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與平臺：大英帝國的重要商業模式

高云庭

巔峰時期的大英帝國對世界的影響力，超過當今的美國，是人類歷史上全球影響力最大的一個帝國。究其原因，我們可能首先會想到的是其強大的軍事力量，其次是其背后世界領先的科技和工業實力。工業強，生產的產品自然就又多又好，賣到全球各地，能賺到不少的錢，自然就養得起龐大的海軍，也支撐得起海外殖民地的開支。聽起來很符合邏輯，也很了不起。

但是，英國從1710年到1900年，對外貿易都基本是處于逆差狀態。而且，這種入超程度在近200年的時間里是不斷增大的。到1900年，英國的貿易額甚至接近負兩億英鎊。也就是說，英國賣到全世界的產品，其實都是不賺錢的。

那么問題來了，這個帝國的巨額開支，是從哪里來的？答案是服務業，比如金融業、保險業、海運業等。那這些行業的背后是什么呢？是電信業。通俗地講，就是當時遍及全世界的海底電纜網絡，以及后來的無線電報網。上面所說的這些產業，才是大英帝國的經濟來源。

為什么這么說呢？

因為在沒有電報的時代，歐洲商人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給遠方的合作伙伴、交易對象、代理人寫信。處理這些事務比做買賣花的時間還要長，為什么溝通成本會這么高？因為通信太慢，頻次也不可能太多。所以，好不容易寫封信，就一定要寫得盡可能詳細，確保傳達完整而正確的信息。

但是有了電報網絡之后，問題就簡單多了。19世紀末，澳大利亞和英國之間，如此遠的距離，電報傳遞一條信息僅需1.8天。要實現這樣的效率，需要鋪設海底電纜、陸地電纜，還需要配套建設許多基礎設施，這都需要大量的資金，只有依靠國家的力量才能建成。1851年英國人成功鋪設了第一條海底電纜，緊接著，大英帝國率先鋪設了國際電纜網絡，開啟了國際電報業務。

有了這個通信網絡，國際貿易結算的機制便被徹底改變。以前的商人做貿易結算，只能是點對點，利用票據交易，需要很長時間錢才能到對方手上。現在全世界的交易都走電報線，兩三天就可以結算。請問，如果您是當時的一位做買賣的商人，要不要利用這種信息交流上的便利？當然會要。要用可以，那所有的結算就必須就在倫敦，因為電信網絡的中心就設在大英帝國的首都倫敦，這樣，倫敦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成了全球貿易的中心。國際貿易中心有制定商業規則的權利，比如，19世紀末確立的英國標準的金本位制。制定商業規則也就意味著可以收取各種手續費，并順利地開展金融、保險、海運等一系列的高利潤業務。這便是大英帝國制造業不賺錢，但依然能維持帝國龐大開支的真正原因。

這個世界上的生意，本質上只有兩種，一種是賣東西賺差價，一種是建立網絡平臺賺服務費。大英帝國的商業模式就是后一種。第一種是我們常見的工業經濟體系。第二種是把住那些“必經之路”的重要節點，利用信息壟斷和網絡平臺優勢，收手續費、過路費、入門費等等。比如賭場，只是提供一個游戲機會。想來玩，甭管輸贏，賭場都要抽頭。再比如互聯網公司，以極低的成本向用戶提供免費服務，大量用戶會形成一個網絡平臺，想推廣游戲、產品的商家，自然會非常需要這個平臺，那互聯網公司便有大把的錢可賺。

那這兩種商業模式哪種好呢？當然是大英帝國所采用的那一種，為什么？

第一個原因，這種手續費、過路費、入門費沒法拖欠。只要你想參與到這個游戲里來，加入這個商業體系，這錢你就必須交，或者是預先支付，或者是服務與付費同時產生。其他的投資活動都是盈利之后才能獲得分紅，而且還有不可控的風險。相比之下，這種手續費性質的收入就要穩定得多，絕對是屬于旱澇保收型的。

第二個原因，它幾乎不受競爭的影響，這一點非常難得。如果是賣東西賺差價的，那很難保持長期優勢。英國原本是制造業立國，但到了20世紀，世界工廠的地位就保不住了，被美國和德國搶了過去。簡單制造業的內部邏輯矛盾決定了大英帝國當時的簡單制造業優勢是很難保住的。但是，收手續費、過路費、入門費的商業模式，就沒有這個問題。網絡平臺一旦建成，其他人就不太可能再建一個了。這個網絡里的其他人發展得越好，就越需要這樣的一個平臺，這種依賴會給網絡平臺的創建者帶來巨大的被動收入。在大英帝國的那個時代，其他國家的工業越發達，經濟水平越高，就越需要頻繁地利用英國的電信、金融、保險和航運系統。制造者競爭對手越強大，英國能收取的一系列服務費就越高，英國實際上分享了其他國家的工業發展福利。

順便說一句，中國現在雖然是以制造業為發展基礎，但靠賣產品賺錢也只是經濟組成的一部分。中國制造業是現代制造業，它的底層是一個供應鏈網絡，具有一定的非競爭性和獨占性特點，類似于我們剛才講的第二種商業模式，這才是中國制造真正的優勢。

我們通過大英帝國這個例子，其實可以管窺什么才是真正的強大？一個人、一個團體、一個企業、一個國家的強大，不是因為擁有某種特殊資源，也不是因為擁有巨額的財富，更不是因為軍事武力而壓制別人。真正的強大，其實是因為你建立并擁有了一個網絡，一個所有人都參與其中的網絡。因為網絡是你建的，所以你可以規定誰進得來、誰進不來，允許做什么、不允許做什么。因為規則是你定的，所以你可以收取手續費、過路費和入門費。說到底，只有當你穩定地處于一個大網絡的某個中心，建立起一個鏈接和吸引人、資金、信息、技術的平臺，并能夠運用、組織、整合各個節點上的資源時，才能有力量托起“真正的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