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萱 王平
【摘 要】電影《綠皮書》中黑人鋼琴家唐·謝利的身份認同經歷了從困惑、模擬到協商的建構過程。本文旨在通過后殖民主義視角,運用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理論,對電影《綠皮書》中黑人鋼琴家唐·謝利的身份建構過程進行探討,得出尋求身份認同的可靠途徑和方法。經分析得出,種族主義與文化霸權下的二元對立導致其雙重身份與意識的割裂,是其身份迷惘,找不到歸屬感的根本原因。因此, 后殖民主義視角下的“第三空間”理論,通過種族協商與身份雜糅為消解身份危機、建構身份認同提供了有效途徑。
【關鍵詞】黑人身份構建與認同;《綠皮書》;第三空間;混雜性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14-0078-03
黑人文化身份認同困惑是美國文化中的一個特殊現象。它表現了生活在以白人文化為主導的美國社會中黑人對自身身份的認同迷惘。對于徘徊在兩種文化邊緣的美國黑人,種族主義二元對立的邏輯使其混雜的身份認同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與心靈扭曲。
2019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綠皮書》講述了非裔美國鋼琴家唐·謝利在意大利裔白人司機托尼的陪同與保護下,拿著黑人旅行指南“綠皮書”,前往種族隔離制度盛行、反對黑人呼聲較高的美國南方進行巡演的故事。在這段旅程中,種族歧視的壓迫,自我身份認同的困惑,使得黑人鋼琴家謝利承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可以說,電影《綠皮書》中唐·謝利的南方旅程是一場關于身份認同與構建、關于抵抗種族主義及殖民文化霸權的曲折歷程。
唐·謝利的身份構建與認同過程,對于建立正確的文化身份認同途徑、正確審視與處理美國黑人和白人的文化沖突,以及在全球化語境下促進文化多樣性都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因此,根據《綠皮書》中黑人鋼琴家唐·謝利的身份建構過程,本文試圖從后殖民主義視角,借助霍米·巴巴的混雜性和第三空間理論,通過分析唐·謝利所處的不同文化空間的特征與狀況、身份危機產生的原因、逐步建立身份認同的過程,探討美國非裔群體建構自我文化身份和獲得身份認同的途徑,以及應對兩種交鋒文化的有效策略。
一、黑色的皮膚,白色的心靈
霍米·巴巴認為,“殖民話語的目的,是要把被殖民者分析為在種族根源上是退化的種群,以便證明征服是合理的。”因此,在西方殖民文化中,低劣、貧窮、粗魯、位于社會底層,是黑人的典型特征。然而在《綠皮書》中,杰出的非裔鋼琴家唐·謝利博士顛覆了傳統意義上的黑人刻板印象。他從小接受古典音樂教育,言談舉止優雅,獲得了三個博士學位,多次受邀到美國白宮進行鋼琴演奏,接受著白人教育與價值觀的他,在教育背景、經濟及社會地位上,儼然躋身美國上層精英社會,成為了一個精神上被“漂白”了的美國黑人。但是,與生俱來的黑色皮膚使他注定無法融入種族歧視盛行的白人社區。擁有崇高藝術地位的唐·謝利雖然在舞臺上贏得了白人上流社會的稱贊,在舞臺下卻屢次遭到白人社會的排斥與隔離,甚至不被允許使用白人的洗手間和餐廳。
唐·謝利優越的經濟地位和教育背景使得他在現實的物質生活中遠離了底層黑人社區,在精神生活上遠離了黑人族裔文化。入住黑人酒店時,西裝革履的他與周圍衣著隨意樸素的其他黑人同胞格格不入,承受著一人在樓上痛飲威士忌的孤獨,而面對黑人同胞的邀約,他又無所適從,不能接受。在前往目的地巡演的途中,唐·謝利偶遇在田里辛苦勞作的貧苦黑人,他們向謝利投去的是詫異、無法理解的目光。遭遇種族歧視的謝利,不僅在白人社區得不到認可尊重,在黑人社區亦得不到理解與認可。
由此可見,作為美國精英的唐·謝利,存在于黑白兩種文化的夾縫中,具有美國人和黑人的雙重身份和雙重意識,這種雙重身份和意識使其文化身份帶有明顯的混雜性。這種混雜性使其被白人社會和黑人社群排斥到兩個文化的邊緣,徘徊于黑白兩種文化之間,成為一個游離的雙重邊緣他者。
根據霍米·巴巴的闡釋,混雜性帶來的是一種既矛盾又模糊的新的過渡的閾限空間。在這種混雜性中,兩種或多種文化相互碰撞,形成一個“間隙”的閾限空間。這一空間,產生于矛盾和含混的中間地帶,超越了傳統二元空間的概念,更為廣泛包容,在這一空間,跨文化交流能夠得到實現的可能。霍米·巴巴將這一空間稱為“第三空間”。這種閾限的第三空間是一種具有臨界性質的邊緣化他者的空間,在這一空間中的主體,由于閾限空間的居間性,是一種“囿于本民族內的‘他者,亦是他民族內的‘他者,被雙方雙向視為‘異類。”與之對應,居于這兩種民族與文化間的主體,所需要建構的是一種位于“本民族內‘異類與他民族中‘異類之間的雙重他者身份”。也就是說,閾限主體所要達到的理想身份認同應是一種混合身份認同。因為主體本身置身于文化的間隙中,具有無法擺脫的雙重或多重的身份屬性。要想獲得身份認同,閾限主體所具備的這兩種屬性必須同時達到平衡。這也與巴巴反對文化本質主義與二元對立的第三空間理論相吻合。根據巴巴的第三空間理論,片面接受或拒絕都不能真正解決身份問題,閾限主體必須在兩種文化的反映中確定自己。
唐·謝利游離于這樣一種邊緣性的文化中間狀態,這種中間狀態超離于黑人族裔文化和白人霸權文化,是一種過渡性的閾限空間,這樣的現實處境恰恰契合了巴巴所推崇的第三空間的文化混雜狀態。因此,不得不處于兩種文化的間隙中,是唐·謝利要面對的一個無法改變的現實。依據霍米·巴巴的第三空間理論,理想狀態下,同時作為美國精英與黑人的唐·謝利需要建構的是一種協商下的混合文化身份,獲得一種混合身份認同。然而,在電影《綠皮書》中,鋼琴家謝利并沒有從一開始就認識到自身的文化身份現實,在身份建構過程中經歷了建構與認同失敗的嚴重身份危機,陷入深深的困惑與迷惘中。
二、二元對立囚禁下的身份撕扯:盲目模擬
幾百年來,美國黑人在殖民霸權下被動接受殖民地文化,在經濟、政治與社會生活上屢遭歧視、排斥和壓迫。即便在南北戰爭之后,奴隸制度已經被廢除,美國黑人仍然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遭到嚴重剝削,遭到無處不在的種族隔離。在精神上,美國黑人受到白人主流文化的影響,導致部分黑人認為本民族文化劣于白人文化,面對種族身份與文化,他們表現出顯而易見的自卑心理。
生活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黑人精英唐·謝利陷入了雙重邊緣他者的閾限空間中,徘徊在兩個文化的邊緣,產生了難以避免的身份危機和認同困惑,原因在于,其同時兼具美國精英和黑人后裔兩種對立身份,二者產生了深刻的沖突。而這種沖突歸根結底又是由謝利所接受的白人主流文化對黑人族裔文化的貶低和排斥造成的,因此,白人主流文化與黑人族裔文化形成了二元對立的關系。這就意味著,閾限主體唐·謝利必須要在兩者之間進行“抉擇”。
唐·謝利作為美國黑人,努力嘗試融入白人社會,得到白人的尊重,而種族歧視卻屢次將黑皮膚的他拒之門外,使他無法找到作為一個美國人的歸屬感,不得不安守“黑人本分”。然而,作為主流社會精英的他,生活在上流社會,接受白人精英教育,奉行白人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與審美,在很大程度上遠離了黑人族裔文化。同時,殖民文化的滲透,讓他產生了深重的自卑心理與文化不自信。結果,作為黑人的謝利,在做不成白人主流社會認可的“美國人”的情況下,也做不成黑人,發出“我不夠白,也不夠黑,那我到底是誰”的身份吶喊。
在種族主義和文化霸權下的二元對立中,同時統一于謝利身份上的固有的多重屬性使得他在兩種文化和社會群體間都遭到排斥。在種族主義和文化霸權二元對立的牢籠中,謝利陷入了一種“我到底該做哪一種人,選擇哪一種文化”的尷尬與迷惘境地,要做黑人,就無從獲得作為一個美國人的歸屬感;要成為白人所接受的美國人,就回不到黑人社會。就這樣,二元對立下,謝利的雙重身份被硬生生撕扯割裂開來。謝利的混雜身份屬性決定了他拋棄任何一種身份都將導致身份危機的產生,他應該實現的是一種混合身份認同。
在這種由二元對立導致的身份危機中,謝利首先采取的是霍米·巴巴所提到的模擬策略以獲得身份認同。在《綠皮書》中,唐·謝利效仿上層社會白人的生活方式,對自己的一言一行十分留意,時時刻刻保持優雅的風度與舉止。在他看來,對于炸雞和小理查德音樂的喜愛,是低俗的表現。在旅途中,謝利時刻強調自己的雇主身份,下車的時候一定要司機托尼為他開門才肯下車。
然而,這種模擬,根據霍米·巴巴的說法,只能是像而不會是完全一樣。所以,一味盲目模擬,并不能使謝利獲得白人主流文化的認可。無論在酒吧遭到白人顧客的無端羞辱暴打,還是白人警察的刁難,謝利都選擇了默默忍受。
此外,盲目模擬使謝利與本民族文化割裂開來。在個體認同過程中,“文化機構的權力運作促使個體積極或消極地參與文化實踐活動,以實現其身份認同。”謝利脫離了黑人族裔文化實踐,必然無法實現身份的建構與認同。恰如巴巴所言,“把自己的文化身份建立在主流話語所設定的價值觀上的少數族裔,失去了自身的文化傳統,其結果只能是自取覆滅。”謝利對于黑人同胞亦像是一個局外人。
這一構建歷程,可以看出“傳統二元論的空間觀念不僅不能說明跨文化交流發生的過程、機制和結果,反而因對等級空間秩序的堅持扭曲了對空間性的理解。”陷入二元對立的陷阱中,將黑人傳統與白人文化對立割裂,走向模擬的極端,唐·謝利在第一階段的身份構建失敗。
三、第三空間下的混合身份雜糅:種族協商
對于具有多元文化混雜的身份背景的個體,在多重文化與歷史的交鋒之下,很難獲取以單一主流文化為核心的單一身份認同,建構以單一文化為核心的文化身份。霍米·巴巴反對主流文化霸權所吹捧的優越與低劣、白人與黑人等二元對立的邏輯,主張第三空間下文化間的對話與協商,對于像唐·謝利這樣的美國黑人構建自我身份、獲取身份認同顯示出極為重要的意義。
巴巴把出路投到兩種或多種文化相遇的“間隙”區域,主張尊重不同文化間的差異,采用居間協商的方式,構建混合與開放的第三空間,來化解身份危機。美國黑人鋼琴家唐·謝利身份危機的消解正是借助了巴巴意義上的種族協商,實現了混合身份的雜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唐·謝利在一味模擬,迎合白人文化卻仍遭遇不公待遇之后,在司機托尼的幫助下,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文化地位,被抑制的黑人意識開始覺醒,開始逐步接受黑人族裔文化。在最后一次巡演中,面對種族主義又一次的挑釁,謝利不再一味接受白人社會的歧視與隔離,憤然離開只允許白人使用的餐廳,和托尼來到一家黑人酒吧。在這里,周圍都是與自己有著相同皮膚、相同根文化的同胞,謝利擺脫種族主義與文化霸權的奴役與定義,摒棄了其被灌輸的“白人無法接受黑人演奏他們的古典音樂”的觀念,第一次在臺上演奏了肖邦的《冬風練習曲》,實現了被壓抑已久的演奏古典音樂的愿望,成功追隨他內心最真實的熱愛。接著與黑人同胞合作演奏了一曲輕快活潑的黑人音樂,贏得了全場黑人贊賞與驚羨的掌聲,回歸到了脫離已久的黑人文化社群,獲得了身份的解放與安置,以及內心的幸福歸屬感。在回紐約的路途中,一向以雇主自居的謝利擔任起司機的角色,放下長久以來因膚色自卑而刻意表現出的高高在上的姿態,主動攙扶司機托尼下車。
這其中謝利經歷了多重意義上的變化:對黑人族裔文化從回避到接納;面對白人社會的種族歧視與隔離,從逆來順受到奮起反抗;不再以居高臨下的“雇主”姿態來體現自己尊嚴,而是主動摒棄白人主流社會中的等級意識,重新認識自我與他人。也就是說,謝利拋棄了殖民霸權對自己的定義,擺脫殖民霸權的精神奴役,終于坦然正視并接納了自己的黑人族裔身份。
在電影結尾處,謝利最終接受了托尼的邀請,拿著酒來到托尼家中,與一群白人歡度圣誕,同時接受了眾人對他的贊美與友誼。無論是謝利在黑人酒吧的盡興演奏,還是在托尼家中共度圣誕,都表征著謝利實現了種族的居間協商,認可了自己的雙重身份,對自己割裂的雙重意識實現了整合,在自己的文化混雜性下,實現了身份的雜糅。圣誕場景尤其意味深刻,謝利走出了那個獨自在樓上飲酒、望著他人交談歡笑的孤獨空間,作為黑人精英來到了這個開放、包容、平等與溫情的“第三空間”,他與自己的美國黑人精英這一混合文化身份達成了真正的接受與認同。
四、結語
通過電影《綠皮書》中黑人鋼琴家唐·謝利的身份建構歷程,可以看出,進入兩種文化間隙的美國黑人,黑白兩種文化的雜糅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既然身份的混雜性不可避免,那么協商下的身份雜糅和混合身份認同亦成為必要。既是黑人,也是美國人的美國黑人,要想成功建立起自己的混合文化身份,獲取身份認同,必須整合并存的雙重意識。全盤接受或否定任何一方的文化都會造成身份的撕扯與建構的失敗,都會陷入文化自我中心主義的泥潭。因此,他們既要繼承族裔傳統文化,又要學習白人主流文化。兩種文化的相遇,不能以任何一方的屈服甚至消亡為代價,民族之間的多樣文化應當和諧共存。在這樣一種境遇下,作為一個包容與開放的閾限空間,混雜、靈活與兼容性兼具的第三空間,為亟需化解身份危機,接納混合身份的邊緣群體提供了有效的突破視野。
第三空間視野下的種族協商與身份雜糅是消解身份認同危機的有效途徑。當前,不少空間意識還確立在二元對立的邏輯之上,極易導致兩極分化與對立,不利于文化多樣性的發生。本文通過對電影《綠皮書》中美國黑人唐·謝利的身份探討,為美國黑人的身份建構提供了有效途徑,對后殖民主義時期美國黑人對抗單一本質主義的文化身份、化解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具有重要參考意義。與此同時,也為全球化背景下的其他邊緣群體提供了一個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身份相處范式。多元文化相遇已成全球趨勢,民族身份混雜不可避免,在此背景下,對話與協商的“第三空間”對于促進文化多樣性、尊重文化差異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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