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 木

民國軍界奇人馮玉祥,在其眾多的稱號中(“基督將軍”“布衣將軍”“反戈將軍”“丘八詩人”),有一個是“模范軍閥”,他從步卒到將軍,經歷可謂坎坷、復雜、奇詭。而所謂“模范”,筆者以為是他是一個不一樣的軍閥。
如何不一樣?馮氏熱愛讀書的秉性,在民國眾多軍閥中是罕見的。馮氏幼年失學,后只讀過幾個月的私塾,幾乎沒有任何學歷,只是在當兵后才開始識字、讀書,以后更因之珍惜讀書學習,乃至其客廳里掛著他自寫的對聯:“吃飯太多,讀書太少。”以之自勵。如此,出身底層的生活帶給他發奮自強的動力,復因遭受種種刺激,更“約束自己,向讀書和修養方面努力”。
馮玉祥讀書,從《封神演義》《繡像彭公案》《施公案》《三國演義》,再到《飲冰室文集》《綱鑒易知錄》等,從其讀書書目,即可看到晚清乃至民國一般民眾讀書興致的轉移。受時代氣息感染,馮又在商務印書館購買《少年叢書》等,而其身處反清革命的語境,因捧讀《嘉定屠城記》《揚州十日記》等,而對清朝政治嚴重不滿,進而熱烈地同情革命。彼時他自稱:“我是一個行伍出身的人,常常感覺自己讀書太少,學識不足,而且所讀的書,又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套舊東西,以此來應付這激變期的中國社會,時時顯得格格不能相入。”
由于自覺,他更加手不釋卷、好整以暇,自始讀書、習字、繪畫(蘇聯炭筆畫、山西水彩畫)、聽講、外語,遂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始終以“小學生”自居。后來翦伯贊回憶,馮在泰山時,每天有7 小時是坐在教室里做學生,“我每次走進教室的時候,他都像小學生一樣站起身來,有時他在教室的門口站著,等我走進教室以后,然后就座”,這是他的學習姿態。難得的是,他不僅堅持自學,而且熱心于推廣,由此形成民國軍事史上一道風景線,即他不特自己苦心求學,且助人求學,并督率部下學習,往往凡入西北軍參觀者,但聞書聲瑯瑯,其人其軍亦往往弦歌不輟。馮在部隊中,曾從訓練下級士官干部入手,選拔能識字的優秀分子百余人編成模范連,傳授學、術兩科,其班次井然,如入學校。此外還有專事栽培德性的特種教育、成立“青年會”等,以注重內部精神的訓練,此皆馮軍之特長而為其他軍隊所莫及者。
早先,馮軍在湖南常德駐防時,馮還立志學習英文,每日指定兩小時讀書時間,屆時關門,不辦公、不見客,門外還懸一木牌,大寫“馮玉祥死了”,不準外人進去。此后,馮軍注重辦學和軍隊建設,形成自己的特色,甚至在駐地建立“培德女校”等,在部隊中成立官佐子弟小學和中學,以及軍人工廠、軍官佐工業團等,堪為中國軍人之實行兵工政策,實以馮氏為嚆矢。不難想到,如此這般的建設,其部隊官兵的素質究會如何。當年美國駐華武官史迪威曾由山西赴西安助筑公路,常見馮軍士兵風貌,所謂歌唱圣詩、遍地標語(“戒除煙酒”“誠實營商”“孝敬父母”“耕田織布讀書”等),以及士兵飯前須識字兩個,軍官及妻子亦須一律上課;兵營每屋懸掛地圖,標明失地,以為國恥。以上種種,令史迪威稱奇不已。孫中山逝世后,馮深感軍人讀書的重要,遂于進駐北京之后,命令所部各級官長努力讀書、改造自己,馮自己也念念不忘讀書,甚至說“希望國內有個大學允許我作一個旁聽學生”。
馮玉祥讀書,再后更是大開大闔,不僅“專業化”,從閱讀兵書如《七子兵略》,乃至喜讀曾、胡、左等的文集,用于治兵修養、待人接物,其中影響最巨為曾氏之語:“吾生平長進,全在受挫受辱之時,務須咬牙厲志,蓄其氣而長其智,恭然自餒。”進而又超越蔣氏等的閱讀興致,聘請私人教師、成立研究室,更著手于出版事業。
馮氏每每喜歡在偏僻的山林古寺里“度我的讀書生活”,特別是遭到失敗后的隱居歲月里,無論是直奉大戰退出京城之后的天臺山,抑或中原大戰之后的太原天龍山、山東泰山,抑或抗戰時重慶青城山,等等。深山古寺,馮將軍讀《詩經》《書經》《古文析義》等,這是怎樣的一幅圖畫?
在泰山山居時,馮將軍出入“三賢祠”“烈士祠”,每晨必率衛士高唱抗日歌曲,且終日學習不疲。斯時,他禮聘了陳豹隱、李達、鄧初民等一批學者為其授課,課程有政治、經濟、社會、自然科學、天文、地理、文學、歷史乃至辯證唯物論、英文等,所謂古今中外,應有盡有,其地堪為一文理學院。吳組緗擔任馮的國文教師兼秘書長達13 年,晚年寫有《帚翁話舊》一文,述及當年情景,說馮是《三國演義》的信徒,要學劉備三顧茅廬,尊重知識分子,以致吳每次上課,馮都到門口迎接,還親自泡茶,雙手端給吳喝。有一次,吳陪馮春游,晚上住在破廟里,吳想起辛棄疾一首寫破廟過夜的詞,就講給馮聽:“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馮由此愛上了辛棄疾的詞。
再后來在陪都重慶,因無公事可辦(僅是所謂“軍委”副委員長的虛銜),便把時光用于學習、讀書、寫字、吟詩、繪畫。彼時更有蘇聯將軍為之講授戰略學、王牧師為之讀《圣經》、翦伯贊為之講歷史等。斯時其人亦如常,上課時老師入室,必如小學生起立致敬,且必做筆記。還建立了一座圖書館,訂購中外書刊,供馮將軍閱讀和參考。一眾青年教師為馮氏講授經濟學、政治學、貨幣學、國文、化學、物理等,當時馮在眾人幫助下,還撰寫了一部《讀春秋左傳札記》。
考馮氏著書,早年編寫書籍有《戰陣一補》《練兵紀實》等,內容強調官兵的精神教育。后來他請人代編《軍人讀本》,選編古今范文百余篇,以及印發《革命精神書》等各種小冊子,特別是“首都革命”前后,其出版物著重于關于主義的宣傳和教條的說明。
馮氏還有辦報的經歷,那是大革命時期的北京,也即“首都革命”之前的1925 年6 月,馮將軍讓陳友仁主持創辦了《民報》,期間因該報的副刊刊登廣告,稱有“十二大特色”,且有“思想界的權威”魯迅為之撰稿,結果被魯迅的文敵陳西瀅抓到把柄,引起一番筆仗。后來到了抗戰初期,馮氏揭橥抗日,由泰山赴察哈爾組織抗日民眾同盟軍,在張家口時曾聯合中共宣傳抗日,出版有《抗日陣線》《老百姓話報》等,又在濟南創辦有《抗日早報》。
馮玉祥下野后失去軍權,到了抗戰期間,他不愿意坐視自己無力于民族抗爭,于是發誓“不讓抓槍桿子,就抓筆桿子”,他把全部精力用于抗日宣傳。
1937 年11 月,他到了戰時中心武漢,即與文化界人士往來頻繁,邀請老舍、吳祖緗、趙望云、何容等住進自己居住的福音堂,并且召集千家駒、葉淺月、關山月、宋斐如等來暢談。如是,福音堂成了抗戰文化界人士的一個聚會地點。翌年2 月,周恩來在與馮玉祥會晤時,請馮出面主持成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馮欣然應允,并推舉老舍負責“文協”的具體籌建工作。3 月,文協成立,馮為大會主席團成員,又以“丘八詩人”的資格當選為理事。文協致力于宣傳抗日,馮玉祥見當時印刷等條件均不能如意,宣傳品亦無銷售渠道,便決定自己出資,創辦印刷廠和書店,這就是“三戶圖書印刷社”,其含義是“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即抗戰必勝。
“三戶”以印刷和發行宣傳抗戰的書刊為主,大量印刷毛澤東《論持久戰》和《新華日報社論集》等,以及《列寧全集》。既然是馮玉祥自家的書店,當然也出版和印發了許多馮玉祥自己的作品。這些圖書除了在后方發行,還曾向延安圖書館捐獻了一大批。
馮玉祥還請老舍、老向、老談三人合力辦了一份通俗刊物《抗到底》,并且幫趙望云主辦了《抗戰畫刊》,以及《抗戰十日刊》等。這些刊物以馮玉祥強調的通俗為旨意,以老百姓與士兵為主要對象,形式則大凡在民間廣為傳播的大鼓詞、快板、數來寶、山歌、小曲、相聲、對聯、章回小說、通俗韻文、地方戲曲等,幾乎都被采用,以反映抗日救亡的新內容,其傳播范圍之廣當可以想見。特別是馮玉祥本人就是一個詩人(據說他一生共寫有1400 多首),而他的“丘八詩”在抗戰時期受到了廣泛的歡迎,與老舍針砭時弊的雜文、趙望云的畫、安娥的詩、豐子愷幽默詼諧的“詩配畫”等,都是“三戶”書刊的“標配”。
1938 年10 月武漢淪陷后,“三戶圖書印刷社”遷往桂林,后與遷移至此的生活書店合辦。皖南事變后,戰時中國進步書業的標幟——生活書店被迫停業,其人員和業務也被迫轉入“三戶圖書印刷社”,即“三戶”接盤了受困中的“生活”。可貴的是,它還繼承了“生活”的出版方針,仍然竭盡全力出版和發行進步文藝作品,如艾青的《詩論》、田漢的《秋聲賦》、臧克家的《向祖國》。“三戶”在桂林期間還印行了七大雜志。1944 年秋,隨著日軍發動“豫湘桂戰役”,后方的眾多文化機構隨國民黨部隊的潰敗而緊急疏散,“三戶”也因此宣告結束,從此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三戶”編輯部中有“三老”之稱,即老舍、老向(王向辰)、老談(何容)三人。“三老”性格相投、文風接近,所以時人又稱之為“白話文壇三老”。
老舍、老向二人原是在北京讀書時的同窗,后來老向在馮處任職,馮要老向代為邀請老舍,因此老舍才得以與馮將軍相見并合作。馮在其日記中說:“伊(即老舍)以大多文章皆不能普遍于民眾,于是以民間大鼓詞之形式,而注入新的內容,在山東曾一度實施宣傳,結果大受民眾歡迎,故以后仍擬繼續著作,并擬散播于前線士兵間。我謂此法甚善,如有幫忙之處,當力盡綿薄云。”馮熱烈歡迎老舍的入伙,并對老舍格外尊重和敬佩。1938 年1 月12 日,馮玉祥在對護衛手槍隊的士兵訓話時,說:“你們看見舒舍予先生沒有?他每天早晨穿著單衣打拳,沒有一天不是這樣。看見人家那樣刻苦,你們心里有什么感情呢?不單應當跟他學,而且更應當跟他學。老舍先生便是你們很好一片鏡子。”在“三戶”,馮玉祥也表示:“稿費自家人可給一半或三分之一,至于老舍先生,每月可增100 元,以為零用。”
老舍在“三戶”除了參與編輯《抗到底》《抗戰畫刊》,當時馮玉祥的詩作、講話、提案等,亦多由老舍幫助加工潤色,有的甚至是由老舍直接起草的,老舍還曾為馮的兩部書撰寫了序言。換言之,當時老舍也是馮將軍的秘書之一。
老舍,如今人們不陌生,此外的“二老”,就需介紹一下了。“老向”王向辰(1898~1968),河北辛集人,通俗文學作家。就讀北大中文系期間,參加過五四運動,后從事教育工作。至抗戰爆發,乃隨馮玉祥到武漢,任《抗到底》主編,期間撰寫了《抗日三字經》,由馮玉祥題字、老舍作序,與此前他在臺兒莊大捷時寫的大鼓詞《抗戰將軍李宗仁》同樣一炮打響、不脛而走。“老談”何容(1903~1990),河北深澤人,早年在北大英國文學系學習,師從林語堂。北伐開始后,與老向二人投筆從戎,老談在戰場上負傷,遂返校復學。老談追隨林語堂的文風,文辭淺近易懂,又慣用正話反說、寓莊于諧的風格而受到歡迎,博得一些文學大家的賞識,躋身于文壇,為“《論語》派”作家之一。抗戰爆發后加入馮將軍的文字隊伍中,一時“三老”名聲大振。抗戰勝利后,老談于1946 年赴臺灣,參與臺灣普及推廣國語工作,主編《臺灣新生報-國語副刊》,此后在臺灣編輯國語教科書,擔任《國語辭典》總編,成為臺灣光復后國語運動的功臣。
“三老”在“三戶”最大的成果是《抗到底》。這個刊物堪為抗戰史上文藝園地中一朵別具風格的小花,也是馮將軍和“三老”合作的結晶,人稱“抗戰中通俗文化的一面旗幟”。其中刊登過馮將軍的許多“丘八詩”,馮詩最后結集為兩冊《抗戰詩集》,一版再版,周恩來曾贊許說:“‘丘八詩’為先生所倡,興會所至,嬉笑怒罵,都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