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陵
當年能讀到《雨,沙沙沙》的人都老了。王安憶的《雨,沙沙沙》還在那里。
那場春雨還在下著。那個叫雯雯的姑娘還站在那個雨夜的無人車站,她等待著那個騎自行車的青年的出現。路燈還是橙黃色的,雨的聲音還是“沙沙沙”輕響。末班車早過了,不會再來車了。雯雯只能步行。沒有打傘,就讓細雨這么淋著。自行車青年終于沒有出現,但她眼前卻出現了一片藍色的燈光。這是他曾經告訴她的,說那里特別美。也許,他就在那詩一樣的藍色里。這個氛圍,這個意境,永遠定格在我們的情感之中。
從這個意境中可以慢慢還原小說本身。我們顯然會注意到,故事并不復雜。有點零碎,有點放任,甚至可以說沒有什么故事,只有一連串的情緒片斷自然流露。雯雯好像一邊在深夜的雨中行走,一邊帶出一些捉摸不定的思緒。靠著這些思緒,連接起故事的線索。我們大致知道,從農村回上海,進了工廠。車間主任老愛給她介紹一個對象,友好地見了面,也友地好分手,沒有留下一絲情感的漣漪。實際上,雯雯心里是有感情糾結的。上中學時,她也是有男朋友的,看上去也很相愛。畢業時,男朋友分到工礦,而雯雯卻去了農村。男朋友一句“我們不合適”,就分手了。雯雯一直不明白愛情為何如此脆弱,卻也沒有執著地追問。一切順其自然。
好在有那個騎自行車的青年在雨中出現,才使小說有了一個比較結實的情節,帶動了整個故事。上了自行車后座后,雨被青年的身體擋住了,雯雯防范的心理慢慢瓦解,兩人的關系出現了像路燈橙黃色燈光那樣的暖意。兩個人的對話也是斷斷續續,有一句無一句,卻慢慢化開雯雯多年的心理積郁。也許,是這個多雨的春夜,心靈完全敞開了。可惜,就這么無意中到來,就這么短暫。來無蹤,去無影。然而,雯雯從此有了一個夢。她在等待一個夢。與自行車青年有關的一些甜美,卻說不上是愛情。就是一個藍色的美夢。一次平常的人際交往,激活了女青年雯雯心中的夢。
雯雯這個人物形象,就在這情緒化的過程中,在這單純的男女關系中被托出來了。一起從農村回上海的同學都迅速燙起發,穿起高跟鞋。可雯雯還只是把白圍巾包在頭上,顯得有些土。同學說她太不愛漂亮了,可她并不承認。她不注重外表,內心卻很“文藝”,喜歡詩歌。在人際關系方面有些內向沉默,在愛情方面有些悲觀被動。因經過了這個雨夜,這個普通的城市女孩子突然被喚醒了,突然“活”了,突然樂觀主動了,突然看到生活的希望和方向了。這個形象的詩意展開了。于是,雯雯變得很美。
雯雯這個人物,與其說是真實的,不如說更多是象征性的。小說有意追求風格化,要去實現一個詩的意境,人物必然就是象征性質的。然而,就這樣淡淡的單純的關系構成的意境,在當時,已經足以觸動我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觸動我們敏感的神經;已經足以讓我們惆悵感懷了。雯雯有了夢,我們也有了夢。那個時代,最需要的就是美夢。人們都會在小說中尋夢。《雨,沙沙沙》可以說就是一個時代之夢。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篇小說在當時屬于寫作上的另類。改革開放的時代剛剛到來,中國文學還在療治“文革”的傷痛,或者說,剛剛才有能力感覺到時代的悲傷與痛苦。大多數的小說,如《傷痕》《班主任》《喬廠長上任記》《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天云山傳奇》《小鎮上的將軍》《晚霞消失的時候》《飄失的花頭巾》《人啊人》《綠化樹》等作品,以清算“文革”,撥亂反正,批判現實,反思歷史為主題,形成一個“傷痕文學”和后“傷痕文學”的寫作潮流。每部小說似乎都必須承載著時代的痛苦和思想的輜重,人物也必須具有理性批判和人道主義的精神特質。這個時候,出現了《雨,沙沙沙》這樣的風格化作品,故事沒那么沖突,主題沒那么沉重,人物沒那么理性,真是別開生面,就像吹來一股清涼的風一樣。
小說很短,讀者很多。雯雯這個姑娘,很快就得到讀者的接受認可。人們像喜愛“傷痕文學”那樣喜愛這篇小說,盡管它已經遠遠擺脫了時代的“傷痕”。讀者同情“謝惠敏”,卻更欣賞那個叫“雯雯”的姑娘。當然,到了評論家那里,這篇小說和當時許多優秀作品一樣,引起了不少爭議,也帶出了關于小說創作的一些思考。一些評論家顯然不贊成小說那種回避社會矛盾沖突和重大主題的“輕音樂”式的傾向;另一些評論家則看到小說折射社會生活,反映時代的與眾不同的能力,認為是小說創作的一個獨特創新。甚至有評論家把這篇小說的另類特質與茹志娟的《百合花》相比美。新中國的革命文學都能開出這樣一朵百合花,為什么新時期的“傷痕文學”不能下一場沙沙沙的春雨。不管是批評的意見,還是支持的意見,對這篇小說來說都是重要的。事實上,評論家們很快在雯雯這個人物那里得到了共識——一個時代的美好從夢想開始了。
《雨,沙沙沙》這篇小說,不僅是作家王安憶的小說處女作,還是她的成名作。小說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作家也一發不可收,繼續寫出了許多優秀的作品。有不少小說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作品,也因此奠定了作家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其間,《雨,沙沙沙》功不可沒。王安憶后來在一些創作談里,曾講到這篇小說讓她知道了什么是文學。看得出,當時她并沒有把文學想得很復雜。她只是在多數作家還沒來得及注意到的地方,直覺捕捉到她所熟悉的現實生活的一種人的情緒,覺得很有意思,就盡可能真實地描寫下來,單純表現出來。雯雯這個人物就在作家筆下呼喚出來了。她是普通而真實的生活,單純而樸實的感情和“人性”,在當時的小說中,確實很少見。沒有想到,竟然引起了社會讀者的強烈共鳴。雯雯這個人物形象,感覺上還有些單薄,卻格外動人。看上去是寫作的偶然,其實帶著文學的必然。
有意思的是,新銳的評論家讀出這篇以心態描寫見長的小說和當代西方文學中的“現代派”文學之間的某些關聯,認為夜雨中雯雯的思緒不停地閃回,是“現代派”文學的“意識流”表現手法,從而賦予了這篇樸實的小說“先鋒”的價值意義。王安憶后來的創作如《小鮑莊》一度探索實驗性比較突出,走得比較遠,不知是否與這種理論引導有關。不過,當我們多少弄懂一點“現代派”文學的時候,就能明白所謂的“意識流”,是在出現了真正的“第一人稱”敘事者以后的心理解構。第三人稱的小說,有點另類,人物有點奇怪,心態有點錯亂,不算“意識流”。說《雨,沙沙沙》有現代派文學的意識,確實有點牽強。現在看來,新銳評論更多是一種誤讀。那個時期,“誤讀”很流行,“創造性誤解”很時尚。
小說講到底就是寫人的生活,塑造人物形象。一個真正的小說家,一生都會為他筆下的人物操心煩惱,都想寫好人物。如今,王安憶已經是大作家,創作了那么多優秀作品,也仍然為寫出新人物、塑造新形象而不懈努力。人物形象的塑造永遠是小說創作的重點難點痛點。幾十年里,中國文學看上去很熱鬧,理論家們最近都在說發展繁榮。其實,真正數得出來的人物就那么幾個,多數還是早期留下來的,寶貴得很。也不知怎么回事,早年那些小說人物,要挑也都能挑出各種各樣的毛病缺點,但讀者就是記得住,叫得出。后來在很長時期里,小說人物好像都消失了。作家們都很給力,寫出的人物也很生動很豐滿很深刻,但就是出不來,就是沒讓人記住,更不用說留在人們的心里。這個問題雖然直觀,要弄清楚卻也不容易。應該感謝那個小說為“王”的年代。有了這個年代,才有《雨,沙沙沙》,才孕育出“雯雯”這個人物。多少年過去了,“雯雯”還站在那里。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