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焦武和李可在床上正親熱到關鍵地方,前妻這時打來電話:“姓焦的!你女兒正在找你的路上,她身上還帶了一把刀……”焦武一聽前妻聲音立刻軟了下來,他看看手機上的日期,轉頭就問李可:“你丫怎么也不提醒我?”此刻李可雙手死死地攥住被子,兩眼瞪著屋頂。她說:“今天是我的排卵日,你要敢下床,那咱倆就別過了。”
焦武撿起地上一件真絲質地、黑白相間的條紋連衣裙,扔到她身上。她里面還是光著的。“趕緊穿吧,出去轉悠一圈。”李可坐了起來,露出一對堅挺飽滿的小乳房。她把連衣裙套好,戴上黑框眼鏡,看見窗外天空陰沉沉的,云灰得發青,于是“哎”了兩聲,叫住已經走到衛生間的焦武。
“每次我都要躲。”
焦武在臉頰處抹了啫喱味的泡沫,瞥了一眼光著腳的慍怒的李可。
“別臭來勁。”
“我的孩子怎么辦,還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不愿意等滾蛋。”他攥著刮胡刀,走到廚房去,不由自主地擠了她一下。
廚房沒有鏡子,他只能瞎刮,同時耗到她走。然而一陣抽水馬桶響過后,李可又跟過來。
“你丫還沒完了?”
“我煲了一宿的粥!”她吼叫起來,令他割破了臉。
兩人打開燈,并肩而坐,在暗淡的客廳快速喝下燙粥。
“錢準備好了?”焦武問,聲音客氣許多。
“電視柜下面第二個抽屜,那是我剛取的獎金。”李可的嗓音帶有輕微沙啞,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下月一起還你。”焦武擦了擦臉上的血道,雞冠子一樣的亂發左右晃動。
“她不會真帶著刀吧……”
“喝你的粥吧。”
“錢給到什么時候,我不為難你。只是她下次再來,能不能約到外面去。”
屋里異常憋悶,加上被燙粥熏到,李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
“不能。”焦武一口把燙粥喝完,又去拿她那碗。“你走的時候帶上點兒傘。”
“你還想讓我在外面待多久啊?”
她抬頭看他站起來,粥還剩下小半碗就被倒掉了。
每過半年,焦海蓮要來拿一次生活費。焦武以為只要把李可打發出去,女兒就不知道他已經有女人了。然而每次來這里,她都會碰見她,要么在小區超市門口,要么在單元樓下的健身器,要么干脆是在樓道臺階上。李可抽煙、發愣、走來走去。焦海蓮眼里,這個白皮膚、赭色燙發、戴牛角框眼鏡的安靜女人,盡管穿著樸素隨意,卻有些書卷氣質,像學校里那些女生向往長大后的樣子。焦海蓮從來都是拿錢走人,除了“謝謝”,她不和焦武多說一個字,甚至不叫他一聲“爸”。很快她就會從屋里出來,然后見李可繞上一圈后再往回走。那間屋子顯然是有女主人的痕跡,經歷過男人之后,焦海蓮對此了然于心。她覺得他們倆這一套特傻。
焦武家住在自新路一棟簡易樓里,頂層最把邊那間,三十多平米。他總說這是自己留給女兒唯一的東西,她在這里有單獨的房間,有時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隨時回來住。可是每次見面,兩人一個坐在靠窗的布藝沙發上抽煙,一個遠遠地背靠屋門玩手機,仿佛中間埋著地雷。焦武會盡量拖著不給錢,因為錢一到她手里,又是大半年里見不到人。半年是個有趣的時間段,他可以在女兒身上發現一些變化,每次都像是在重新認識她。嗯,她長高了、她知道忍了、她開始文身了、她學會抽煙了……他還發現她長著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深眼窩,眼眸更如新疆女人般大且多色,嬰兒肥的白臉盤上是黑茸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那副小鷹鉤鼻,更是他們姓焦的標志。當他看夠了,仿佛這錢才算值回來了。直到得知她懷孕了,還拿著錢去做了人流,焦武才不再整這么多沒用的。
這一次他就沒有廢話連篇,她也沒玩手機。短暫靜默中,僅能聽到天邊悶雷在響。他把錢放到腿邊茶幾上,叫她來拿,其實還是想仔細看看女兒。而她只是壓低黑色遮陽帽,沒有再動。“聽說你身上帶著刀子,站那么遠,學他媽荊軻呢?這錢多了一點兒,知道你畢業了,去買件正經衣服,面試用得上。”她像只萎靡的貓一樣挪動身子,焦武眼睛對準她遲疑拖沓的腳步,隨后抬頭盯著臉使勁看。
“你把頭給我仰起來,帽子給我摘了!”當女兒站到他身前,臉顯露在天光映照下,他彈了起來,見她左眼到額角間爬有黃銹般的傷痕。她咬著牙又把帽子摘掉,一半的腦袋沒有頭發,上面蓋著方塊紗布。“這你媽的誰干的!”
“我媽。”她把帽子重新戴上,遮住半張臉。好像是自己犯了錯。
“丫瘋了吧?”焦武攥緊右拳,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哪能照腦袋上打!”
“不是打我,是拿縫紉剪劃的。”她輕輕皺眉,不太耐煩地解釋,“她要自殺。”
焦武瞬間蔫了下來,望著女兒欲言又止。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扭頭向周圍瞅起來。
“還疼不疼了?”
“也疼,也不疼。”
李可不明白為什么這次雨都下了半天,焦武女兒卻還不出來。她先是去水果攤買了半個西瓜、一盒楊梅和兩串奶葡萄,又撐著灰傘,沿小區那條狹窄的健康道繞圈。當涼鞋被雨水浸透,腳趾沾上許多樹葉,手臂也勒出了紅印,李可坐在濕漬漬的長椅上抽煙,同時擔心起會不會出什么事兒。煙都抽完后,看到焦武回了信息,她就一手扶傘,一手剝楊梅和奶葡萄吃,接著是啃西瓜。進出的人都會看她的臉,看那把搖搖欲墜的灰傘。很快李可嘴里泛酸,可她吃得更加堅決,一度連眼淚也憋了出來。直到雨水細如發絲,天色幾近全暗,她才感到肚子脹得厲害,周身散發著腐臭的甜味。她扶正笨重的鏡框,把西瓜皮用力塞進垃圾桶里。
李可掏鑰匙時,焦武把門打開了。她一進客廳就說,“我連內衣都濕了。”焦武卻小聲講起女兒的事,他打算讓她在這兒住上一陣子。李可伸頭看向臥室,衣柜鏡子里見到戴遮陽帽的女孩側影。因為不能去取衣服換,她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
“焦武,我還是不是這個家的人?”
他使勁擠眼,沒明白過味。
“你跟我商量了嗎?”
“我這不是正和你商量嗎?”
“這也叫商量?她在屋里,我在門口,這叫商量嗎?”焦武用身體擋住李可,令她只能直立在門前。李可被這個下意識動作刺激到了,溫潤目光里透出恨意。
“你這么大人跟一孩子較什么勁?”
“我較勁?你是把你孩子盼回來了,那我呢?我他媽的特意去B超室照出來排卵期,跟護士長請一天的假就這么白白浪費掉了!”她使勁推他,自己反被身后的門把頂了一下腰。
“我懂了!你是想趕我走,好把你老婆接回來一家團聚。”
“神經病!有那念頭我用等到現在?我要去找醫院帶她去做整形,這孩子馬上得參加招聘,不能影響她找工作啊,這時候我不管她誰管她?”
“那我問你,我睡在哪兒?我問你我睡在哪兒?”李可目光游移,鼻音加重。
“你丫愛睡哪兒睡哪兒!”兩人用惡毒卻又極低的語調“商量”。“你讓我說,你們睡臥室,我在客廳打地鋪!”
“我和她睡一張床?”
“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著要見她嗎,這不就見了嗎?還是臉貼著臉。”
“這么個見法?”李可像是自言自語。她急忙推了推眼鏡,理理頭發,又看看落湯雞一樣的身體。
“我總是覺得,她頭上那一剪子,其實是替我挨的。等她面試完,估計也就走了。”焦武嘆了口氣,仿佛女兒已經走了,“你幫她,就是幫我。”
李可重新拿起傘,推門就走。
“走了你丫就別回來!”焦武追到樓道,大聲喊。
“我買菜去!”李可說。
焦海蓮告訴焦武,媽總是會毫無征兆地襲擊她,扇耳光、捶后背,或者直接上腳,有時候正在說說笑笑中,臉立刻冷酷下來,像變了個人似的盯著她。焦海蓮講話口氣輕松,僵直的目光卻呆怔地投向地上。在一種灰度的氛圍里,焦武看到她臉上的黃色傷痕格外鮮艷。他一直把煙咬在嘴里,卻沒有點火。早年他和前妻在女兒面前常用最難聽的話去罵對方,接著就是動手、動刀子,一次比一次熟練。記得有一回他要還手,女兒在沙發上一邊搖著小腦袋,一邊對他擺手,哭著說,“爸爸不要。”如今他是躲了,可是那個情景每天都會跟著他,不論女兒樣貌發生多大變化,他想到的還是她那一幕。
焦海蓮本想問清,這間房子到底還屬不屬于她,這時李可卻端菜進來,講出那句刺心的“你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一樣”。那晚她做了叉燒鴨肉、蝦皮油菜、干煸豆角和攤雞蛋,三人坐在一張表皮翹裂的折疊桌前。桌子可以是圓的,也可以是方的。那是焦武結婚時在市場買的,裂縫是媽打架時拿菜刀剁的。焦海蓮總去看那道裂縫,像是在認多年未見的朋友。上方一盞喇叭口吊燈,發出米黃色的光,令飯菜上的熱氣在眼前舞動。那道裂痕,也被照得黑亮如漿。整頓飯她只夾了兩個蝦皮,能嚼半天。無須用眼睛觀察,她就能感覺出李可是個好女人,可她能做到最友好的舉動,也只有沉默。她無法不提醒自己要和媽媽保持一致,尤其別再提起家里的生活。連同對這一桌子飯菜,最好也視而不見。這時焦武伸手去摘她的帽子,“李阿姨是宣武醫院護士,讓她給你看看傷口。”“我的傷口已經好了。”焦海蓮甩頭躲開。李可低頭夾菜,裝聽不見。
三個人以不同的動作幅度吃飯,中間李可和焦武女兒有過眼神觸碰,足夠兩個女人交換心意,算是對之前的多次相遇回以認可,之后誰也不必提及。焦武反復地問李可,豆角要炒多久才熟、叉燒鴨在哪兒買的、攤雞蛋焌鍋了沒有。如果是平時,她會立即叫他把嘴閉上,而此刻坐在這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并且越想越覺得自己才是個外來者。如果不是焦武女兒在場,她會猛灌幾聽啤酒,然后打幾個嗝,上床哭一鼻子,結束這傻逼的一天。
李可告訴焦海蓮,衛生間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具。她在客廳要先給焦武鋪好被褥,即便眼下已是夏季,她仍然加了一層毛毯,再把沙發的竹席拼上去。兩人盤腿坐在地上,由于視角變化,剛好能看見窗外的鉛色月光,看見玻璃門上的姑娘身影。“客廳讓你這么一弄,有點兒住在日本的感覺,還有穿堂風吹,舒服。”焦武看起來很興奮。因為眼鏡滑了下來,李可仰起臉,低著眼皮瞧他:“看你這意思,是打算在地上睡一輩子了,小心風吹后腰,落下病根。”
女兒回到臥室后,焦武示意李可跟過去看看,這種場合她這個“身份不定”者反而更需要兼顧兩頭。在臥室她看到焦海蓮一直站在墻角,緊靠著那張圓桌。李可爬上床,換新床單。“你別介意,我并沒有潔癖。”“沒有關系。”焦海蓮說,她把帽子也摘了下來。即便干了多年醫護工作,可是目光掠過之際,李可還是被那張年輕又怪異的臉嚇到了。
為掩飾失態,她迅速拿起手機給自己上鬧鈴。“醫院上班早,我六點起床。”說到這她對著時鐘嘆了口氣,屏幕顯示距離起床的時間所剩無幾。“我把鬧鈴調小,你可以嗎?”焦海蓮點頭。
“你躺在里面,還是外面?”李可打開衣柜,彎腰去抽下邊的毛巾被。這時焦海蓮看見柜子的儲物格里,有好幾件嬰兒連體衣,花花綠綠,被整齊地疊放成一摞。李可不見回答,再次問她:“想好了嗎,你睡哪里?”這時焦海蓮忽然轉身跑出臥室,即便站在門口的焦武擋住去路,也被她用堅硬的拳頭給捶開了。看到焦海蓮莫名其妙地打開門鎖,沖了出去,李可跟到樓道,才意識到自己只穿著睡衣。她轉身去叫焦武,“你還愣著?趕緊追啊!”焦武笑笑,低下了頭,讓李可把門關上,問道:“你排卵日現在過去了嗎?”
在連路燈都已熄滅的自新路,忘記拿走帽子的焦海蓮,裸露著傷口、光著腳拼命奔跑。地上傳來沉重卻悄無聲息的震顫,可直達心底。她跑過少年宮,跑過萬壽西宮,跑過法源寺,跑過半步橋小學,每一個焦武曾經帶領她一起走過的地方,仿佛怎么跑都跑不完,同時又全部隱匿在黑夜中。只有自己的身影在腳下不斷被拉長、壓扁、重疊和分離。
次日焦海蓮把關帥約到一家咖啡店內,見面時他身上穿著玫紅色制服,金色方形紐扣、墨黑衣領——半小時后他要回到對面的維也納酒店接晚班。坐在這里他總被認為是咖啡店的伙計,聽到人們對他吆來喝去。
這個大她一年級的男孩,有張瘦長且五官立體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睛,以及講話時慵懶世故的語調很討女孩子喜歡。他側身坐在焦海蓮對面,表情木然,仿佛隨時就要離開。
“你用不著怕,我不是來訛你的,也不想跟你扯什么責任。”焦海蓮瞪著他,努力讓自己像大人一樣講話,“這種折騰,我禁得起。”
“我有什么好怕的。”關帥嘴里嘟囔,身子悄悄坐正,“遲早你會明白,我才是最愛你的。”
焦海蓮低頭頓了一會兒。由于帽檐遮擋,關帥只能看見她緊繃的嘴。
“你媽真是個狠人。”
“不說這個。聽說你那單位屬于央企?”她問,“給的多嗎?”
“水利部下屬酒店!開玩笑。”關帥故意揚起音調,引別人注意,“四星級。”
“你怎么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好地方?”關帥皺了皺眉,像是吃到難咽的東西,“白天我在客房部值前臺的班兒,晚上去宴會廳當服務員。部里來人在宴會廳請客,他們從包間走出來后,領班會叫我和另外幾個哥們兒的名字,跟著她進去打掃戰場。”
“你還要負責收拾桌子?”
關帥撲哧笑了,隨后很嚴肅地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制服,或者說是審視。
“對。那上面全是沒有動過的大魚大肉、好煙好酒。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把桌子收拾個精光,第二天都不會感覺到餓。”
“你去那里吃剩菜啊!”焦海蓮一臉錯愕。
“開始我也這么想。后來我問自己,什么叫剩菜?領班說,如果不是在維也納上班,我一輩子都吃不到這些東西。”關帥舔了舔嘴唇,眉毛一挑,“今天晚上還是那些領導簽單,我們又能享受一次了。”
焦海蓮想結束這個話題,她感到有些惡心。
“我昨天去找我爸了。”
“哦。”關帥身子前傾,臉貼過來,“跟他提房子的事了?”
焦海蓮搖頭。
“那你干什么去了?”
“你叫我怎么提?我見到了他現在的老婆,我們還一起吃了飯。我想她已經懷孕了,難道讓我把他們從家里趕出去?那是我爸啊。”
“看不出你還有一副菩薩心腸,腦袋被戳成這樣你爸看到了嗎?誰管你啊?”關帥斜著腦袋,用指關節叩響桌子,“迷途知返吧,人家和你已經沒什么關系了。他有了新老婆,有了新孩子,他們才是利益共同體。”
“利益共同體?”她費解地看著他。
“對。你那個家早就不存在了。他給你錢也好,留你吃飯也好,那就是為了堵你的嘴,讓你不好再提房子。將來你們總是要形同陌路的,因為一切關系都是基于共同利益而存在,你對他還有什么用?”
“他早上給我打電話,要帶我去醫院修復傷口。”
男孩愣了一下。
“你怎么說?”
“我說不必了。其實我還沒有想好。”
“去啊,為什么不去?”關帥聳了聳肩,擺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真要修復的話那可不是你能搞定的,借機出來跟他聊聊房子的事兒,等他真有了新孩子,那房子和你徹底拜拜了。別再錯過機會了!”
“昨晚有一刻,忽然覺得其實我很需要依賴他,我很久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她循著記憶,在大口吸氣中,艱難講出每一個字。仿佛為此感到自責,“不過我還是跑出來了,也沒有拿他的錢。”
“牛逼。”關帥朝她豎起拇指,同時看了一眼手機。
焦海蓮起身去衛生間。站到洗手池前,她對著鏡子摘下遮陽帽,把紗布揭下來看,那地方疼的感覺有些不對勁。她擰開水龍頭,捂著臉拼力忍住不哭出來,就要忍不住時她抽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后感覺好多了。
“你那里有什么來錢快的路子么?”再次坐回來時,焦海蓮面目一新,“我實在不想住我媽那兒了。”
“等你傷徹底好了,來我家住,我爸媽已經把你當女兒看了。”關帥說。
“住你家?繼續和你父母一簾之隔,和你睡在地上?”
“我家可是木地板。”關帥有點急了,“我總不能把他們趕到地上去睡吧。”
她想說什么,嘴張開卻沒有出聲。
“我得走了。”關帥站起來,俯視著焦海蓮,“我回店里幫你問問領班兒,維也納還缺不缺人,她和我關系不錯。”
“去那里做什么?吃剩菜嗎?不必了。”
他伸出胳膊想摸她的手。
“你要是沒想好,就先住你爸那兒。正好容我一段時間,反正店里也要去學校招聘的。”
她把手從桌上撤回來,夾在兩腿中間。
“這是真的不必了。”
李可安排父女倆去她們本院的整形科。候診時,焦海蓮對面坐著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對方整張臉都腫了起來,顯然正處于整容后的恢復期,旁邊女人在和護士交談,可聽見母女倆是來削下頜角的。女人還要抽脂,說脂肪不要浪費,直接填充進自己的胸部。如果效果明顯,還想讓女兒也做一個,然后她就可以去美國留學了。那女孩像是見到怪物一樣盯著焦海蓮看,她也抬起臉瞪了回去。
大夫揭開女兒頭上的紗布時,焦武才真正看見她的傷口里面。他背過身,心像被刀片刮似的一縮一縮,全身還跟著發麻。
“你這里因為感染過,疤痕上的毛囊基本都壞死了。”聽見大夫說話,焦武立即轉回身子。“至于黃色部分是皮下出血后,血液里的鐵跑出來,氧化的樣子。這種開放性創傷的增生痕跡,是永久的。”
大夫把紗布還給焦海蓮,擺弄起電腦,她則無動于衷地貼到頭上,戴好帽子。
“跟我走吧。”他說。
“老師把你叫來,說明再也等不到要我的地方了吧?”
“那倒不會。我這就去堵校長辦公室,你去不去?”
他感到女兒長大許多,那身校服顯得不再配得上她了。只是那塊禿嚕的傷口,和四周支棱起來的頭發,在西曬下依舊刺眼。
“其實你比我還著急。”焦海蓮抬眼直視前面,卻不看黑板前的焦武,“是因為找什么單位無所謂,只要我早一天上班,早一天掙錢,你也好早一天甩掉我這個包袱。不用再擔心我什么時候過來找你,因為我和你不再是利益共同體了。”
隨著突然一陣“咣咣當當”的巨響,焦海蓮緊閉起眼睛,頭向后一縮。
“去你媽的!”焦武舉起一把椅子,砸倒周圍一大片,身前變得豁然開闊。“這都是誰教你的?”
“你心虛了?”焦海蓮睜開眼睛看他,緩慢卻用力地點頭,“行,承認就好。只要你當我面承認,為了盡早了卻你這個心愿,我可以樣樣都聽你的。”
“可以,這個簡單。”焦武咬牙切齒,氣喘吁吁地看著女兒,他鼓起的眼珠上分泌出黃褐色液體,又是一腳踹倒身邊的課桌,“我他媽的認了行不行!”
父女倆走進教師辦公室,和其他兩個學生家長站在一起,開小型家長會。
“全校最后沒人要的,就你們三個學生。”屋內有一長條沙發,可是沒人去坐。老師掃視眾人,不斷拍擊桌面,痛心疾首狀,“就你們三個。寒不寒磣?”
焦武瞥見其他家長點頭,自己也跟著點頭。
“你們的處分是在檔案里的,哪個用人單位想要這種孩子?不對,是員工。”家長們陷入沉默,有個孩子鐵硬著臉孔,眼向上翻,淚向下落。“你們有兩個選擇,要么參加第三輪招聘,要么晚一年結業,等著跟下一屆學生一起分配。”
“我們參加第三輪招聘。”
就在別的家長猶豫之際,焦武脫口而出,他再去看女兒,她也默許了。
“好,我們也不想她白耗一年。而且焦海蓮的情況比較特殊。”老師把注意力集中到父女倆身上,朝她的腦袋上指著,“她本來是有機會的,可你看看實際情況,當家長的不關心,誰還能改變她什么?第三輪招聘就不會有太好的地方,你們要有思想準備,而且人家也不來學校,她要自己過去面試。”
焦武十指并攏,攥成一個拳頭,使勁笑,接著又去按女兒后脖頸,讓她鞠躬。
“快謝謝老師。”
她緊繃著嘴,垂頭彎腰:
“謝謝老師。”
回到家里,李可為焦海蓮挑了一個假發髻,還把在“兩會”當保健護士時穿的西服借給她。焦海蓮站在穿衣鏡前,看著被假發和西服包裹的自己,顯得不知所措。老師會打電話通知他們,焦武則負責騎自行車跟著女兒一起面試。同時李可意外地發現,他居然還學會做早點了。當然,主要不是為了她。
那個季節,自新路兩旁的紫花槐長勢極盛,翅膀狀花葉在路上方交織成彩色的網,黃昏時刻,更顯密密疏疏,碎葉半空。父女倆在其中并肩前行,把自新路的單位全掃了一遍。女兒面試時,焦武就在街邊抽煙,找不到地方了,他們就去網吧,然后趕赴下一個目的地。那幾天焦武話特別多,邊說還要邊看著她,有一次在路上她倒是騎過去了,他的前輪卻撞到一輛汽車屁股上。她兩腿劃地,倒退回來,見焦武和車主賠笑:“對不住哥們兒,我太久沒和閨女在一起了,心里高興得忘記看路了。”
如果在公交車上,她還會遭遇到已經上班的同學。對方難免過來打個招呼,聊上兩句。某次她去面試的單位,正好是同學所在的下級部門,而這位同學是負責把關的人。中途還沒到站,她就下車了,焦武只好也跟著下來,看她硬著頭皮步行過去。老師的通知總像是臨時決定的一樣,面試要么是明天一早,要么是當天下午。有時上午面試完了,剛進家門,又接到電話,來不及吃飯,父女倆還得出去。有一次趕上個下雨天,派到她頭上的地方是廢品回收中心,焦武想把電話搶過來說,這個不去了。但是他沒有,拒絕學校意味著不想要畢業證了。后來他看著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兒,衣著隆重、不聲不響地走進那地上滿是積水的大門,里面的人也都在看她。
“怎么樣?”焦海蓮出來時,焦武問她。
“我被錄用了。”她低頭說。
焦武用腳碾滅煙頭,點點頭。
“我們去吃維也納吧,那里也對外營業。”
焦海蓮一愣,使勁搖頭。
“是我想吃,我請客。”
父女倆一前一后,步入維也納的中餐廳里。桌子很大,將他們隔得很遠,中間站著關帥。焦武打開菜單后,深吸一口氣,又翻來覆去地看起來。整個餐廳里最便宜的是一道涼菜——“涼拌穿心蓮”,98元。
“一碗酸辣湯,一盤穿心蓮……”
“我不餓。”焦海蓮說。
焦武重重地合上菜單,笑容勉強。
“還有嗎?”關帥接過菜單,仍然要問。
“沒有了。”
焦武衣服里藏了一瓶紅星小二,趁關帥走遠,迅速咬開,倒進茶杯里悶了一口,又顯出得意神色。
“你要是跑這兒擺闊來了,我還是走吧。”焦海蓮說。
“這頓飯,你得吃。”焦武說。
關帥端著一盆酸辣湯過來傳菜。
“總是要慶賀一下。”隔著關帥,焦武看女兒,“廢品回收中心,你想好了嗎?”
“我有什么好想的?”
焦武點頭,眼睛辣出眼淚,像好久不喝酒一樣。好半天,憋出一個“也好”。
焦海蓮一動不動。
“那是我以前的單位,我想實在沒有出路,就替你求情進到里面,好歹可以旱澇保收。沒想到繞一大圈,你還是回來了。”
關帥又把一盤穿心蓮,放在兩人中間。
“還是委屈你了。”焦武用手摸著腦門,像是在看自己發燒沒有。眼珠子卻盯著那盤涼菜,那道菜又綠又亮,像是微縮盆栽一樣,令人不舍得下筷子。
“謝謝你這么說。”
焦海蓮仰起臉,口氣生硬,隨后留下焦武,起身走開。
在過道里,關帥截住她。
“你真去干廢品回收?”
“讓開。”
“你聽你爸的?”他指著在前廳那張巨大桌子旁,不停喝酒的焦武,瞪著她看,“你瞧他那德行。”
焦海蓮沒有去看。
他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有一串網址和電話。
焦海蓮沒有去接。
“這公司正在網上公開招聘,待遇和崗位條件寫得很清楚,你回去可以上網查查,做證券軟件的。”
“你讓我不跟學校分配?如果被老師知道,我就沒有退路了。”
“你不是著急掙錢么,要那么多退路干什么?我看準了,以后是資本家和互聯網的天下,中央電視臺的財經節目都在用他們的炒股軟件。你想去廢品站,什么時候都可以去,沒人攔著你。”
焦海蓮把紙條塞進兜里,低著頭說“多謝了”。
“你跟你爸提房子的事了嗎?”
“他們并沒有孩子。”
“你丫真是很傻很天真。帶著你爸趕緊走吧,別在這兒寒磣了。”
“多少錢,我叫他結賬。”
“結他媽屁,我跟哥們兒說了,這桌人是我媳婦,誰也別管。”
焦海蓮坐回去時,焦武已經醉了。她獨自把整盆酸辣湯一口一口喝干凈,那盤穿心蓮,也被她一片葉子都沒剩下,全部嚼碎,咽了下去。
焦武酒醒后,得知女兒要去的是什么軟件公司,臉上現出異樣。這家單位并不屬于學校介紹,同時離家實在太遠,她需要先后穿過宣武區、西城區和海淀區,和家里居然相距四十公里,而且方位上完全是個大吊角。要知道,焦武半輩子都沒走出過自新路,她卻要每天往返在三個區之間上班?不過焦武沒有反對,他本想建議這種節外生枝的事別讓學校知道,可連這他也沒有說,因為女兒看上去什么也聽不進去了,并且明說不需要他再跟著。對于她不去廢品回收站這件事,焦武心里竟然還有些遺憾,他對自己會有這種想法感到厭惡,就像酒還沒醒透一樣。
焦海蓮一不認識路,二沒有收到面試邀請,可這些都沒有影響她的決心,對她來說,這才是一場面試,一場真正的面試。勝龍科技在海淀區車公莊西路,算上走過的冤枉路,她一共騎了兩個多小時的車。那天風刮得特別邪性,無論往哪個方向騎都是頂風,空氣卷揚著沙土,樹也被吹得搖搖欲墜,整個人呼吸起來卻還格外憋悶,像被浸在水里。至于天色一整天就沒見過光亮,由遠及近皆是墨黑云層,出門恨不得要打手電筒。最后焦海蓮是推著車走到這家公司的,她閉著眼睛,累得苦膽都快吐出來了。當她看到巨大的“勝龍科技”四個紅字時,整個人要繃直身體,頭仰成直角,望著那棟三十層高的大廈頂端。
走進大堂后,焦海蓮死活鼓搗不好那個智控電梯,很快令保安注意到她。對方徑直走來,她以為自己會被轟走,慌亂中,主動開口問勝龍科技在哪一層。保安看著她,隨即按下按鈕,請她去顯示出的C座電梯門,勝龍科技在27層。
心跳隨著電梯的升高而加劇,她在里面,有失重感。再睜開眼,迎面透過一扇自動玻璃門,可見里面坐著一位漂亮的前臺職員。焦海蓮道明來意后,對方客氣地問她是否收到面試郵件,她想了想,如實回答沒有。“可我非常適合你們的要求,實在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前臺笑著愣住片刻,這片刻對她來說已像是在做夢。沒想到前臺同意她坐休息間等候,還給她倒了茶水,隨后去叫部門主管。
焦海蓮對著茶杯發怔,她一個身背處分的問題學生,一個頭頂傷疤的單親女孩,一個要進廢品回收站的待業青年,居然坐在這么漂亮的辦公樓里。走到這一步,這場面試對她來說已成為喚醒生命的戰斗,想到這就連身體都跟著輕微發抖。
一個瘦小男人在遠處叫了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他笑著示意她來會議室。主管是上海人,有著明顯的南方人相貌,目光銳利,高鼻梁、高顴骨、厚嘴唇,白色襯衫,袖口挽起,實干家做派。他始終大度地看著她,任由焦海蓮介紹自己,她用盡一切能量,把在腦海里想象過無數次的語言,把對工作、生活以及對未來的設想,毫無保留地傾訴給主管。這令對方認真地看起簡歷,并且隨之陷入沉思。接著她不知不覺地把焦武,把那個零碎不全的家也講出來,甚至包括自己的全部遭遇,她發現她心跳過快,嘴已經停不下來了。她一邊說,一邊瞄向27層樓的外面,整座城市的天空已經陰云壓境,有雨點在敲擊窗子,似乎暗示她時間所剩不多。她說起此刻能坐在這里,能獨自支撐這么久的面試,是從沒想過的。她沒有被保安轟走、沒有被前臺攔下,這本身就是奇跡。
“保安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過前臺沒有攔你,是因為她也剛來上班。我會罰她的。”主管笑著點頭,示意她喝水。“你為什么不等郵件就來這里?我只是想搞清楚,是不是公司郵箱出了問題。另外你可能沒看清,這個崗位只招男性。”
“我本以為性別要求并不重要。”
主管笑著低下眼皮搖頭,顯出無可奈何。
“這個崗位要對上市公司的全部財務報表進行錄入,工作壓力巨大,經常要加班,所以是否男性至關重要。”
焦海蓮仍沒有走的意思,她請他至少問一個問題。對方頓了一會兒,收起笑容。
“外面下雨了,你家離公司遠不遠?”
焦海蓮點了點頭,“四十公里吧。”主管眼睛張大了一圈。
他送她到公司門口,走出去時她又轉身回來,向前臺要了支筆。
“我可以留個手機號嗎,如果有變化隨時可以打給我。”
“可以。”然而主管那副表情明明在說,即便你留了我也不會打給你。
焦海蓮站在大廈門口,仰頭看雨勢越下越大。這時手機振動響起,她急忙掏出來看,才知道是焦武打過來的,他問她那邊雨大不大。“人家沒有錄用我。”她說。焦武沒有聽清,讓她等雨停了再回來。掛電話前,他忽然特別平靜地告訴她,“咱們還是按原計劃回來上班吧。”
隨后焦海蓮跑進一家復印店,她的簡歷都用光了,需要重新復印幾份。這時外面暴雨如注,她盯著自己的簡歷和照片,正被一頁一頁地復印出來。即便這次沒有成功,她也不想再聽從學校分配,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打開了。她想得很投入,以至于手機再次振動時,也沒有理會。
她知道是老師再次打來分配工作的,她還沒想好怎么拒絕。此時街邊,她的自行車已經倒在地上,像一匹瀕死的斑馬。她坐在復印店門口的臺階,假發和西服都已濕透。她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給焦武:“你把我生成男的就好了。”之后她看到同樣的陌生號碼打進來三次,焦海蓮回撥過去,聽見那邊的電話語音“興業勝龍科技有限公司……”
焦海蓮瘋了一樣沖進雨里,扶起自行車,她拼命地向前蹬車,無論是多急的拐彎、上坡還是下坡,仿佛都影響不了她郁積已久的那股勁兒。沿途經過月壇橋下時,路邊已有樹干折倒。她卻越騎越用力,在瓢潑般的雨水里,她肆意大叫、暢快呼吸,不顧雨水打進她的眼睛和舌頭上。就這樣被雨澆著騎了四十公里回到了家。焦武打開房門時,看見地上全都是水,濕透的女兒正站在面前,周身發亮。
焦海蓮試用期工資是兩千五,算上補貼可以達到三千,當時即便學校分配到最好的國企,那些學生會干部、學生黨員或者各班班長,也只有兩千。焦海蓮把工資全留給母親,因為焦武家位置更近,她平時可以回他那里。焦武沒有說話,倒是李可帶她去商場買了兩件合身的時裝,她說,不換衣服去上班,給人印象不好。
那半年試用期里,焦海蓮拼命工作,可恰好由于這種心情,她錄入的報表總要被主管發現錯誤,并且指出她對數據毫無感覺。這令她常以懊悔的心情結束每天工作。主管也始終刻意保持距離,不再有面試時的客氣,甚至對她有點冷漠。然而焦海蓮最大的問題,還是往返公司的那四小時騎行距離。上班途中她差點被右拐的公交車從身上軋過去,晚上經過鐵道邊還有野狗發光的眼珠等著,如果碰到雪天,她更要騎得像表演單車特技一樣小心,只求不要摔倒。
那晚在騎了近三小時的雪路后,焦海蓮終于到達小區門口,她試圖蹬過一片冰面時,聽見焦武在身后喊她,回頭間,前輪打滑,連人帶車栽倒在冰面。
吃飯時焦武抽著煙,目不轉睛地看著筷子在女兒擦傷的手里發抖,看得眼圈都紅了。
“我想買輛車。”焦武幫她夾菜,話卻是對李可說的。另一頭的李可把盛了一半的飯停下來,碗放到自己面前,看著。
“我想給家里添一輛車。”焦武繼續補充。他彈掉煙灰,依舊不看李可,“我打聽了,花鄉二手車市場有過了報廢期的夏利,才賣三四千塊錢。”
李可兩手已從桌上退了下來,背靠椅子,也點起煙。
“我車本兒拿下來這么多年,你也沒動過買車的念頭。”
透過眼鏡,她冷冷地看著滿桌煙霧,蓋過飯菜的熱氣。
“之所以買車,我是想私下拉活兒,掙點外快。”焦武拉起長音講話,臉上不再耐煩。“你們醫院放個屁工夫就到了,你不是用不上么。”
“我又沒有問你。你愿意說就說,不愿意說就吃你的飯!”
李可語氣罕見強硬,令父女倆都有點不太好意思。
“我明天回我媽那兒住。”焦海蓮用力把飯咽下去,著急講話,“這幾天看了看地圖,她那邊可以先騎到快速公交,坐到宣武門后再倒地鐵,換乘到一號線。出來后我再上一輛公交車,兩站地就到了。”
焦武吐一口煙,不再言語。三人繼續吃飯。
夜里,李可和焦武睡在客廳地上,焦海蓮獨自在床上睡。
“你想什么我會不知道?三千塊錢的黑車,你能拉個屁活兒。”月光下,兩人在被子里說話,“現在好了,她不住這兒,我看你還買不買車。”
“為什么不買?你聽她說的那叫上班嗎?那是參加奧運會吧,還是鐵人三項。”焦武閉著眼嘀咕。
“咱倆將心比心吧,既然你當面提出來了,我也不能駁你。但是我要什么你得給夠了,答不答應,你自己看著辦吧。”
很快在臥室里,焦海蓮就等到了時而輕軟、時而粗重的喘氣聲在交替傳來。像是故意要讓她聽到一樣。
焦武買下的是一輛淺黃色夏利,除了破舊、漏油和噪聲大之外,助力系統還壞掉了,這令整部車顯得十分倦怠。越是要拐小彎,焦武就越要緊咬牙關,雙臂使出開垃圾車的勁兒,像扳閥門一樣去掰方向盤。好在這輛車自帶一個步話機,他可以把它拿在嘴邊說點什么,讓街上行人和其他車主都聽見,他要開過來了。于是從家到地鐵的這段路程,焦武像玩賽車游戲一樣威風且粗野,不是隨意并線就是逆行,甚至連紅燈他都敢闖,其他車都要離這輛夏利遠遠的。焦海蓮則必須閉緊眼睛,攥著安全帶,焦武會叫她下車。到了晚上回家,街上變得空空蕩蕩的時候,他反而把車開得很慢,還會拿著步話機,唱起一首老歌,焦海蓮繃住不笑,假裝睡著。
“你那里,好像不怎么明顯了。”焦武咳嗽兩下,顯得比白天逆行還要緊張,“等頭發再長一點,去燙一燙,就一點兒都看不見了。”
“那是你每天都能見到我,感覺不出來而已。外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她抬起頭,看看焦武,感覺他有些奇怪。
“我這車開到你們公司沒問題的。”
“算了吧,那條路,我自己走。”焦海蓮繼續閉上眼睛,“你送不了我太遠的,你知道吧。”
有時候焦海蓮也會和李可聊上幾句,某個下午,她把假發髻還給了她。隨后用電腦放起焦武唱過的老歌,兩人錯身相對,在塵埃一般的夕陽下,安靜地聽。
“這歌我知道。可我從沒聽他唱過,也沒法想象他怎么開車唱歌。”李可語氣訕訕,情緒低沉。
“我也沒想過,他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焦海蓮把聲音調小,“當初在家里,他可是用啤酒瓶鑿我媽,用開水澆電視機的主兒。”
“他以前打過你?”李可打量著她。
“忘了。你不用裝不知道,你們倆早就好上了。”
“對不起。”
歌聲結束,屋里氛圍凝滯。
“我記得他玩牌賭癮特大,后來還碰過嗎?”焦海蓮轉頭問她。
“沒有了。”李可輕輕搖頭,不去看她。像在躲避審視。
焦海蓮苦笑。
“不可思議,賭癮還能戒掉。你們兩個為了能結婚,犧牲很多吧。”
“我們還沒結婚。后來你爸戒毒,也不是因為我。”
“你不會是想說,這些都是因為我吧。”
李可看著她,兩人終于目光相接。焦海蓮從兜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根遞給她。
李可看了看煙,又看了看她,頓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去接。
“謝謝。我懷孕了。”
焦海蓮和關帥再次見面,兩人是在維也納咖啡廳的操作間里。關帥大口嚼著從客人桌上撤回的培根三明治,他讓她跟著吃另一半。那客人因為沙拉醬味道太重,并沒有碰盤子里的東西。
“我打算租個房子,你幫我留意一下,越便宜越好。”焦海蓮看著那塊留給她的三明治說,“你知道,我的錢還要給我媽。”
關帥一邊把嘴角的沙拉醬抹到舌頭上,一邊點頭。
“你就這么放過他們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兒。”
“搬出來住,對大家都有好處。”
“好處?”關帥把盤子又往她面前一推,不以為然地笑,“如果這是在做生意,你這就算被吞并了。你看我已經和這兒的領導稱兄道弟,所以在客房部值班時,我可以利用系統的漏洞把房間隱藏起來,然后私下掛到外網,租給來打炮的男女。一個月能多掙六萬塊,分給弟兄們后,還有三萬是我的。這他媽的才叫好處。”
焦海蓮拿起自己那塊三明治,沙拉醬很快流到她手心上。
“領班跟我說他在天津有個項目,按照那兒的商業模式,只要交納一筆會費,組織就會幫你發展下線,下線的下線還能繼續拉人,上繳的大頭歸你。”
“下線?你說的是傳銷吧。”
“你別管它叫什么,總之這模式能一本萬利。領班已經做到五星級家長了,開奔馳車、住別墅區。”
“家長?”
“沒錯,在組織里他是我家長。酒店的位子不過是他巴結部里領導、結交商界精英的一個渠道。我會和他去看項目,你如果有興趣,不如我們做合伙人。干成了,別說是租房,買房都可以。干不成就當是過去玩一趟,反正也不用多少錢。”
焦海蓮咬了一口三明治,邊嚼邊想,她確實餓了。
“會費多少錢?”
“一個人頭五萬。”
“五萬?”
關帥用那雙深情的眼睛,注視著她,仿佛看到更誘人的食物。
“親愛的。你整天錄入上市公司信息,那些股票也要先花錢買啊。你們學校是白給你介紹工作嗎?你交培訓費、實習費,一個人頭校長能提兩萬,賣的就是你啊。就連你媽你爸,養你也是一種投資。一切都是生意。可是在組織里,你會遇到很多相同經歷的兄妹,有讓你住的家,有管你的家長,大家在一起洗衣燒菜。我是看你有成功的潛力,才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告訴你,等你也做到管理層,就算躺在家里都有人替你掙錢。那時候你爸才會明白,失去你有多傻逼。”
“有很多相同經歷的人?”
“是的。比起來,那里更像個家的樣子。”
焦海蓮把三明治全部塞進嘴里,她的嘴撐起了一個大鼓包,這令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古怪。關帥伸手擦掉她嘴邊的面包屑,又拿玻璃杯去水龍頭那里接水。
“不過你這么白白走掉,恐怕很難再要回那個房子了。你不想給自己留個轉機嗎?”他背對著她說。
“我不明白。”
“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個小崽子,你得找個機會。”關帥的聲音變得微乎其微,以至于那些話仿佛是在焦海蓮的腦子里轉,“就像當初你對自己做過的,簡單、干凈、無痛。”
焦海蓮得到正式合同的那天,也是主管正式離職的一天,她在公司坐到天黑,不肯離去。部門已被打散,她會并入營銷小組,新主管給她的條件是,開拓西北市場,同時降低崗位工資,加大提成比重。對于沒有任何資源和經驗的她來說,這無異于逼她離職。
焦武打來電話,他的車就停在樓下。她靠在27層窗邊,勉強找到地上那個圓圓的小黃點。“不是不讓你接我嗎,一個來回的油錢,抵我一天工資了。”“助力我修好了。就是想讓你看看,我這車能開這么遠。”焦武說。
車踩下一腳油,才往前躥一下,坐久了,她有點想吐。擋風玻璃已經發花,路燈打在上面,像是斑駁的琥珀,金燦燦的。這時主管發來短信:“當初面試結束,我回去告訴同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我。不論今后做什么,別忘了這四十公里路的執著。”
焦海蓮搖下車窗,手伸出去,感覺風在指尖繚繞,感覺一切都在過去。
“給我回來。”焦武快速地瞥了她一下。
“我準備租房子住,準備去外地看看。”
焦武裝聽不見。
“給你們騰地方。”她臉別過去說。
“我以為你會回你媽那兒。當年知青返城,我和她被各自的家庭拒之門外,那個年代的事你無法理解。現在她精神不好,你應該回到她身邊。”
“你為什么不回她那兒!”焦海蓮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看他,“我每次回去,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我們三個能坐在一起!”
被她這么一咋呼,焦武的車熄火了,趴在菜戶營橋下,護城河邊,怎么也打不著。他必須把頭伸到副駕駛下,焦海蓮放腳的地方,拔電打火線接在一起。
“你們為什么要結婚,為什么要生我?”
“不生你廠子怎么分房!”焦武放棄了打著車的努力,氣急敗壞地把話甩出。
“所以你們是為分房才要我,別再說什么這房子屬于我!沒什么是屬于我的!”
焦海蓮摔門而去。焦武跟下車,又不能走遠,他站在車頭前,看著女兒背影。
“過來把車推起來啊,至少你今晚要回去住吧。”
她轉過身,五官蹙到一起,腳跺著地走回來。
“你以為我愿意見你?每次我缺錢,她就打發我,缺錢管你爸要去,他欠你的!這時候她倒挺清醒。我跟她嚷,‘喂,我他媽的被判給了你,他都不要我了,你還讓我管他要錢,我還要不要臉啊?我不敢去找你要錢啊,我怕你也不給我錢,我怕你是真的不要我!”
在鏡面一般平滑的護城河邊,在暗幽幽的冷月光下,焦海蓮像是一人分飾兩角,聲嘶力竭地自言自語。那張失控的慘白的臉,令焦武萬箭穿心。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前妻說,女兒是帶刀找他的了。
焦海蓮再次轉身離開時,像是奪路而逃。這次焦武沒有喊她。
焦海蓮跟關帥去天津之前,焦武提出要為她送行。到了北京南站,他把車停到地下車庫后,卻忽然又說不上去了,讓李可替自己見她。
“我上去該說什么,要不要把她留下,你倒是給我個指示啊。”
“全看你。”焦武趴在方向盤上,像死豬一樣。
“你這意思是我趕她走的?”李可把門踹開,兩手拼力撐起身體下車,“操!”
會面約在火車站一家人來人往的餃子館里,焦海蓮和關帥的座位正對店門,方便認出每一個走進來的人。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什么都不用做。”他把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若無其事地環看四周,“人來了以后,不論她講什么,我們不聽。只要看著她把這個喝了,咱倆抬屁股走人,一上火車,大功告成。”
焦海蓮瞧了一眼那個杯子,和普通茶水沒有區別,渾濁卻可見底。
“她這個年紀懷孕,什么意外都是正常。”關帥對她耳語,她則重新戴上遮陽帽,她習慣這樣的自己。“而且我保證她不會再有了。”
“你別說了。”
“她來了。”
焦海蓮抬眼,見李可正朝他們走來。她身材雖然還沒顯懷,可是走路的步態格外小心,還用皮包護住肚子。同時目光堅定地看向她這邊。
“李阿姨好。”兩人同時站起。關帥問候,試圖握手。
“你叫關帥?”李可問,看到關帥點頭后,她反手就是一個巴掌扇過來。
猝不及防中,一聲脆響,將吵鬧的餃子館,壓得一陣安靜。
“這是替她爸給你的。”李可面無表情地說。
隨后三人坐下,關帥強作鎮定,然而一貫的慵懶笑容不再,臉也完全紅了。
“你們什么打算?”李可問。
“她以前的主管,回到上海做券商了,我們是去投奔他的。”
焦海蓮沒有開口,關帥替她給出答案。
李可看了看他,又看看焦海蓮。
“麻煩你出去一下,我和她說點家事。”
焦海蓮這才抬眼去看李可。并且錯開身子,讓關帥走開。
直到他捂著臉走出店門,李可還在盯著他。
“那小子講瞎話不眨眼睛。”她終于恢復正常語氣。
“我知道。我爸也是。”焦海蓮不安地瞥著李可,她臉色很差,“他怎么沒來?”
“他躲在地下車庫。換成是我,我也不敢上來。”李可隱隱露出慈愛的目光,像在想著什么,這令兩人得以在沉默間隙,緩一口氣。
“去上海的機票比高鐵還便宜,你們到底去哪兒?天津?”李可突然發問。
“你偷看我手機?”
“不是故意的。我用電腦時,是那上面蹦出來的。”周圍有人端著餃子經過,李可的手始終護在肚子上,“算了吧,傳銷組織難道比家還好嗎?”
“家?誰的家?”焦海蓮看著她,目光灼熱。
李可錯開臉,發現手邊茶杯。
“我以為小孩出生后,會有個姐姐。”焦海蓮沒有吭聲,李可慢慢地把茶杯握進手里,“現在看起來,確實像是大人欺負孩子。你不該走,如果你還是怨恨我,我把這杯茶喝了,就當是鄭重對你道歉。”
李可艱難地把茶杯端到唇邊,抬手要往嘴里送。
焦海蓮轉頭,看到關帥正在店外的玻璃門前看著自己。她伸手打翻茶杯,茶水灑到李可手上、皮包上,以及肚子上。
“你不必道歉。還有,沒人能欺負我。”
她低聲把話說完后,拿起行李,擦身而過。
焦武像等待判決一樣,悶頭坐在車里。直到李可一人出現在車前,他知道女兒不會回來了。她敲了好幾下車門,他才打開讓她坐進來。
“她就是不肯原諒我。”李可強撐著情緒,不想影響到腹中孩子,可她無法阻止眼淚接連滑落,“連個道歉機會都不給我。”
“她要去哪兒,說了嗎?”
“上海。”她擦拭著模糊的鏡片,沙啞地擠出兩個字。
“上海,上海比北京好,是不是?”焦武啟動車子,開向通往車庫出口的單行道,“她總是要走的對不對?總要走的,我們留得了這次,留不了下次。”
“你有話想對她說嗎?我替你轉達。”李可拿出手機,焦武目視前方,沒有理她。夏利車進入等待開上出口的隊伍,一輛輛漂亮車子,逐個開上一個足有40度角的長斜坡,下一輛車隔開一段距離,等在坡下。終于輪到焦武時,夏利車又熄火了,他怎么也打不著車。很快四周響起各種笛聲,李可惶恐地看向車外,手里還攥著手機。
焦武拿起步話機,警告其他車主,老實等著。他的話音,一度蓋過車笛聲。
“你來開車,我下去推。”
“我開?我拿了車本后從來沒動過車呀。”
李可打量著方向盤和擋把,臨陣磨槍。
“油離配合,油離配合,記住這個就好,車子自己會開上去的。”
焦武下車前,李可拽住他的胳膊。
“你真沒什么話和她說嗎?我想她到了外地,會換手機號的。”
他仍然沒有回答,而是走向車尾。無數遠光燈照向他們,晃得李可睜不開眼。
她在后視鏡上看著焦武,他整個人貼住后備廂,用頭部、手掌和肩膀扛著車子。夏利車緩緩挪動起來,李可用腳反復轟著油門,很快便在車頭上方看到斜坡盡頭顯出的半塊光亮,接著她身體一震,頭向后一仰,夏利車居然發動著了。
“海蓮啊!一定把好方向啊!”李可以為自己聽錯了,伸頭去找焦武,卻聽見他在車尾又喊出聲,“別回頭,把好方向啊!”
夏利車終于升起,開到一半地方,平穩而迅速。焦武還站在地下車庫口,身后是悲壯的鳴笛聲,和閃爍的遠光燈,他望著夏利車變高變遠,望著那個發亮的出口,大口喘氣。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