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泉
去年10月13日午后,接到看護我母親的黃女士的電話,說母親因腦梗塞住院了!我立即趕到醫院,母親在病床上已不能說話,意識不清。我俯下身去叫她,她眼睛時睜時閉,嘴唇微微翕動,沒有更清醒的反應。母親身上連接著輸液袋、輸氧管以及測量血壓、心跳的儀器。黃女士說我母親中午在床上休息,毫無征兆地突然發病。黃女士怕來不及,所以立即叫救護車把母親送到醫院,先采取了急救措施,然后才給我和我姐打電話。
家人和親戚陸續來到病房,我們不斷跟醫生談病情和救治方法。醫生說我母親年事已高,腦梗以前也發過幾次,現在該用的搶救方法已經用了,進一步的措施要看明天用CT檢查了頭部情況再說。母親一直昏迷,晚上,家人輪流陪伴。我半夜回家睡了一會兒,第二天上午又趕去醫院。姐說母親早上清醒了一會兒,和幾個親人說了幾句話。我忙俯下身去叫母親,但她又回到了昏迷狀態。我真后悔剛才不在病房,沒跟母親說上話,母親應該是最想和我說點什么的吧?我多么急切地希望母親能再次醒過來,但她的病情發展卻不如我所愿。
第二天中午作了CT檢查,母親已經出現腦溢血!我追著醫生問有什么搶救辦法。醫生說,從她的年齡和身體狀況來看,不敢用頭顱開刀的方法搶救,只有盡量用藥物延長時間,但家人要有思想準備……這使我更加擔心!因怕母親出事又不在她身邊,所以我就晝夜守在醫院,實在困了就坐在椅子上瞇一會兒。第三天情況沒有好轉,繼續在焦急中等待,盡管知道很渺茫,還是希望奇跡發生。
10月16日上午,儀器上的示數出現快速上升,我和家人輪流靠近母親耳朵呼喚她;但是,儀器上數字又開始急劇下降。12點06分,顯示心律的儀器上的波紋拉成了平直的線——母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雖然母親已92歲(91周歲),身體衰弱,且幾次中風,我對出現今天的情況也有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一時還是難以接受!
接下來辦喪事過程中,親友們來慰問總是勸我說,老媽已是高壽了,應該是喜喪,請節哀順變。通常人們都這樣勸慰在生者,也不無道理。但是,當母親的眼睛永遠地閉上的那一瞬,當火化時焚化爐的火光騰起的那一瞬,當下葬完下山時回望母親一個人躺著的冷清的墓地那一瞬,我總會禁不住眼淚涌出,心靈突然受到巨大的沖擊!前些天還和母親一起吃飯啊,就此陰陽兩隔了?
日后慢慢平靜下來,感懷母親,往事不斷涌上心頭。
1955年,我出生在廣都長安農村,自幼家貧,母親生的孩子只有我和姐活下來。當我姐弟還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分開了。父親是帶著與前妻生的孩子(我們叫他“三哥”)來與我母親結婚的,三哥的存在造成父母關系一直不好。后來,父親就參加“大煉鋼鐵”到都江堰工作去了。當時農村是人民公社制,公社以下是大隊和生產隊。父親在外工資低,沒有什么錢給家里,基本上就靠母親一個人在生產隊掙工分養活我們。
從記事開始,我家就在饑寒交迫中掙扎。我們的住房破爛,一下大雨,雨水就從破墻和破屋頂鉆進來,落到正在煮飯炒菜的鍋里,連飯菜都沒法弄熟。屋里泥土地面被雨水打濕后,走起來開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倒。我幼小的心靈里,多么希望有一間能遮風擋雨的房屋啊!那時吃的主要是玉米、紅薯等粗糧,每天盼望的是能吃飽。至于吃上白米飯或肉,一年中能碰上的次數屈指可數。運氣好,在生日或過年能穿上新衣服,平時就別指望。我四歲那年趕上了“三年困難時期”,那時生產隊興吃公共食堂。多數時候公共食堂供應的都是白水煮紅薯和胡蘿卜。每頓排隊打飯,我和姐都眼巴巴地望著掌勺的能多給一點紅薯,但每次得到的紅薯都少得可憐,而且胡蘿卜和紅薯帶湯也不過大半碗。由于太餓,我就和大人一樣什么都吃。開始吃過糠饃饃、爛土豆之類,慢慢就吃野菜、蟲子、紅薯藤、樹葉,甚至白泥巴……由于長期營養嚴重不足,我餓得骨瘦如柴,頭發焦黃,后來肚子腫大起來也沒錢治。聽人說我是“走胎了”,母親就按照別人介紹的迷信方式,讓我站在太陽下,她用耙釘一邊釘我影子的頭部,一邊口里念念有詞:“釘到了,定住了!”最后把我干焦的頭發剪下來,用紅布裹起縫成一個圈套在我脖子上。很多人都開始浮腫,母親也腫得厲害,臉上、腿上一按一個指坑不能恢復。公社把浮腫嚴重到有生命危險的人集中起來,給他們供應一點魚湯之類有營養的東西。母親總是不顧自己命危,還省下些魚湯給我和姐喝。雖然平時母親對我和姐脾氣比較暴躁,但在她自己命懸一線的時候,還把救命湯讓給我們喝。
公共食堂撤銷后,雖然仍很困難,但饑餓稍微緩解了一些。可是母親的勞累仍異乎常人,家里家外都是母親一個人操持,她總有忙不完的事。依稀記得那時她除了每天在生產隊出工,收工回家還要喂豬、喂雞,收拾柴禾、種自留地;沒出工的時候會出去割豬草、上山撿柴]等;如果請匠人做個桌子、凳子,翻蓋一下草房屋頂什么的,她就忙一些輔助性的雜活……常常母親出去了,姐也上學去了,我就去和鄰居的幾個孩子玩。傍晚別的孩子回家了,我卻一個人站在屋外去望母親回來……大概我六七歲的時候,有一天上午母親上山撿柴去了,我在生產隊和小伙伴玩耍。一個姓孫的小伙伴和我在一口枯井邊打賭,比賽看誰有膽量從井口這邊跳到對面。我們兩個都搶著跳,在井口上方碰到了一起。結果我掉進了井里,他僥幸抓住一棵草懸在井口,后來我倆被偶然路過的姓蘇的叔叔救了起來。我掉下去被枯井里一根竹竿戳破了額頭,血流不止。虧得鄰近的人們跑過來相助,一個姓羅的阿姨把我弄去沖洗了身上,用草藥幫我止住額頭上的血,并把她女兒的衣服拿來給我換上。折騰完了已是下午,我就回家又站到屋外路口上去等母親。許久母親才背著柴回來,我迎上去叫“媽!”由于我頭上纏著包草藥的布條,臉上浮腫,身上穿著女孩衣服,母親一下沒有認出我來。“你是哪個?”母親說。“媽,是我。我掉到井里頭去了!”我回答。母親看清我后一把抱住我,母子痛哭在一起……在后來的人生中,我總會時時想起這一幕。長大后我能理解,因生活所迫,母親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自己上山撿柴,回來看到兒子因沒有母親的保護被傷害成這樣,她心里應該是怎樣的痛苦和無奈!
在外工作幾年后,父親讓三哥頂替他出去工作了,自己則回到了生產隊。由于父親身體瘦小多病干農活不行,我家勞動力仍然很弱。我印象中,那時農村對一個家庭來說有兩點很重要,一是家族關系,二是勞動力。如果你屬于當地大家族,則各方面更容易受到照顧;如果你家勞動力很強,就能掙很多工分,家里也會好過一些。我家恰恰兩樣都不占,本生產隊大家族是孫家,我姓高,被孫家人叫做“外姓”,并且僅此一家。我家勞動力也很弱,我和姐小的時候,很長時間家里出工就是母親一個婦女。那時男勞動力一天一般掙十個工分,而婦女一般掙七個工分。因此,我們當時沒少被欺負。看到我家大小都一副瘦弱多病的樣子,一些人不懷好意地說:“他們家后有古井前有墳,這種房子不出人。”母親又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家人受到欺負難免與人爭吵,并逐漸變得敏感、計較、固執。當然,親戚和鄰里中也有好心人對我家伸出溫暖的援助之手。每當得到幫助,我們總是感激不盡。由于那個年代生活的影響,“恩怨分明、知恩圖報”的觀念在母親和我姐弟的腦海里都印得很深。
1962年,我開始上小學,這時仍然很困難。雖然學費很低,每年學費也就3-5元,但母親要湊齊我和姐的學費仍然很不容易,每年開學前都會為學費發愁。日子就這樣煎熬著又過了幾年。我小學四年級(姐初中畢業)時,遇上了“文革”,我們姐弟都在學校混了一段時間,就回生產隊了。我們回隊參加勞動以后,母親的負擔稍微減輕了一些。后來國家復課,我于1969年進入初中學習,再后來讀高中。1975年我高中畢業后留在母校長安中學當民辦老師。這時姐已經出嫁,家里的困難有很大緩解。1976年我父親因肺病去世,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母親(當然姐經常回來)。1977年我參加了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后的首屆高考,1978年3月進入北方師范學院物理系學習。那時讀師范學費生活費都由國家負擔,所以母親經濟負擔不算很重。每年母親會想法給我湊一點錢,加上姐和親戚的資助,我上大學時身上會有一些零用錢。但整個大學期間我除了買書幾乎沒有花過錢,所以不覺得用錢有多窘迫。
1982年元月,我大學畢業回到廣都,被分配到東興中學工作。由于貧困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艱難的環境也磨煉了我的意志,所以我學習和工作一直都很勤奮。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和挫折,都沒有放棄過通過自身努力改變人生命運的想法。大學畢業第三年(1984年),我即被安排任東興中學教務主任,過了半年又任副校長兼教務主任。1992年底我調任廣都縣中學校長,2001年任廣都縣教育局長(2003年起兼任新建的廣都中學實驗學校校長)。2006年從教育局長位置退下來,就一直任廣都中學實驗校校長。我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后(我姐隨后也中師畢業當了老師,后來也當了校長),又遇上了國家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母親由此在經濟上再也沒有沉重負擔,日子也逐漸變好。工作幾年后,我和姐各自都在單位分了房,母親也就很少回家鄉老屋,多數時間輪流到我和姐那里住。條件改善后,我當然不會忘記母親的生養之恩及經歷的苦難。我總是努力讓母親吃穿不愁,身上隨時有零用錢;也會每周盡量抽時間陪母親吃飯,在傳統的節日、母親生日會安排親友聚會熱鬧一番。母親過了80歲后,我想起她老人家還沒有坐過飛機,于是和姐商量讓母親去坐一次。開始母親不愿意,過去苦難的生活造成了母親一生節儉的性格,她覺得沒必要去花這個錢。后來經不住我和姐的勸說,才選擇最近的路線坐飛機去西安游覽了一趟。
我一直認為母親后半輩子過得是幸福的:兒女事業順利,家里生活條件不錯,親友關系也處得好。但是,當我突然明白,我再也見不到母親了!眼前不斷浮現出我年幼時母親的身影:在破舊的老屋里到處放碗和盆接雨水,在生產隊收工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收拾柴禾,暮色中背著沉重的豬草或柴禾從小路蹣跚歸來,浮腫的臉上和腿上一按一個深深的指印坑,要開學了焦頭爛額地為我和姐湊學費,看到我和姐被人欺負跑出去跟別人吵架,過年將新衣服穿在我身上時臉上露出的苦澀笑容……這時,腦海里一個強烈的想法跳了出來,母親不但給了我生命,還在難以想象的困境中用她的生命支撐著我成長!而我的回報是什么呢?俯首反思,自己長期以來忙于公務,一直自滿于保障母親生活無憂,但我究竟對母親用過多少心?我理解母親內心的苦楚嗎?平時見到母親就例行公事般地問候一下身體如何之類的話而已。當母親跟我說我和姐小時候的事時,我總覺得老人就愛拿往事嘮叨;當母親跟我說她生活中的見聞時,我總覺得這些瑣事沒有意義;當母親想問我工作的情況時,我總會想你又不懂問這些干啥?每當這些時候我總是聽不了幾句就心不在焉,要么打斷母親的話,要么把頭轉向一邊去想其他事情。然后,母親就會知趣地停下來,默默坐著不說話或去找別的事做。有時母親與別人相處發生了矛盾,我還會責怪母親脾氣不好。以前我根本不把這些放在心上,感覺心安理得。但今天仔細想來,母親是一個很傳統的農村婦女,時代和生活決定了,在我們這些自命清高的文化人看來,她沒有什么見識,還有很多性格缺陷。但我是母親唯一的親生兒子,父親不在了,兒子就是母親的主心骨。我的態度和所說的話在母親心目中有很重的分量。父親去世已40多年了,這么多年母親就一個人守著我和姐,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我們身上。經歷了那么多磨難的母親,該有多少話想給她心目中有出息、最看重和依靠的兒子說啊?母親說說撫養我和姐的經歷,說說自己的日常生活,了解一下兒子的工作和事業,這些幾乎就是她心思的全部。她說了就感到暢快,難道不應該?我為啥要用什么“對社會的高深見解,對事業發展的意義”這種迂腐的想法去苛求母親呢?難道耐心聽母親訴說,認真與母親交談,讓母親心情舒暢不是我應該做的嗎?可我長期以來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由于我的偏見和對母親內心感受的忽視,由于我常表現出來的不耐煩的態度,母親應該有多少想說的話沒有辦法說出來?在母親表面風光的后半生中,難道內心不會常常有一種孤獨、無奈和寂寞?
在與母親陰陽兩隔的今天,我要對母親說:母親,兒子對您有愧!因為您給了我生命并艱難地撫育我成長,我理應把您放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不再只想拼命去奔事業,也不會只滿足于給您生活的物質保障。我會時時停下來陪著您,耐心聽您訴說,專心與您交談,讓您臉上永遠掛著心情舒暢的笑容!
感懷母親,反思人生,我還深切領悟到,我的生命并不全屬于自己。從出生到成長,是父母給了我生命的基礎,還有其他親人和朋友等為我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增添了內容。他們所給予的東西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們是我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人。“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對母親的愧疚只能伴隨我終身了!但在有生之年,我應該花更多精力,更加善待我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生命更加圓滿而少留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