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美國特派、特約記者 張夢旭 孫衛赤 ●青木 王會聰

編者的話:因非洲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遭“跪殺”,抗議警察暴力和種族歧視的示威席卷全美,聲勢之大甚至迫使美國總統特朗普三天內兩次躲進白宮地下掩體。眾所周知,強硬作風是美國警察的一個特點,受好萊塢電影等影響,這種風格曾受不少人推崇,但當它同種族主義頻頻關聯時,性質就變了,而無論是追溯歷史還是回歸現實,它們都有解不開的糾葛。有分析稱,在智能手機時代,警察暴力事件儼然已成為美國社會的“定時炸彈”,越來越多的聲音呼吁改革與改變,但這么做并不容易,因為這涉及美國更大、更多的問題。
“系統性種族主義”,有還是沒有?
只有“個別害群之馬”,沒有“系統性種族主義”?5月31日,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奧布萊恩否認美國警察隊伍存在系統性種族主義,稱“幾個害群之馬”給人們留下了執法人員存在種族歧視的印象。他的言論招致一些人的批評。“這么說完全沒有意義”,紐約律師、社會活動家夏拉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當局不想承認,但事實是系統性種族主義問題在整個社會盤根錯節,已經傷害了黑人,使黑人身份遭到歧視。
6月1日,紐約大學法學院下屬的“正義與安全”刊文對奧布萊恩的話進行“事實核查”。文章稱,2006年,聯邦調查局(FBI)曾專門就白人至上主義滲透執法部門發出警告;2015年,美國調查網站“截擊”獲得一份機密的FBI反恐政策指導材料,顯示美國執法人員與白人極端主義者有很活躍的聯系;2019年,有“揭秘新聞網”之稱的美國調查報告網發布一項歷時數月的調查報告稱,大批在職和退休警察是網絡仇恨組織的成員,這些組織中很多人是公開的種族主義者……
其實,美國的警察暴力和種族主義現象一直為外界關注。在歐洲,許多書籍在講這一問題,比如德國2015年出版的《沒有憐憫:美國的警察暴力和任意司法》,講述美國黑人孩子被警察任意監禁、逮捕的情況;2019年出版的《美國種族主義和警察暴力》,分析美國這一“失控”的系統如何導致許多無辜黑人死亡。
美國CNBC稱,盡管沒有全面追蹤警察暴力的官方數據庫,但一些研究者的努力能提供線索。該媒體援引美國“警察暴力執法地圖”組織的數據稱,2019年平均每天有3個美國人死在警察手中,這一數字遠遠高于其他西方發達國家。根據《紐約時報》5月28日公布的數據,從2013年至2019年,每年都有至少2000名美國人死于警察暴力執法。
在美國的警察暴力中,非洲裔遭到的不公正對待與其人口比例嚴重失衡。據統計,2019年美國遭警察槍擊身亡的平民有1004人,其中白人370人,非洲裔235人,比例約1.6:1。而美國白人人口與非洲裔人口的比例為5.7:1,這意味著,非洲裔在美國遭警察槍殺的可能性是白人的3.6倍。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6月1日的報道提到,在弗洛伊德遭暴力執法致死所在地明尼阿波利斯,當地警察在過去5年的抓捕活動中至少使用了237次“頸部約束”,其中至少44次使被抓捕對象失去知覺。在失去知覺的抓捕對象中,約60%為非洲裔,另有兩名美洲原住民。
美國洛杉磯縣警局預備役指揮官莊佩源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美國警察暴力執法導致黑人死亡的事件屢見不鮮,主要涉及種族不平等、過度使用武力及濫權使用槍械。整個美國社會,黑人、亞裔、拉美裔都是少數族裔,長期以來,部分少數族裔很多時候都會或多或少感受到不公平對待以及不安全。莊佩源說,少數族裔的生活習慣、文化水平與白人群體有所差異,有些在白人看來存在不適當或違法的行為,從而導致出現矛盾。
當然,由于槍支泛濫,美國警察在執法時承擔著巨大的安全風險。據德國數據調查公司斯塔蒂斯塔(Statista)統計,2020年全美共有各種類型警察686665人,警民比例在全球屬于最高的國家之一,2019年美國有5.2萬名警察被襲擊,89人因公殉職。因此,美國警察接受培訓時,通常會將槍支作為保障安全及完成任務的選擇。此外,五角大樓每年還會向各地的警察執法機構捐贈各種軍事裝備。但研究發現,越多以及越危險的武器,只會讓更多警察在執法時使用暴力,導致更多致命槍擊事件發生。
“警察執法合法性危機變得如此之大,以至于讓他們控制局勢反而導致更多問題。”此次抗議潮中,由于示威者同警察頻頻發生沖突,紐約社會學教授亞歷克斯·維塔勒發出這樣的感慨。還有人認為,未來警察暴力可能成為美國社會問題進一步爆發的“定時炸彈”▲
龐大的體系與警察“免罪符”
盡管每年有兩千多人死于警察暴力執法,因過度使用武力而被定罪的警察卻極少。“警察暴力執法地圖”組織稱,從2013到2019年,99%的執法致死案件沒有人被定罪。檢察官對指控警察非常小心,他們信奉一個名為“有限豁免權”的保護警察的信條。上周五,弗洛伊德案涉案警察被起訴,宣布這一決定的檢察官說:“這是迄今我們起訴一名警官速度最快的一次。”
類似情況在過去屢屢發生。2014年8月,密蘇里州弗格森小鎮,黑人少年邁克爾·布朗被一名白人警察開槍打死,引發持續10天的抗議和騷亂。11月下旬,當地大陪審團以警察使用武器合法而不對這名警察提起訴訟。同年7月,紐約黑人小販埃里克·加納被白人警察從身后勒住脖子,最終死亡。聯邦檢察官歷經5年調查,于去年7月宣布對涉案警察不予起訴。1992年,洛杉磯爆發騷亂,至少59人死亡,2300多人受傷。觸發這次騷亂的是4名白人警察被無罪釋放,他們參與毆打了一名黑人司機。
美國的警察體系是一個異常龐大、復雜的組織。據統計,美國約有1.8萬個警察部門,包括3088個縣警察部門、13578個市警察機構、50個州警察機構、50個聯邦執法機構、1626個特殊警察部門(包括公園警察、國會警察等)。州警察、市警察、縣警察、鎮警察、村警察與聯邦政府沒有任何從屬或上下級關系。
在美國,警察工會是非常有影響力的團體。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發布的報告稱,2017年,西雅圖市議會通過一項法令,確立一系列漸進的警務改革措施,旨在加強社區對警察的信任,確保警察的問責制。但直到今天,這些改革一直受到警察工會阻撓。警察工會可以通過雇用合同條款來使警察免于承擔責任,并確保問責程序對警察更有利。《華盛頓郵報》發現,自2006年以來,華盛頓特區警察部門已經因不當行為解雇至少1881名警察,但不少人利用慷慨的工會合同要求,重新恢復了工作。
《紐約時報》評論稱,正如喬治·弗洛伊德案所表明的,對非洲裔美國人來說,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撥打911報警電話都可能意味著死刑。從某種程度上,警徽已經成為警察的免罪符。警察不經常面對正義的原因有很多——從強大的警察工會、懦弱的檢察官到不情愿的陪審團。但正是最高法院的一項重要裁決,使得暴力執法文化在美國警界長期存在,從而為警察提供了幾乎無限的豁免權。
1967年,為震懾非洲裔民權運動示威者,邁阿密警察局長喊出“搶劫開始,槍擊就開始”的口號。同年,美國最高法院作出裁決,警察“出于善意和可能的理由”執法,無須承擔法律責任。最高法院還裁決,任何控告警察在執法中侵犯人民權利的案件,裁決警察負法律責任的前提是必須有相同的判例,即之前在另一個法院出現過具有相同背景和事實的案件,并追究了警察的責任。這是一個很高的標準。在實踐中,這意味著警察幾乎每次都能獲勝,因為很難找到在所有方面都相同的案件。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美國警察執法趨于軍事化。1990年,美國國會通過的《國防授權法案》允許美國軍方將剩余的武器裝備分配給地方,用于禁毒等執法任務。到了1997年,該法允許分配的目標領域不再局限于禁毒,而是擴展至反恐等所有執法領域。因2014年弗格森事件引發的騷亂,奧巴馬政府于次年限制五角大樓向警察機關提供裝甲車、榴彈發射器、武裝飛機等,但這一政策被2017年上臺的特朗普政府推翻。▲
收緊執法“豁免權”的呼聲在高漲
“白人對于少數族裔的偏見是根深蒂固的,未見警局在這些方面有過檢討或自省。很多白人想當然地認為黑人暴力、蠻橫、懶惰、仇恨、不與警察合作,他們盯著黑人的不良行為,而從未想過真正的深層原因。”莊佩源對《環球時報》記者說,生活越貧窮,犯罪就越多,和警察的交集就越多。美國黑人就是這樣。但白人警察甚至所謂的主流社會,很少甚至不會在這些方面挖掘黑人犯罪的根源。
對于美國警察針對黑人的暴力根源,德意志廣播電視臺6月1日總結了幾點原因,比如社會現實是黑人等少數族裔因貧困所致犯罪率高;美國警察職業訓練不足,在德國,一個初級警察培訓時間至少兩年半到3年,而美國只要四至六個月;美國警察樹立了好萊塢式的英雄形象,喜歡展示絕對權威,而警察機構管理不善。此外,美國幾百年的奴隸制遺產至今仍未消失。
種族歧視在百年前就植根于美國的警務文化中,美國最早的警察隊伍幾乎是清一色的白人。在美國南方州,警方巡查源自由白人志愿者組成的巡邏隊,他們當年被準許利用“自發組織的治安團體”執行與奴隸有關的法律。在北部州,巡查側重防范非洲裔美國人等移民群體,他們被視為“危險的低等人”。“控制騷亂、缺乏足夠培訓、缺乏非白人警察和脫胎于奴隸巡邏隊,是美國警方至今仍殘忍對待非裔美國人的前因。”研究種族、階層的美國刑法學者康妮·沃克爾寫道。
針對當下的全國性示威抗議,美國“VOX”網站刊文稱,特朗普政府看起來沒有改革執法部門的意愿,但鑒于大部分警察及治安問題屬于地方層面,改革是有可能進行的。文章提出數項建議,包括:警方就幾個世紀的濫用武力道歉——也許一些警察、一些部門覺得這樣對他們不公平,但現實是少數族裔社區不信任警察,這種情緒基于悠久的歷史;警察隊伍就種族偏見問題進行專門培訓,因為一些人確實有這樣的偏見,還有一些人的偏見則是下意識的;提高警察資格標準,給予更好的待遇;警方重點關注犯罪頻繁的街區和社區,統計顯示,美國城市50%到75%的槍擊和殺人事件與3%到5%的街區有關。
《紐約時報》也稱,隨著科技發展及執法者的軍事化,要求收緊執法“豁免權”的呼聲在高漲,最高法院即將處理的一些案件可能會成為關鍵,兩位分屬自由與保守派的大法官都對法院傾向警察的豁免權感到憂慮。該報稱,弗洛伊德式悲劇可能隨時再發生,改革刻不容緩,否則警民互信會受到打擊。
“限制警察執法豁免權或遇到阻力,比如政府、警局和警察工會等,但民意是強大的。”美國聯邦律師鄧洪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他認為這個改革可以實現。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警察在行使執法權時具有很強的主觀性,比如當認為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時,就可以開槍,并且一定要讓對方徹底喪失反抗能力。這是難以限制的。
鄧洪提到,2014年埃里克·加納在紐約被拘留后因遭警察鎖喉而死,整個過程同樣被手機記錄下來,但加納之死并未引發全國性的大規模抗議,原因是他的家屬得到590萬美元的賠償,這筆錢出自當地政府和警局。有分析稱,美國社會對警察暴力一直以來“集體沉默”,現在智能手機時代來臨,這種“沉默”或將被終結。▲
(圖為6月1日在拉斯維加斯,一名黑人女子站在一排警察前)
環球時報2020-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