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達
自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各級政府高度重視,各地群眾鼎力支持。在此過程中,也發生很多感人的故事——有醫生逆行而上,有團體捐資贈物,有群眾送餐送飯……全國上下共同努力,新型肺炎也得到有力的防控。
不過有一條新聞,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在疫情爆發以后,全國各地都出現了很多貧困老人捐款的感人事跡。隨后,搜狐新聞就有文章對此發表了評論:“這些正能量新聞獲得不少網友的點贊,認為老人們拿出畢生積蓄是品德高尚。但是當頻繁的感動堆積在一起,真的沒有讓人感覺太溫暖,反而是一把心酸。從新聞內容來看,這些心系國家、傾囊相助的老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是生活質量不高,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的群體,可以說,這些捐款基本是‘棺材本養老錢了,是他們晚年生活的主要保障。”2月11日,著名音樂人高曉松也在微博發文,并為這些捐款老人發聲。他表示,對于這些老人尤其是貧苦老人的捐款,能婉拒要盡量婉拒,盛情難卻的可以考慮別的方式。看到這里,我不禁有些感動,感動于老人們的熱情與純樸,更感動于媒體人的溫情與理智。
中華民族是歷經磨難的民族,就在過去二十幾年里,連續發生了多次災難——洪水、非典、地震、雪災……每每此時,都會看到諸如“各界群眾踴躍捐資”“各地人民紛獻愛心”的報道。至今還記得汶川地震時,這樣的一張照片—— 一個肢體殘疾靠在地上爬行的乞討人員向善款箱里捐獻自己的錢財。當時媒體大幅報道,我在感動的同時,也把這張照片拿到了班上,和學生們動情講述,之后又組織了捐款活動。但,此次看到搜狐新聞和高曉松的評論,我又不禁陷入了沉思——老人的錢財要婉拒,那孩子們的呢?
前幾天,我看到某學校推送了一條微信——該校某班在老師和家委會成員的共同努力下,短短數日,“共募得40余萬元善款與物資,分16批次向湖北武漢周邊60多家醫院捐贈了1600件防護服、6000余副護目鏡、25萬副醫用手套、7400只N95口罩”。當時看到這條微信,我很激動——組織有序、行動迅速,而且僅僅是一個班級就積聚了這么多的物資,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自己也馬上轉發了這條信息,不一會兒朋友圈里點贊無數。不久,我又相繼看到其他學校的一些班級在老師和家委會的號召組織下,向災區和當地的醫療部門捐款捐物。本來也沒什么,因為大家一直這樣做,直到我看到了搜狐新聞和高曉松的評論。
我突然想到——貧困老人是沒有穩定的收入來源的群體,他們的捐款能婉拒要盡量婉拒,那么,我們的學生呢,他們有收入來源嗎?可能,當下很多學校的老師都在組織捐款活動;更可能,在疫情稍緩,孩子們回校的時候,有很多的老師會組織捐款活動。我的提法,可能有些潑涼水的意味。但有時,我們在面對學生的愛心時,真的需要多一分理智!
我相信,每一所學校、每一位老師組織捐款捐物的出發點都是好的,甚至不少捐款活動還是家委會成員提出來的,應該不會存在“強捐”,或者學生捐款排名的情況。我只是在想,學校是否應該組織學生捐款捐物?出現這樣的念頭,似乎在眾人的一片熱情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難免招致指責。長期以來,我們對于學校組織學生捐款捐物已經是習以為常。你看,成人可以經常由單位或者團體組織捐款,學校組織學生捐款應該是說得通。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于2016年3月16日通過,并于2016年9月1日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慈善法》(以下簡稱《慈善法》),明確了慈善活動的范圍與定義,規范了慈善組織的資格與行為,回應了社會普遍關注的慈善募捐和慈善捐贈的重大問題。根據專家解讀,《慈善法》中明確界定——“個人發起的針對某個特定個體的資助,即多對一或一對一的捐贈屬于民間互助互濟行為,是《慈善法》所允許的‘私益慈善,但如果資助對象是2個以上的某一類人群,則屬于慈善組織才能做的‘公益慈善。”那么,我們不少班級組織的捐款捐物活動,都是針對某一類人群,或者某幾類人群,基于《慈善法》的相關規定,慈善募捐的主體應該是慈善組織。也就是說,無論什么單位和個人,包括班級在內,私自組織這樣的募款是法律不允許的。學校可以組織為學生募款,但必須通過慈善組織進行。但是,各學校、班級在捐款捐物時,我想很少有通過慈善組織進行的,也極少有慈善組織的人員在場,一般都是學校、班級在募到錢物后,把錢直接打到了相關單位的賬戶上,把物品直接寄送到相關單位,而這其實有違《慈善法》的規定。當然,我相信絕沒有學校和教師會以各種名義組織學生捐款再從中謀取私利,但信賴是一回事,而遵守法律所規定的必要程序又是另一回事,后者是法治社會的必然要求。
那么假設,學校和班級在組織捐款時通過了慈善組織,合乎法律,那又是否合情、合理呢?恐怕,仍是未必。
學校或班級組織的捐款,當然不會有“強制”的意圖,但由老師或學校提出來,對于信息接收者學生來說,本身就會帶有些許“強制”的意味。可能,會有人不認同我的觀點。但我們不能否認,組織捐款捐物的學校或者老師在學生的眼中是有權威的。這樣的角色決定了學校或班級組織捐款,一般情況下學生不可能不捐。根據以往經驗,如果真的有很多學生不響應捐款號召,相信會有一堂感人至深的班會課,會有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講會。
孩子捐了,捐多少,又是一個問題。我相信,不會有老師做捐款的排名,更不會把捐款的多少看成愛心的大小。老師們在發動捐款時,在點評時,也會注意這樣的問題。但,孩子真的這樣看嗎?如果,班上很多孩子捐了數十元、數百元,有幾個孩子拿了幾元、幾角,他們會不會有心理負擔呢?不攀比,有時只是我們的美好愿望。我記得,某次我兒子班上組織捐款,我說你從自己儲蓄罐里拿十塊錢。兒子馬上反駁,幾個好朋友都說要捐一百元。斟酌再三,我還是給了他一百元。捐款結束,兒子回來說班上只有少數捐了五十元,其他都是一兩百。說實話,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也明白要教育孩子“愛心不在大小”“根據你自己的能力”的道理,但真正面對現實的時候,還是要為孩子考慮一下。當同學拿著花花綠綠的票子,而你就放了幾個硬幣,同學真的不會有看法嗎?孩子心智尚未成熟,捐得較少很可能在無形中受到“缺乏愛心”的輿論和精神壓力,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這不正常,卻是事實。
再來看,組織孩子捐了錢物,就意味著他加入了這一場善舉嗎?恐怕還是未必。學校或班級組織捐款活動,有時候會變成一種包辦愛心的活動。學生是了解這一場災難,但很難感受到公益事業的熱忱。孩子們捐的財物,最終選擇捐給哪個機構?為什么捐?捐多少?怎么捐?捐了之后,可能帶來什么影響?我想,孩子們實際上是沒什么選擇權利,也沒有什么計劃構想的。孩子所需要做的只是被動地向父母要錢向老師捐款,而不是以一種公民的方式行動起來。一個不自由的捐款,很難培養出愛心來,也不利于培養學生的公益心和公民意識,很難培養學生參與公共生活的素養,只可能培養出對于權威和權力的單純服從。
慈善的一個基本要求是自主性,捐款只有對于那些對自己的財產有支配權的人而言才具有意義。而對于那些中小學甚至是幼兒園的孩子,他們連基本的民事行為能力都不具備,讓他們去捐款,其實是違背慈善的初衷的。可能有人說,可以加強宣傳和教育,提倡學生用賣廢品、做家務所得的錢或節約零花錢來獻愛心。可事實上呢?賣廢品,在這個時代會有多少學生去做呢?家長們放心嗎?至于做家務,適合拿錢嗎?零花錢本身又是從哪里來的?我們可以提出這一系列的問題。
學校和老師的確應該引導孩子們學會幫助他人,關懷那些災難中的同胞,這是教育者的職責。但是孩子們獻出的愛心,應該是出自他們內心深處真實的愛心表現。如果對于沒有經濟收入的學生,特別是小學生來說,他們捐的每一分錢都是家長的勞動果實,用他人的勞動果實換取自己的榮譽和虛榮,這樣培養成的愛心其實就是一種不勞而獲。我們并不反對學校對學生進行公益性的教育,這也是一個教育者的職責所在,但組織捐款可能并不是一種恰當的方式。正如網上所說,對于低年級的學生哪怕是讓學生畫一幅畫,給災區小朋友自制一份小禮物都能播灑下愛的種子,何必要用他們無法支配的金錢來體現愛心呢?一個人從小付出的愛心不被包辦,長大后才會具有更加清晰的公民定位。
寫在這個當口,可能有些不合時宜。但,作為教育工作者,可能需要思考得更多。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崇川區教育體育局)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