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艷平
春天,二弟來電話,說家鄉又種水稻,正在插秧,給我發來了圖片和視頻。看到不是人工插秧了,而是機器操作。駕駛機器的男人正是二弟,高高坐在駕駛座上,紫紅的臉膛上嵌刻的雙眼,充滿光明。堆積在田埂的一簇簇稻苗,猶如一團團擁擠的娃娃,陌生的目光正怯怯打量著它們將要安身立命的地方。插秧機將嫩綠的苗苗均勻地擺布在稻田里,清格凌凌的水中站立著秧苗,排排整齊地看著自己的影子。
童年故鄉的那片稻田又回來了?
陜北三邊,自古缺水少雨,十年九旱,怎么敢期望會有一片稻田呢?身處旱塬的三邊人,稻谷在他們心中,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夢,是和生活相距太遠的事物。那么美好的植物,只有江南水鄉才有,怎么會在三邊出現呢?多少人將那個夢托著,只能讓希望的火焰在幻想和期待中燃燒。
可它確實存在過,上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確切地說,我的故鄉種過水稻。無定河的支流黑河從靖邊縣打雁峁村流過,黑河兩岸的稻花曾經舞動過,張揚過,閃亮過,它給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后來它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歷史的長河中,就像一件美妙的事物,短暫發生,又迅疾消逝。在它曾經存在過的地方,留下了生命中疼痛的那個洞,撫摸著或緊緊按住那個洞,靜悄悄中,多少人芳華不再、紅顏老去。
“故溪黃稻熟,一夜夢中香。”金秋,我扔下手頭一切事務,迫不及待地趕回故鄉看水稻。
曾幾何時,黑河越流越細,夏日經常斷流,兩岸土質疏松,水土流失嚴重,故鄉被停種水稻。自從國家實行封山禁牧,水土保持見成效,黑河水量增加,環境有所改善。魔溝子那條小河被家鄉人聚了壩,保證了水稻的充足用水,加之大米價格提升,家鄉人的觀念也在不斷轉變。種植有營養、無公害水稻,食用放心,又增加經濟收入。政府鼓勵農民種水稻。二弟在電話里說,今年新種的水稻是東北“稻花香”,富硒無公害水稻,品種好,產量高。從推地、平整稻田、種子購買全是政府出資,政府會根據市場給出一個合理的價位,到時賣不掉由政府包銷。農民只管放心大膽地種,秋后收割加工成成品后,政府還會幫他們注冊商標。二弟感慨:黨的政策好啊,這么好的條件,農民沒了后顧之憂,只有甩開膀子大干。大爸叫回來外出打工的兩個兒子鎖柱和鎖成,回家種水稻,他說幾乎沒什么投資,要抓住這個機遇。
優惠的政策在極力挽救鄉村,因為鄉村的土地是撫慰眾生的搖籃,是百姓賴以生存的基礎。黨把干部派到了村村戶戶,扶貧攻堅,脫貧致富,為寂寥的鄉村注入活力,注入力量,使凋零的村莊恢復生機。
秋天,故鄉秋意正濃,玉米熟了,谷穗沉甸甸,高粱紅透了臉,瓜果梨桃笑咧了嘴。可我無暇顧及這些誘人的美景,跟著二弟直奔稻田。在趕往稻田的路上,一輛三輪車從旁邊經過,正是鎖柱,他看見我停了下來。
“不再去打工了嗎?”我問。
“兩邊跑著呢。”
“你這是城里不誤,鄉里也不誤嘛。”
“嘿嘿嘿……”鎖柱黝黑的臉膛綻出憨厚的笑。
當一大片水稻出現在我眼前時,那即將成熟的稻穗害羞地垂著頭,隨風前呼后擁,起伏翻滾。幽幽的稻香飄散過來,我一時呆了,手里的相機也忘了拍照。恍惚是站在兒時的故鄉,一望無際的稻田,悠然清脆的蛙鳴,閃著碎銀般平緩流淌的黑河,裊裊升起的炊煙,追逐我嬉戲的狗子黃虎……
此刻,只想撲向稻田與稻子親近,蹲下身看那稻葉泛著油綠的亮光,撫摸那稻穗,猶如撫摸著孩子,依戀之情油然而生。摘幾顆青稻粒放進嘴里咀嚼,澀澀中含有一絲甜甜的味道,深深回味起童年故鄉的物,故鄉的景,故鄉的味,故鄉的情,那五味陳雜,又淡又濃,那是回味不盡的真實生活。一盞昏暗的油燈下,祖母將一大盆照見人影的小米粥端上桌,幾個窩窩頭,一盤淹酸菜,迎接著從稻田里疲乏歸來的叔叔嬸娘們。嬸娘不停捶打著背,整天彎腰在稻田拔雜草,她的腰又酸又困,疼得直不起。叔父則匆匆嚼幾個窩窩頭,喝一碗清粥,滿足地倒頭就睡。夜晚,稻田里的蛙聲徹夜不停,伴著勞累一天的莊稼人進入夢境。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對生活抱怨過,他們淳樸厚道,安然平和,活得自然,活得率真,活得本色。那一笑一顰里,對貧窮的忍耐、抗爭,對生活的熱愛和信心,常常讓我感動落淚。
稻埂上,各種兒時熟悉的水草又重現,蓬蓬勃勃,翠綠欲滴。三棱草密密麻麻搶占了田埂,不過它是不會被人拔掉的,長在田埂上它的根可霸泥土,固田埂。如果長在稻田里那就會對它不客氣了,連根拔掉,要不它會把營養都吸走,稻苗越長越瘦。還有節節草、鴨舌草、千金子、蘆葦、水馬齒莧等。我喜歡水里的植物,尤其喜歡浮水植物,你看那小小的浮萍,指甲蓋大的圓圓的葉片,平展的浮在水面上,隨著水紋的波動而輕輕晃動,悠哉悠哉的。
稻田里一直留著水,成長起來的水稻仿佛叢林,成為動物的樂園。水里有小魚、螞蟥,泥里有泥鰍,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昆蟲就更多。小時在水里拔草,最怕螞蟥叮腿和腳,螞蟥喜歡吸食人的血,號稱水中“吸血鬼”,一旦被盯上,用手越拉吸得越緊,搞不好就拉斷了,叮在腿上的那節就會鉆進肉里。這個黑乎乎軟綿綿的家伙,很是令人恐怖。只有猛然用手拍打它,才會退縮脫落掉。
青蛙和稻田不分離,記得青蛙是在下午太陽落入地平線后開始鳴叫,一直叫到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天一熱,它們就躲進稻田睡大覺去了。尤其是雨后的夜晚,青蛙的叫聲會愈加稠密、歡暢,那真是一場氣勢磅礴的多聲部蛙鳴交響大合唱,是真正的生命禮贊。蛙們的狂歡之夜,愉悅酩酊,激昂亢奮,它掩蓋了鄉村的一切,成了主宰黑夜的歌王。幾十年里再也沒有聽到青蛙叫了,它們把家安在了哪里?和青蛙一起銷聲匿跡的還有很多大自然的歡歌笑語,如鳥鳴蟬噪,蝶影花香,人類在追求短期目標的同時,不知不覺中破壞了整個大自然的平衡,自然中許多美妙的聲音,我們再也無法尋覓。
二弟說青蛙有,但不多,今年才開始種,只要不往稻田里撒農藥除草劑等化學制劑,種過幾年青蛙自然會多起來。遠處還真傳來幾聲青蛙咯咯咕咕稀疏的叫聲,像是知道我在尋找它們,給我打著招呼呢。久違了,蛙聲!我對二弟說,是不是無公害水稻,稻田里的青蛙就是最好的證明。二弟說地里全部上的是豬糞、加工的有機肥料,是嚴格按照無公害水稻的要求種植的。我說希望再一次回來,坐在家里就能聽到蛙聲四起。
一陣微風吹來,稻浪前涌后擠,一波一波過來,我長久凝視著,心馳神往,情不自禁向它的縱深走去。身入金黃色的波濤里,感覺自已像是在輕舞的火焰中行走,繚繞而過的風,稻穗的起伏、戰栗,泥土攥緊根部的力……靈魂赤裸著,沒入稻田中,我慢慢變成了它的一部分。
一陣窸窸窣窣稻穗的絮語聲,我看到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赤腳站在稻田里,胳膊上腿上臉上都沾滿了泥,嘻嘻笑著看稻田里飛舞忙碌的蜻蜓。她伸手去捉,一下,兩下,跟著蜻蜓在稻田里跳躍、奔跑、嬉戲……
一個裹紅頭巾的女人,胳膊挎著柳筐從稻田走過,她是年輕時的母親。她的目光穿越稻田,落在村口那一座座稻草垛上。從那座座小丘似的軟和、泛著清香的稻草垛,母親看到了什么,她是看到了曬在場院金黃的稻谷嗎?還是看到一家人圍在飯桌前,大口咀嚼著香噴噴的稻米飯,稻米的清香久久不散……
故鄉的稻田,永遠是我心中最珍貴、最美麗的畫卷。過去的幾十年里,那片稻田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夢境中,成了縈繞在我心頭理不斷、遣不散的鄉愁。看著眼前這一片金黃,我欣慰地對自己說,這不,故鄉在,稻田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