離家，年終飛回，只有老屋坐在村子里，默不作聲。厚重的門環咬住時光的咽喉，秦瓊和尉遲恭持鞭執锏，駐守緊閉的門扉。

星 星

劈開這生銹的青石板，我妄想會掉下一些星星。我的額角布滿河流，會不會流向你的天堂？

多少年了，我在同一片夜空，同一個地球看星星，都沒有此刻來得更為真實。

我想知道，那么多星星哪一顆是你？你隱在云層里看我世間的行走，不說一句話。外婆，你懷里的余溫尚未散去，竹林還在沙沙地唱著歌，纏繞的細節，在星光里反復呈現，一地雪白。

風聲不斷。外婆，你的菜園早已成了廢墟。閣樓上的竹床，也生滿灰塵。

今夜，我守著繁星滿天的故鄉靠近你的呼吸，沒有人和我說話，只有耳邊依稀回響你的聲音：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銅釘。”

藍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藍色代表憂傷，村東頭的池塘邊，蘭花草開得像天上的云。

水是靜水，我記得兒時的伙伴，一身的藍衣裳，她像蘭花草一樣綻放，曾經在這里溺水而亡。

誰從又深又窄的巷子里跑過，銀鈴般的笑聲附在飄動的裙袂上，她身后遺落的蝴蝶結，沾滿泥土的味道，成為我無法忘懷的一截青春。

一滴淚落在紙上，氤氳藍色的墨跡。我躲在一首詩歌里，重溫回憶。

那些鋒利的詞語，把傷口切開，天空依然是藍色的，無端的風飄搖著，窗外的樹，已到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