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玉
【摘 要】民國時期,中國文化遭受到外來文化的強烈沖擊,在此背景下,梁漱溟撰寫了《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盡管書中的文化觀念飽受爭議,受到當時多數學人的質疑,但隨著時代的變化,《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愈來愈凸顯了其在重塑民族文化自信上的價值。因此,從《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窺探尋求國家復興的梁漱溟對于中西文化的看法,梳理當時學界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的主流評價,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做出一個客觀的評價也顯得愈發重要。
【關鍵詞】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歷史地位
中圖分類號:G02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14-0199-03
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首次出版于1921年,時值中國面臨西方軍事、政治與文化的強勢入侵,梁漱溟為此特地撰寫此書以探求中國的出路?!稏|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在當時中國主流文化認為中國處處不如西方,主張全盤學習西方的情形下別開生面,立足中國文化,著重比較了西方文化、中國文化以及印度文化,提出中西方文化融合的觀點。此觀點在當時引起一番爭論,在今天也同樣引發越來越多學人的思考。
一、文化觀
(一)何為文化
自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之后,中國在軍事、政治上飽受西方列強的欺凌,中國有識之士開啟了向西方學習的道路。在學習西方的技術、政治制度失敗之后,人們將目光轉向了文化。“關于重建什么樣的文化體系,知識分子產生了巨大的分歧,全盤西化論者一度占據過輿論優勢”[1]。但是“通過系統比較分析中西方文化之間區別來解決中國文化出路問題的第一人卻是梁漱溟”[2]梁漱溟首先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給文化下了定義:“你且看文化是什么東西呢?不過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樣法罷了。生活又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沒盡的意欲(Will)——所謂‘意欲與叔本華所謂‘意欲略相近——和那不斷的滿足與不滿足罷了”。[3]36梁漱溟以“意欲”作為切入點,認為“意欲是與生命同時產生的,是一種本能,是永遠存在、不可分割的生命沖動”[4]。“文化”即“意欲”,“意欲”是一種本能,那么“文化”即是一個民族為求生存、求生活的方式,是一個民族的人民以自己獨有的生活方式滿足自己生活要求的過程,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們的意欲不同,以及他們應付問題的方法各有特色。
在梁漱溟看來,盡管生活這個詞的含義豐富,但一個民族的生活所涵蓋的內容總結起來可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
1.精神生活方面,如宗教、哲學、科學、藝術等是。宗教、文藝是偏向情感的,哲學、科學是偏向理智的。
2.社會生活方面,我們對于周圍的人——家族、朋友、社會國家、世界——之間的生活方法都屬于社會生活的一方面,如社會組織、倫理習慣、政治制度及經濟關系等是。
3.物質生活方面,如飲食、起居種種享用,人類對于自然界求生存的各種等是。[3]23
生活可分為精神、社會、物質三個方面,文化也可以從這三個方面進行考察。精神上,各個民族都有其信仰;社會上,各個民族受到的約束不同;物質上,各個民族的發展程度不同。這三個文化方面的劃分為梁漱溟詮釋中西文化提供了方向。
在闡述文化的同時,梁漱溟也區分了其與文明的差別。在多數人眼中,文化與文明相差無兩,通常將他們替代使用。然而在梁漱溟看來,文化不等同于文明,“文化與文明有別,所謂文明是我們在生活中的成績品——譬如中國所制造的器皿和中國的政治制度等都是中國文明的一部分。生活中呆實的制作品算是文明,生活上抽象的樣法是文化?!盵3]69一言以蔽之,文明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可看到、觸摸到的東西,而文化則是不可視的、只可體會的生活樣法。
在大談特談引進西方文化的知識分子中,梁漱溟首次對文化進行了概述。在他看來,只有將文化為何物講清楚之后,才能具體地討論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以及它們之間的差別。
(二)梁漱溟的中西文化觀
在為文化“正名”之后,梁漱溟從人類生活的樣法出發,根據由“意欲”產生的三種人生問題——“人對物的問題、人對人的問題、人對自己的問題”[5]歸納出解決這三個問題的三種人生路向:
1.本來路向:就是奮力取得所要求的東西,設法滿足他的要求;換一句話說就是奮斗的態度。
2.遇到問題不去要求解決,改造局面,就在這種境地上求自我的滿足。
3.走這條路向的人,其解決問題的辦法與前兩條路向都不同。遇到問題他就想根本取消這種問題或要求。[3]69—70
這三種路徑實際上對應的即是西方文化、中國文化與印度文化。三種文化表現出不同的特點,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為根本精神的”[3]37,它包含了改變一切的氣質,梁漱溟認為這是生活的本來路向,人是要通過努力改變不合其心意的周遭事物來得到滿足的。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3]71,因此它以中庸之道為主調,遇事不像西方文化那樣想著去解決,而是調節自身的欲望、需求來適應當下的條件。而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3]71,它致力于將可能會產生的問題扼殺在萌芽之中,它既不愿意想辦法解決困難,也不愿意開導自身接受困難,而寄希望于推翻問題,使問題不復存在。
由此可以看出,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因其意欲偏差導致它們各有特質,這“不是先進落后的差別,而是所走的道路的不同”[6]。故而,梁漱溟提出“考究西方文化的人,不要單看那西方文化的征服自然、科學、德謨克拉西的面目,而須著眼在這人生態度、生活路向”[3]73也就是說,光是引進西方的科學技術、民主制度,“為解決現實問題的迫切要求,對西學的理解稍嫌膚淺,不待了解其整個文化面貌便貿然將之生搬硬套于中國社會”[1]而沒有觸及西方文化中最根本的路向、不了解西方文化的處事態度是不足以談引進西方化的。
梁漱溟著述《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的目的是從文化的角度出發探求中國的出路,因此他由三種人生路向推出了世界文化三期重現說,“而最近未來文化之興,實足以引進了第三問題,所以中國化復興之后將繼以印度化復興。于是古文明之希臘、中國、印度三派竟于三期間次第重現一遭”[3]228。梁漱溟認為,未來文化的進程應由西方文化過渡到中國文化,最后到印度文化,世界文化不會一直呈現西方文化一枝獨秀的狀態。這是一種別具一格的觀點,既沒有因當時西方文化獨占鰲頭的局勢就一味地稱贊它,也沒有因中國文化、印度文化的羸弱趨勢就否定它們,而是將三種文化劃分為三個階段,每種文化都有其相對應的階段。
由世界文化三期說可以推斷出梁漱溟并不贊同時人的觀點,認為西方文化比中國文化、印度文化更勝一籌。在他眼中,“西洋文化的勝利,只在其適應人類目前的問題,而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在今日的失敗,也非其本身有什么好壞可言,不過就在不合時宜罷了。人類文化之初,都不能不走第一路,中國人自也這樣,卻他不待把這條路走完……成為人類文化的早熟。”[3]228中國沒落,國力衰弱是因為中國文化早熟而導致其不夠成熟,沒有能力解決人類現在遇到的問題,而現階段這種問題又是西方文化慣常解決的問題,所以西方文化占據領袖地位。待人類愈加發展,中國文化趨近成熟之時,則是中國文化復興之日,最后則是人類文化發展的最高階段印度文化。
既然未來中國文化有復興的希望,國人就不應一直抱悲觀的看法看待中國,梁漱溟為中國的發展提出應對混亂時局的態度:
要排斥印度的態度,絲毫不能容留;
對于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就是對其態度要改一改;
批評的把中國原來態度重新拿出來。[3]230
既然印度文化是處于比中國文化更遠的第三階段文化,是人類更高一層次的需求文化,那么為了解決當下中國所面臨的棘手問題,印度文化是不能接納的。對于西方文化,梁漱溟主張全盤接受,這種全盤接受不是東西方文化調和論,而是立于中國文化,“以中國傳統文化為主體,堅持中國原有的態度”[2],引進西方的科學與民主,進而促進國力的提高。
二、社會反應
雖然近年來,當代學者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多持贊揚的態度,但民國時期近代學者卻恰恰相反,他們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多偏向懷疑、批評,正如梁漱溟在第三版自序中所說“我很感謝我這本講演錄發表后,得承許多位師友和未及識面的朋友給我以批評誨示?!盵3]5自由主義者胡適、早期人本主義者李石岑及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楊明齋都曾撰文批評過《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他們三人的立場雖然不同,但是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卻如出一轍地持否定觀點,因此,他們的觀點最具有代表性。從他們身上可以窺探出當時學界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主要看法,從而判斷《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歷史地位。
(一)胡適的看法
胡適在《讀梁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旗幟鮮明地質疑梁漱溟對文化的劃分。梁漱溟認為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生活,可以分為西洋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但胡適認為這種文化劃分犯了“籠統的毛病”[7]119,因為“這樣多方面的文化,在這個大而復雜的世界上,不能沒有時間上和空間上的個性的區別。在一個國里,尚且有南北之分,古今之異,何況諾大的世界?”[7]120可以看出,在胡適眼中,文化是復雜的,具有多樣性的,不能忽視時間和空間造成的差異性而將其簡單地劃分為西洋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
胡適也不贊同梁漱溟所說的“人生三路向”及其對應的三種文化,他認為“人生三路向”也“犯了籠統的大病”[7]123,將文化“包括在一個簡單的公式里,這便是籠統之至。公示越整齊,越簡單,他的籠統性也越大?!盵7]124因此,這種文化公式“只是閉眼的籠統話”[7]125。胡適以印度人中也有“在火焰之中禮拜,在身面焦坼之時還要禮拜”[7]124這種極端的向前要求及“希臘古代即以‘有節為四大德之一,而歐洲各國都有這一類的民謠”[7]125這種調和持中的態度為例反駁梁漱溟的劃分,以此證明“簡單的公式決不能籠罩一大系的文化”[7]125,各系文化不能籠統地分割為毫無共同點,只有相反之處的三種路向。
與之后的批評者不同,胡適沒有全盤地否定梁漱溟的文化觀。他承認文化是民族生活的樣法,但是他又認為“民族生活的樣法是大同小異的”[7]129,不必要將中國、西方、印度劃分得涇渭分明,“因為生活只是生物對環境的適應,而人類的生理的構造根本上大致相同,故在大同小異的問題之下,解決的辦法,也不出那大同小異的幾種。”[7]129人類在大同小異的問題之下,解決辦法大同小異,生活方式大同小異,生活態度大同小異,他稱這種道理為“有限的可能說”[7]129。無論是家庭組織、政治組織還是人與社會的關系都“不曾跳出幾條有限的路子之外”[7]129。
對于胡適的批評,梁漱溟并沒有像對待其他批評者那樣置之不理,而是一一地作出駁斥。他不贊同胡適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評價,甚至懷疑胡適沒有仔細閱讀過他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而是“像看北京<晨報>一樣,匆匆五分鐘便看完了”也“在這五分鐘后便下筆批評”[3]388。胡適對書中有些地方的批評不無道理,但有些地方則有失偏頗,沒有正面反駁而是“只顧說他客觀原因的論調,又說不出所以然來”[3]401。因此,“總的來說,梁漱溟的自衛是相當成功的。”[8]125
(二)李石岑的看法
李石岑是梁漱溟的好友,他在其著作《人生哲學》中也對梁漱溟的文化觀作了評價。他認為梁漱溟所說的“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之復興有似希臘文化在近世的復興那樣”是“出于全盤的主張中國文化之動機?!盵9]95這與胡適將梁漱溟“劃入新文化運動對立面的保守主義者之列”[8]125有異曲同工之妙,兩人都認為梁漱溟的中國文化立場是一種文化保守主義。
李石岑對梁漱溟的“西方文化向前、印度文化向后、中國文化持中的創說”[9]437,認為西方文化、印度文化、中國文化各有各的發展方向的觀念“曾提出一次抗議,以為世界文化,無論西洋、印度和中國,都只是朝前面走的,不過走法不同,或者走的快慢不同?!盵9]437即在李石岑看來,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并不是各有各的發展方向,而是都朝著一個方向前進的,只是前進的方法或前進的速度有所不同而已。在前進的過程中,文化之所以有所區分,是由于“在某一時期對于某種問題多采用之解決的方式不同,因之文化便表現出一種特征,卻并非預定一條路向,然后產生某種文化。”[9]440換言之,某種表現形式并非某種文化特有的,只是正好在這一時期,這種文化恰好有這種表現,而不是因為它是這種文化才有的這種表現。
無論是對于自由主義者胡適還是對于人本主義者李石岑來說都不能接受梁漱溟的“人生三路向”論,他們一致認為簡單地將文化劃分為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印度文化過于草率,并且不合乎實際情況,這種“理想的文化型式有些太理想了”[8]127。
(三)楊明齋的看法
梁漱溟之前認為胡適對《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沒有認真研讀就作出點評,對胡適的批評不以為意。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楊明齋就撰寫了與其書大小相等的《評<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證明自己是在經過了反復研究,經過深入思考之后才反駁他書中的觀點的,因此,楊明齋所著的《評<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是當時為數不多專門探討中西文化問題的著作之一”[10]。在書中,楊明齋“以馬克思唯物主義的觀點,批評了梁漱溟關于‘意欲決定的文化觀”[10]。
楊明齋認為“人類的意欲是生理之要求借神經系統的一種表現,所以有時神經系統受了病,而意欲也隨之失了平常的作用,可是仍然生活”[11]3,即意欲與生活有著主客觀之分,意欲是人的主觀想法,生活則是人生存的客觀需要,“意欲并不能代表生活本身”[11]4,而不是像梁漱溟所說的意欲即生活。
與胡適、李石岑相同,楊明齋也極力反對梁漱溟的“人生三路向”論,在他看來,“人類的意欲只有前進為榮、解脫痛苦的一個方向,并無向后的路向”[11]10,因此也不存在西洋文化意欲向前,中國文化持中,而印度文化向后的發展路徑。向前奮斗是人類精神的共性,文化出現差異的原因在于處于不同文化中的人的前進步驟不同,“或不要命而求榮,或舍生而求解脫苦痛,或要財不顧命,或幻想得長生等類”[11]10。但是,無論他們的步驟如何不同,甚至混亂,歸根結底,他們都是追求向前發展、向前奮斗的。
可以看出,楊明齋主要是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批評梁漱溟的文化觀,否定梁漱溟的唯心觀,認為文化的產生是由于物質而不是意欲,生活也不是由意欲決定。
三、結語
綜上可知,梁漱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中通過對文化的分析,提出了自己關于中國文化出路的看法。雖然他的分析與看法遭到了同時代學人的否定與批評,但是,從今天的立場看,梁漱溟對中國文化的闡述與展望對于建立中國的文化自信發揮了積極的作用。有鑒于此,與一味地追隨西方的步伐相比,堅守中國文化的獨立性,才能真正地使中國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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