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的詩

張丹

ZHANG DAN

張丹，生于1989年，四川遂寧人。寫詩兼及評論。

生命學徒

陽光灑滿，世界宜于一首哀歌。

人們行路的技藝，仿照帕格尼尼

24首隨想。不斷迎來枝葉和鳥鳴，

讓人猜想冬天，是否并不存在。

兩個中學生，偷走對方的命運，

悄悄飼養。一個不會存在的孩子，

看著年少的父母走出醫院大門。

他以未出生的死亡等待，他們長大成人。

燈籠花之夜

小小的身體，雙手抱著。

走過玩具店，也未轉頭。

隨后他站住，告訴妹妹，

這就叫作：我抵抗自己。

懸垂的燈籠花，藏進夜色。

告訴爸爸，他的來歷——

由于吃了宇宙的心愿，他

到了地球。他仍有兩個心愿，

一個在大腸，一個在小腸。

懸垂的燈籠花，偷偷笑了。

夜修飾媽媽的零星白發。

未經他同意，她不會變老。

可迎面的老人，頭發全白，

嚇他一跳，抓緊媽媽的手。

一株燈籠花，照明了他們。

在另一世紀

在另一世紀，

你已離開生命遠行。

至一座新的城市，

住進一間陌生的酒店。

你在半夜看見燈光，

泄出空空的衣櫥。

看見美人躺下即成枯骨。

看見天使愛意滿盈地獨行，

在地鐵上，在街道中。

誰曾向死亡講道？

知其困難？

亡靈緊閉門戶，

仍隔著窗紗，

聽夜雨均勻地布灑，

情形與上世紀的生存無異。

他們總算在獨處中，

校正了共同幸福的謬誤。

這便是新的世紀，

生命學過了死亡。

一切和每天，

沒有變化。

只是你已不再想起昏沉的肉身。

在澄澈的觀看和想象中，

得到饜足。

海邊的波塞冬

起風時，海洋正在波塞冬的夢中，

不知情地怒號，喚起厚厚的云團。

那一陣，人們都從水中上岸了。

茫然地望向這龐大的夢魘。

情形像兩天之前，你在動物園里，

把一頭雨中的犀牛，久久觀看。

那一陣，一切都陷入了孤獨。

浴場孤獨。燈塔孤獨。浮漂孤獨。

一切又回到了獲得解釋以前，

我們僅憑沉默就說出了世界。

當你走回園中，媽媽剛摘下黃色的花束，

站在小路盡頭，看著你。

等你吃早餐。

進擊的巨人

在夢中，你死在了床上。

溫暖的氛圍，仿佛有愛。

鑰匙，掛在脖子上，

媽媽沒有被尤彌爾巨人吃掉。

爸爸也被始祖巨人吐了出來。

溫暖的家，沒有塌陷。你卻記起了，

圍墻的孤獨。又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夢啊。人還是小的，獨自的。

但沒人可以憐憫另一個人，憐憫自己。

或解開他之謎：人為何，又是巨人？

是舍棄之物，讓我們成為了生存的戰士。

舍棄你我，我們便又騰空了雙手、懷抱，

為生存的空間而戰，為自由，戰斗。

抵達無限之前，你的死亡是虛無的，

正同此前的生存一樣，是做了夢。

你將死于一次次沖向生活。

你將活在墻的外面。

小鎮船工

當年，你還未能進入輪渡的憂郁。

河面的浮藻深黑地圍望，你的船。

四面皆是命運來路，魚乖乖地回到餐盤。

你還未能悟出，甲板深藍，船燈橘黃。

算命的說，你的生命要提防水。

而你不信任地望著駕駛窗：

玻璃混濁。向外，河面霧暗。河邊，

你所熟悉的玉子，美人蕉，核桃樹，

因為粉塵萎靡了。藏在低地的混凝土廠，

出入著沒什么耐心的貨車。

岸藏下活計，也掩起了罪。

樹的生命，撐破了作廢的鋁皮房。

裂痕中住著，一只精于逃走的黃狗。

穿銀亮羽絨服，白色老爹鞋，持手機

看古裝劇的美麗女孩，正等著你的船，還鄉。

在虛無中駕船往返，你，

是水中的西緒福斯，抑或卡戎？

可為什么，怕水，又渴望水，望向水。

冬天無所謂早晚。一整天，灰蒙蒙的。

你帶著這身命運，走下了渡船，

來到鎮集的傷口，割回了豬肉。

海濱獨步

這晚，在無盡的海岸線上，

在極熱鬧的人潮中，獨自散步。

一邊是茫茫的海水和孤影的燈塔;

一邊是通明的酒店和滿座的餐廳。

你不偏不倚地，走一條路。

在光與影間穿行……

肉身的無法看透，不過如此吧。

死亡的不可形容，不過如此吧。

人生不就是獨自遠行，再一人久坐。

這不就是陳子昂的生命與墓地經驗.

赫爾曼·黑塞的“霧中散步”之見嗎？

而再一次，你從中分得了詩句。

沙漠公園

這兒，已經一個月沒有下雨。

我年少時的風景耷拉著，

若無人工澆灌，它們恐怕

已死于夏天。我的眼垂著，明白

生命的風景，無法與真的風景

對應。罪和眼淚，不區分時節。

愛，不按日出和日落。

自然與我間，穿過散步者。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成為人？

誰有了家，還想要愛？

家總破碎在愛的四周。

如果只是枯坐，遙望個個

愛的中心，沒有下雨，

孩子們沒有轉動彩色電陀螺，

公園就僅是些，“積極的沙漠”。

黑熊溝游歷

山谷中響徹流水的聲音。

逆著水流，我們溯游了時間。

沿途是和我們一樣的家庭，

幾個季末的老年旅行團，

一群在暑假進山寫生的學生。

我們走走停停，笑鬧或漠然。

就跟平日里一樣。

而其他人就跟我們一樣。

一旦進了這無聊的景區，

才知道，樹上的核桃是綠的。

山果打在手上，手會感到痛。

發現人影時，魚聰敏于蝌蚪……

畫完畫后，學生們打起水仗。

青春和一片山中的風景一樣，

有一種本來無一事的美。

那一陣，縷縷陽光從云層中掙脫，

穿下青岡密林的葉隙。

畫已完成，多的色彩只是徒勞。

我回頭一瞥，見一只小螞蟻，

爬入了那張扔在地上的調色板。

偶然經歷到了，一場色空。

終會被看見

一生中很多次，你走進自己的家，別人的家。

你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任何愛的碎片，

或碰倒多米諾骨牌，生命的瘋狂接踵而至。

你虛掩著門，渴望來一次真實的行竊。

你半拉窗簾，暗下決心，生命終會被看見。

模棱兩可，是這樣理解到，非如此不可。

一生中很多次，你走出自己的家，別人的家。

行至池邊，荷挨著荷，長在其中。

它們春夏的茂密在告訴，生命擠靠糾纏如斯，

便鋪陳圓葉，綻出花朵。

秋冬唯剩：殘留的形式，枯竭的獨立。

家的四季，愛的四季，轉換如斯。

一想到創造過的幸福，池滿荷涌的瞬間，

你便悵然望向，長時間的出生和死亡。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