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斌
被歲月磨洗過后的烏鎮,仿佛一枚碩大的、版刻的十字勛章,鑲嵌在杭嘉湖平原寬闊的胸膛上。
走進烏鎮,我才發現這枚勛章正以變幻莫測的速度,沖擊著我的瞳孔,無論古典或繁華,無論小橋流水,抑或是飛翔的瓦的青翅,總是從不同角度進入到我的身體。
而我突然發現自己更像是一條渴望的魚,正置身在一張水墨浸染的宣紙上,從東柵到西柵,再從西柵到東柵,不管怎樣竭盡全力地游弋,都是在填充時光的空白。
我是多么希望讓我自身的空白從此不再空白,也被水墨濃點一筆,直接融入這江南古鎮,哪怕成為這黑白相間版刻勛章上的依附,一個短暫的依附。
被藍印花徹底傾倒
遠遠的我就看見一個窈窕的烏鎮女子,一身藍印花布裝束,在青石板的小巷中腰肢一扭一扭,然后漸漸沒入巷道的深處。
在烏鎮,值得留戀和端詳的必定有藍印花,以及和藍印花有關的衣衫、布畫等物事。
這些樸素的布匹,仿佛一出世就渾身沾滿了質樸的露水,清新的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追隨,藍中有白、白中有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塵世中最簡樸的相擁,成就了藍印花的美。不管是白底藍花,還是藍底白花,都是一種誘惑。
烏鎮的藍印花,更像是一張張素面朝天的名片,映在腦海里,就記住了一個鮮活的面孔。
總是這個時候,我的心底就蕩漾起來,隨著藍印花一起,氤氳或恣意在一塊塊兒土布上,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
在江南木雕陳列館
烏鎮木雕是整個江南木雕的縮影,在流逝的、時光的墻壁上緩緩移動。
我相信煙雨江南最動人的嘴唇就是一把刻刀,人物、山水、花卉鳥蟲,在刻刀流暢的表述和奔走中,漸漸露出端倪,讓精妙和珍貴成為欣賞中的主角。
江南木雕讓木徹底地輪回,每天都在重復上演一場歷久彌新的戲劇,那些透過紋理綻放出來的笑容,在不肯輕易挪動的步履下定格成燦爛。
在烏鎮江南木雕陳列館,無論是圓雕、平雕,還是透雕、鏤空雕,都得以淋漓盡致地表現。
當陽光不時親吻這些精美絕倫的門楣或窗欞的時候,我看見飛禽的翅膀煽動起怡情場景,走獸在奔跑中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其實雕刀在挪動嘴唇的時候,就注定了新的生命的誕生,為煙雨江南平添了一道恒久的風景。
兩管毛筆中的烏鎮
在烏鎮,我寧愿市河是一個縱橫南北端莊的筆架,而東市河、西市河各是一管毛筆,它們恰到好處地擱置在市河的筆架上,它們制作精良,都飽蘸了歷史長河里的濃墨。
或輕或重,或濃或淡,隨便點點畫畫,就勾勒出烏鎮日漸清晰的輪廓。
稍微意氣風發一下,就造就了翡翠漾的飽滿;或者筆走龍蛇,曲折一點,再來一個蕩漾的回鋒,喜鵲湖就生機勃勃,開始龍飛鳳舞了。
烏鎮的水,在兩管毛筆里汪洋縱橫,將亭、橋、廊、坊,將民宿、街巷、牌樓、河埠,像脈絡一樣連綴在一起,整個烏鎮就舒筋活血,暢快地活絡起來。
一千三百年仿佛是一瞬,一瞬間就是套在袖管里的兩支毛筆,毫無遮攔地架在市河筆架的脖頸上。
所有的歷史和文化,仿佛都濃縮在這兩管呼吸著人文氣息的筆管里。它們隨便舒張一下毛孔,就讓我窺見了烏鎮固有的凝重。
烏鎮的橋
凝重是烏鎮的橋一貫堅守的面孔,仿佛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腳踏實地戰勝了曾經有過的幻想和渴望。
烏鎮的橋,含蓄、內斂的讓人感到踏實,它們不喜歡招搖,把制服一樣的衣著整理的一絲不茍,如果偶然有些別致的舉動,那一定是胸前戴上一塊兒青苔的的像章。
長橋有長橋的曲折,短橋有短橋的精干。
在水墨江南橋梁家族中,烏鎮的橋是繁衍生息較為旺盛的一支,它們守著一脈千年流淌的血,將凝重的品格烙印在青石的肩部。
小橋流水,將千年的歷史和文化渲染。
像是烏鎮水墨卷軸上自在的閑章,烏鎮的橋,每一落款都在飽蘸凝重印泥的前提下,恰到好處地鈐印在烏鎮最需要點綴的地方。
從烏鎮的橋上走過,寧靜而又落落大方的民宿就露出了版刻的容顏。
西柵市河兩岸的民宿
烏鎮是有性格的,烏鎮的性格寫在西柵市河兩岸民宿的臉龐上,并滲透到肌膚深處。
走進任意一個小巷,推開一扇古色古香的門,也許我會遭遇到落
落大方的天井,或者是回廊的小巧別致。偶然回首,一座月洞門內掩藏的春色一下子襲擊過來,俘虜了我的好奇。
在烏鎮民宿龐大的建筑群軀體內,我是那樣的漫無目的,像是匆匆的流水,隨著腳步筑就的堤岸,一路流淌。
我相信民宿中一些深宅,或者閣樓,或者高低錯落簇擁在一起的馬頭墻、風火墻是有故事或秘密的,它們在長達千年的文化長廊里修行,一定不經意間做過一些什么,抑或在極力推崇什么。
不然烏鎮民宿就不會有版刻一樣的容顏,那樣大膽地挺立在市河兩岸,微風吹去的,必定是依附在民宿上多余的部分。
我像一個不得寶藏誓不罷休的探尋者,深陷在烏鎮民宿版刻的容顏中不能自拔,不知不覺就被月色掩埋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
月色洗劫下的烏鎮
水上的蝴蝶花,一點一點地潔白,一點一點地怒放成烏鎮的水閣和深宅。不問歡喜和平靜,不問密集或細碎,烏鎮只是我靠近煙雨江南的一味藥劑。
正好用月色做引子,只需小舟的顛簸煎熬,就讓敞開的心扉順流而下,我不知該向哪一座小橋傾訴我隱藏的疾患,好在烏鎮遼闊的謠曲覆蓋過來,好在我已然將吳儂軟語精致的點心珍藏。
此時燈盞酣睡,烏鎮依稀就是故鄉。
我看見月光像個屢教不改的盜竊犯,又一次洗劫了烏鎮的清爽。快把那些塵世的浮華和煩躁帶走,只剩下這版刻的容顏。像剛剛擦拭過的青花,不肯輕易挪動一步,連回眸都那么清秀。
如果允許我許下一個心愿,我希望我的散漫是月色下蝴蝶花的散漫,烏鎮的散漫是煙雨江南小街的散漫。
烏鎮的小街
烏鎮的小街到處飄逸著文化的氣息,如一幅細長的對聯。
上聯是青團、布鞋、絲棉、生鐵鍋,白水魚、杭白菊、薰豆茶,桐鄉檇李、花窠羊肉、油炸臭豆干;
下聯是湖筆、篦梳、烏錦、手工醬,姑嫂餅、三白酒、定勝糕,木雕竹刻、藍印花布、三珍齋醬雞。
當然必須得有一個橫批,我覺得還是回歸樸素和自然吧,大智若愚,最普通的也是最真實的。百年、千年如此,古代和當下如此,如此浩浩蕩蕩,如此綿延不絕,如此川流不息,如此繁華似錦,如此……
還是把橫批命名為“烏鎮小街”吧,就高懸在市河的上空。
在一片瓦當中回味烏鎮
在烏鎮,一片瓦就是一小段被擱置的時光。屋頂上、墻頭上,它們成群結隊地完成了攀爬和覆蓋,造就了一種奪目的氣勢。
在歲月的交替中,烏鎮的瓦始終皴染了水墨賦予的青澀,它們隨時感染了走進烏鎮的人們。
仿佛一個端坐在江南稿紙上的會意字,而瓦正是水墨烏鎮版刻的筆畫和走向。
當夕陽以濃重的筆墨涂抹天空的時候,我相信此時的瓦、此時的
烏鎮平靜如故,瓦依然青青,一幅意味深遠、神韻悠長的書法。那些高矮胖瘦的白墻,隨著瓦的走勢留下緩慢流逝的飛白。
在一片瓦當中回味烏鎮,那些插在高處的、輕輕合攏起來的青翅,讓我時刻想象它們的樣子,想象它們在歲月深處曾經留下過的飛翔。
烏鎮依稀是故鄉
就著一縷春光,在一個臨街茶肆的靠窗位置,慢慢啜飲杯中杭白菊釋放出來的清雅,看對岸清晰的石板游走的斑紋,看白墻忽而臃腫忽而廋俏的袍,看店鋪中被輕輕端詳藍印花的羞澀,看畫舫偕漿穿橋而過……
烏鎮依稀就是故鄉。
我是畫中人,還是一個旅居的游子,我已經分不清了,也不想分清。
在這個濡染了太多文化氣息的古鎮上,我發現每一刻我都在變化,隨著這些古典和現代交織的水墨,在流水中蕩漾,在小橋前停頓,在回廊中追逐時光;隨著這些參差錯落、深深淺淺的版刻,在木雕的花紋里沉迷,在門楣的吱呀聲中被牽引。
我是一條渴望的魚,渴望留在這古鎮,渴望在這時光的白中,也被水墨浸染或涂抹,也被雕刻而留下印跡。
因為烏鎮,我愛上了這水墨和版刻融匯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