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我第一次見到木蓮是在大學一年級的班會上。
那時,新生剛入學,班主任讓我們輪番介紹自己。中文班的學生大多口才很好,還很能帶動節奏,整個場面熱鬧得如同武林大會,大家南拳北腿,各有各的看家功夫。有人說:“我叫胡一聰,但是我從來不把自己當根蔥,因為我更擅長裝蒜。”緊接著就有人站起來,說:“大家好,好男人就是我,我就是曾小賢——弟弟曾小凡!”臺下喝彩聲和尖叫聲一陣壓過一陣,以至于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家才注意到站在臺中央的木蓮。
木蓮個子小小的,身上套著遮住腦袋就會讓人分不清性別的寬大的老式運動服,頭發全部梳到腦后繞成一個小揪,光潔平整得有些呆板。她仿佛自帶消音器,聲音一到嘴邊,就沒了響兒。
“哇,這是哪個朝代出土的文物呀?”
引線一下子被點燃了,教室又噼里啪啦地熱鬧起來,好半天才恢復安靜,但時而還是會冒出一聲忍不住的竊笑,一聲接著一聲,像滴水的水龍頭。木蓮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雙手背在身后,右腳不自覺地在水泥地上蹭來蹭去,黑色的鞋尖被蹭得發白。
三分鐘一到,木蓮飛速地跑下臺,她經過我身邊時,我能明顯感覺到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像剛從困境中逃脫出來似的。
在爭奇斗艷的大學校園里,有部分人天生自帶燈光和音效,無論走到哪里都主導著話語權,另一部分人則無論怎么努力也只能充當人肉背景板。而木蓮屬于第三類,在班級里找不到存在感,卻又不愿意當站在臺下鼓掌的那個人。
很快,學校一年一度的“百團大戰”來了。面對五花八門的招新活動,我很快就選好了心儀的社團,當我彎下腰,趴在桌子上填校禮儀隊的報名表時,突然感到全身被什么籠罩住似的,回頭木蓮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可在我正準備微笑示意時,她又迅速地低下頭,仿佛我們并不認識。反復幾次后,我終于忍不住打破僵局:“好巧啊,木蓮。”話音剛落,我就感到一絲不妥,對于僅有幾面之緣的同學情來說,直接略去姓的稱呼方式顯得太過親昵。可木蓮卻很高興,雙手自然地握住我的胳膊,從吐槽某某老師到分享哪個食堂的飯菜更可口,再到她今天報的五個社團,毫不間斷地聊著。人群太嘈雜,好幾次我都聽不清她說的話,于是她踮起腳尖,嘴唇對著我的耳朵又重復了一遍,溫熱的呼吸撓得耳朵癢癢的。
寫好后,我把報名表遞給木蓮,她像欣賞名畫般先是來來回回端賞了好幾遍,從姓名到聯系方式再到申請理由,一筆一畫,工工整整,認真得像寫方格字的小學生。
“希望我們都能被選上。”分別前,木蓮燦爛地對我說。
當我從食堂回宿舍時,木蓮還在打量社團的海報。她像一臺無限續航的發電機,穿梭在各個招新窗口前。她依然穿著那雙舊舊的黑色板鞋,不過鞋尖的白灰已被小心地擦干凈了。
一周后,禮儀隊招新人員名單被貼在宣傳欄上,看到自己順利入選后,我找了兩遍都沒有看見木蓮的名字。這時,她剛好出現在人群后方,目光交匯的瞬間,還沒有等我叫她,她已經低頭走開了。木蓮沒有對我說“恭喜”,我也沒有追上前去,我們之間,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
大學三年級下學期,我準備專心考研,于是在校內租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教職工房。我和木蓮就這樣機緣巧合地變成了室友。
起初,我很慶幸有木蓮的陪伴,因為無論是專業學習,還是考研資料共享,我們都有許多共同話題。可眼前的木蓮與之前熱情的姑娘完全判若兩人,她冷若深秋的表情,使我洋溢著的綠色熱情一點點褪去。
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像月球和地球,明明繞著同樣的軌跡旋轉,卻因為無形的離心力永遠無法碰觸。
每年十月份,學校都會重新評選新一年度的獎學金和助學金。貧困生助學金一般都是由班委會成員根據申請人的家庭情況分為一、二、三等三個級別,再交由學校審核蓋章。往年,我們都會約定俗成地沿用上一年的名單,但可能今年是畢業前的最后一年,很快大家就會四散天涯,一些不用付代價的閑言碎語就像梅雨一樣,紛紛揚揚地飄進了每個人的心里。
“謝木蓮報了幾年的芭蕾舞班,費用都是一次性交清的,”木蓮沉默許久的室友突然站起來說,“她大學期間幾乎沒有做過什么兼職。”我們面面相覷,因為在這之前,木蓮已經連續拿了三年的一等貧困生助學金。大家討論了許久,意見都沒有統一,最后只好決定明天重新投票。
晚上,我回到家,木蓮正躺在床上,她親昵地請我幫忙遞一下柜子上的退燒藥。而在這之前,我因為大部分時間都在圖書館,我們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面。
寒暄幾句后,木蓮的眼淚突然像瀑布般直直地從臉頰上砸落,話題也越聊越深,從校學生會里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到她的家庭環境,父母離異、重病老人、債臺高筑……在這個風溫柔到讓人毫無防備的夜,我突然心疼地想抱抱她。
白天的我們都是深海里的魚,游弋在幾千米的水壓下,穿過暗流和巖礁,理性、冷靜、節制,只有到了夜晚,才能隨心地浮出水面呼吸,月色是一壺酒,醉了一片海的心事。
第二天重新投票時,我還是拿出了昨天的那張紙條,好友握住了我的手,說:“你別被當了槍使。”我搖搖頭,又仔細核對了一遍木蓮的家庭情況證明,說:“拿助學金并不意味著一定要按照人們所愿意看到的那個模樣過活,無論在生命的哪個階段,女孩子都有美麗的權利。”
回家的路上,我碰巧遇見木蓮,四目交匯時,她又仿佛觸電似的別過腦袋,像攔路的土匪般,粗暴地截掉了我醞釀已久的笑意。
夜越來越深,熟悉的月色里,我莫名有些失落。
生活中有的人,你很容易就會走進她的世界,可當你想要深入一些時,卻發現到處都是此路不通的警告;而有的人,你一旦推開她緊鎖的城門,她便像貓咪在信任的人面前那樣,溫順地躺在地上,露出柔軟的肚皮。我無法草率地將木蓮劃分為哪一類,她是我所有的友情童話里,唯一一個無疾而終的故事,或許它從來就沒有開始,只是一場斑斕的幻覺。可我更愿意相信,我們彼此曾經真誠過,至少,在那短暫的月夜里,我們有過片刻真正的友情。
一晃,距離大學畢業已過去兩年。新宿舍樓下有一棵木蓮樹,每年五月,花朵就像貝殼從綠浪里涌現出來,幾片花瓣合成一朵小白花,簡單又干凈,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我經過時,還是會偶爾想起那個穿著黑色板鞋,笑得燦爛的姑娘。
(作者系安徽大學2018級哲學系美學專業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