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從根本的意義來說,向往過去某個時代,著重點不在于物質生活上,而是向往和這個時代的精神世界發生交織和共鳴,獲得更豐富充沛的精神生活
自從“穿越”這個概念流行之后,我們就在腦海中和歷史建立了一種新奇的聯系,漢唐明清,古希臘羅馬等等,都好像是可以去移民的國度,只需要哪天踏入一個蟲洞,就可以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時間旅行。“你想穿越到什么時代”這個毫無實際意義的問題吸引了越來越多的討論,雖然經常因為概念混亂和邏輯不清而被有識之士鄙視,但無可爭辯,其中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當我們問這樣的問題時,本質上是在審視內心的傾向和價值觀。而對它的分析,也有獨特的理趣。
許多時代都以獨一無二的特質令人向往,不過首先要排除這樣一種思維方式:回到過去后,利用自己未卜先知的歷史知識操縱時局,從中漁利。你可以幫曹操打贏赤壁之戰,或者幫肯尼迪躲過暗殺,甚至在戰亂時代稱王稱帝……你能創造一條新的歷史線,成為其中不可一世的主宰——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向往的是利用歷史知識得到的好處,而不是這個時代本身的魅力。
另外,也需要小心翼翼地排除掉好奇或獵奇的動機。誰不想搞清楚傳國玉璽的下落、雍正是否篡位或者以色列消失的十部族等歷史之謎呢? 但是這些根本上并不是對時代本身的向往。同樣,我們或許想看到公元前2500年埃及成千上萬農奴建造大金字塔的宏偉場面,或者1916年“凡爾登絞肉機”萬炮齊鳴的慘烈,但相信沒有幾個正常人想身處其中,當一個悲慘的奴隸或者炮灰。
所以,我們談論的是能夠吸引人逗留而非僅僅觀看的時代。但和通俗的影視書或歷史小說不太一樣,過去的生活有太多當代人難以接受的地方。直到一兩百年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包括較發達國家的多數居民,都生活在現代人難以忍受的貧困和不衛生環境中。當你出生后,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死于幾天之內,能長大的機會大概只有一半,即便健康長大,你可能終身面朝黃土背朝天,承擔沉重的賦稅和勞役,一輩子連肉都吃不到幾塊。即使能生活在較富裕的家庭里,大概率也沒有衛生巾和抽水馬桶,可能一輩子只洗三次澡,而且常常死于瘟疫和饑荒——這在所謂“盛世”也是時常發生的。
從生活衛生便利的角度來講,總體而言當然是越接近現代,生活就過得越好。以中國而論,唐朝以后有了椅子和折扇,明代發明了預防天花的種痘術,清朝可以吃上辣椒和土豆絲,如果你生活在民國,還可以享受電燈和公共汽車……但要是歷史就是這樣不斷地“進步”,往回穿越還有什么意義呢? 好好地活在當下不是最好?
所以許多知識人士都嘲笑穿越妄想的不切實際,但事情還有另一面。對古人來說,物質條件的匱乏并不是那么難以忍受,因為他們沒有享受過更舒適的生活。設想幾百年后的未來人回到今天,他們很可能也受不了我們時代人均只有七八十年的“短暫”壽命,品質低下的二維影視畫面,花十幾個小時才能飛到地球另一邊的惡劣交通條件,乃至中規中矩、單調乏味的婚姻生活……但對我們來說,這些是正常生活秩序的一部分。反之亦然,從內心的滿足來講,原始社會中一群唱著山歌,射殺野豬然后大啖烤肉的獵人,未必比他們在有空調的辦公室里喝著咖啡每天996的遙遠后代們感到更多的痛苦。
而且還有精神的世界。其實,說到向往某一個時代,往往是向往見到那些名垂千古的偉人:在函谷關前和老子交談會聽到什么呢?在長安和李白共醉的滋味又如何? 并且,偉人們也并非憑空產生的個體,而是時代精神的集中爆發。歷史往往在沉寂或戰亂中走過許多世紀,然后有一天,在一些特定的社會里,人們的精神忽然找到了新的方向,獲得了新的生機,藝術與思想如焰火般被點燃,照亮此后的無數世代。可以舉出許多名垂后世的黃金時代:公元前五世紀的雅典,開元年間的長安,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只有最簡單粗糙的頭腦才會因為物質條件的鄙陋,而認為它們在根本意義上不如后世某個平凡無趣的年代。
所以,從根本的意義來說,向往過去某個時代,著重點不在于物質生活上,而是向往和這個時代的精神世界發生交織和共鳴,獲得更豐富充沛的精神生活。無論其中有多少淺薄的誤解和葉公好龍的虛偽,這種向往本身仍然擁有不可否定的意義。
幸運的是,盡管我們無法真正穿越,但對此也并非無能為力。人類的想象力意味著我們總可以讓自己在頭腦中“生活在別處”,通過閱讀、思考和想象的演繹,我們可以讓我們的精神生命不斷地從過去那些激動人心的時代獲得滋養,獲得某種古老的新生。
(作者系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