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
來衛峰見到鄭曉吉的那一刻就有預感,何依琳會跟他走。
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那是鄭曉吉跟他們認識的第二天。鄭曉吉慢慢把奧迪停在路邊,何依琳對他說:“鄭總,我下去跟衛峰告個別吧。怎么說,我也是跟他一起來的。”鄭曉吉戴上墨鏡,打開車窗,說:“去吧,我等你。”
“衛峰哥,我走了。”何依琳的聲音在風中有些抖動,這抖動讓她好聽的音色有些失真,像脫離服務區的手機信號一樣,讓人擔心它底氣不足。十二月的北京,風說刮就刮了起來。來衛峰幾乎沒聽清何依琳說了些什么,但即使沒聽清,來衛峰也能猜出她的來意。
何依琳是來告別的。
來衛峰手里抱著那把舊吉他,跟昨天一樣,坐在西單地下通道的角落里兀自撥弄琴弦。這把紅色的二手吉他陪他三年了。三年來,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那還是高一的時候來衛峰向一個高三的藝術生買的,從那以后,他和它形影不離。
來衛峰沒有抬頭,低低說了一句:“一個人在外面,照顧好自己。”這句話來衛峰恍惚記得什么人曾對他說過,是誰說過呢?哦,媽媽說過。三個月前出門來京的時候,媽媽說過這句話。現在,他把這句話送給了何依琳。
“你也保重。”
黑色的奧迪絕塵而去,把來衛峰一個人扔在西單的風里。
冬天是突然到來的,眼淚跟西單的風一樣說來就來。
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來衛峰和何依琳扛著兩把吉他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車。十八個小時的長途列車一點也算不上漫長,那些關于夢想、音樂、浪漫的詞匯就像一鍋大雜燴,一路上一直在他倆的頭腦中翻滾著,好比是去麥加的圣徒,他們有用不完的虔誠和激情。一路上來衛峰高聲談論著對音樂的癡迷,對吉普賽人的崇拜,對流浪生活的向往。來衛峰說,過吉普賽人的生活就是他全部的夢想。吉普賽人是來衛峰在一本封面不知被誰撕掉的小說上讀到的。那本小說每一頁都被他翻得卷了角。后來終于有一次他在書店里找到了那本書,原來那本書的名字叫《百年孤獨》。
百年孤獨,百年孤獨,多好聽的名字。吉普賽,吉普賽,流浪的吉普賽,浪漫的吉普賽,能歌善舞的吉普賽,自由自在的吉普賽。這話來衛峰跟何依琳說了一百遍。
在來家灣農村,來衛峰和何依琳從小一起長大。一大幫孩子在垸子里玩,捉迷藏,丟手絹,跳房子,他倆卻玩得最近,因為他們還有一個愛好——唱歌子。準確來說,唱歌子的樂趣是來衛峰傳染給何依琳的。是的,就是傳染,像傳染病一樣傳染。沒事的時候,來衛峰就站在何依琳面前唱。小孩子能有什么事呢?所以來衛峰總是在唱,站著唱,坐著唱,喊著唱,叫著唱,夢里也還是唱!天知道他怎么那么喜歡唱歌子。他唱不要緊,唱得多起來,何依琳也跟著唱起來。暑假他倆去青蒼山放牛的時候,總會坐在山腰上唱滿滿一下午。無非是些簡單的山歌子——哥哥唱歌妹來聽嘞,妹把哥哥藏在心吶……也聽不懂歌里唱的詞兒是啥子意思,只是唱。一天天地唱下去,卻跟那些山雀子似的唱了滿滿一個夏天也唱不厭。用王德叔的話說就是 “山雀子唱歌也有歇氣兒的時候,你們唱起來就沒個止。”兩年下來,何依琳學會了不少歌子,唱得竟比來衛峰還要勤。年齡小的時候說他們天真無邪情竇未開,唱那些沒葷沒素的歌子且由他去吧,小孩子懂什么?可是念到初二初三了,何依琳也還是站在山坡上唱,放開嗓子大聲唱。幾個嬸子就指手畫腳地調笑她:“小琳子,你曉得你唱的是啥子啵?”何依琳臉一紅,卻不低頭,索性不理她們呢,還是清嗓子兀自唱。喜歡唱歌子也不是什么錯誤,唱就唱吧。念到高中的時候家里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不得了啦!他倆不知道發了什么神經,非要報藝術生。在農村人看來,報藝術生、體育生是不務正業,不是正經念書,是要被人罵“沒出息”的。何依琳她爸把她關在屋里兩天沒讓她吃飯也沒能改變她的想法,她還絲毫不讓步:“我要當藝術生報考音樂學院的念頭九十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跟示威一樣,誰勸也不管用。來衛峰也始終如一地站在了何依琳的立場上,堅決同何依琳組成統一戰線捍衛他們追逐夢想的權利。年輕人心血來潮的想法誰能阻止得了呢?誰都曾經年輕過呀!想到這一點,大人們只得無奈地嘆嘆氣,擺擺手由他們去了。將來哪一天要是后悔,也管不了那許多啦。最終,他倆終于得償所愿,相互拍手示意,他們預謀已久的計劃終于達成,喜笑顏開地成了學音樂的藝術生。
就在進高中的那個月,來衛峰買了那把紅色的二手吉他。因為他發現幾乎每個藝術生都有一把吉他,你要不會彈吉他是要被人笑話的。來衛峰學得快,不多久就學會了怎么彈。何依琳家里不肯給她買吉他,每次依琳看到來衛峰抱著吉他練歌就羨慕得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來衛峰也總是把吉他借給她,手把手教她彈。兩個人彈一把吉他也不是個長久的法子,來衛峰省了三個月的伙食費,好不容易又買了一把二手吉他給依琳。何依琳看到吉他眼淚就掉了下來,那是開心的淚水,也是幸福的淚水,依琳跳起來抱著來衛峰說:“衛峰哥,你真好。”
人算不如天算。高考的時候他們專業課考得好,他們太熱愛音樂了,可就是因為花太多心思在練琴上,文化課都不合格,他們雙雙落榜了。
家里人自然是生氣呀,叫你們當初不要報什么狗屁藝術生吧?藝術生是這么好考的嗎?現在落榜了吧?
家里人冷嘲熱諷,村里人更是陰陰地笑,明知道他們落榜了,可還是要在人多的時候大著嗓門問:“小峰小琳,你們考了好多分?”弄得兩家人都抬不起頭來。來衛峰也憋氣,成天在家里悶著,有一天他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歌星講述自己的奮斗經歷,歌星是從一個落后的小山村走出去的,歌星當時還不是歌星,初中畢業懷揣著幼稚的音樂夢想到了北京,經歷了好多事,吃了好多苦,最后幸運之神眷顧了她。歌星最后說年輕人只要有夢想,肯吃苦,總有一天會走出來的。這句話說得來衛峰熱血沸騰,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何依琳,信誓旦旦地立下豪言壯語要去北京闖蕩。何依琳早在家待煩了,一口答應要和他同去。
家里人卻不同意。同村的年輕人大多初中沒畢業就南下深圳打工,不少家里都已經蓋起兩層樓房了。他倆這些年上高中已經花了家里不少錢,兩家人說什么也不讓他們再這么瞎胡鬧下去了。來衛峰他爸嘴里罵著:“ 唱歌能吃飯嗎?你看你高中三年都念出了個啥?念出了個球!你給老子老老實實打工去!再不聽話,老子打折你的腿!”說著就要砸了來衛峰的吉他,要不是他緊緊抱著,吉他早被摔成了稀爛。
來衛峰想了個法子,騙大人說想去北京打工,打工也不一定要去深圳嘛。來衛峰他爸罵道:“ 你還嘴硬!你帶著吉他做啥子,帶著琴打啥子工?我告訴你,不要以為你爸是個大傻球,你以為你老子這么好騙!”來衛峰犟嘴:“你看我這些年啥子時候離開過吉他了?打工就不能帶著吉他啦,我去哪里也要帶著它!”
來衛峰他爹最終也沒有打斷來衛峰的腿,因為他又贏了,他再一次說動了家里的大人。來衛峰帶著何依琳興奮地跳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這股子興奮勁就像當年第一次讀到那本沒有封皮的小說一樣,那陌生的快感簡直除了大聲歌唱之外沒有別的法子足以表達。
來衛峰聽說北京遍地都是機會,也聽說過北京遍地都是尋找機會的年輕人。好多做著文藝夢的年輕人都聚集在北京,媒體叫他們“北漂”,來衛峰嫌這個名字不好聽,有一層歧視的意思在里面,他給“北漂們”起了一個更文雅的名字,來衛峰在心里叫他們“北京吉普賽”。
北京吉普賽,北京吉普賽。在火車上,來衛峰一直為自己即將成為一名“北京吉普賽”而激動著,十八個小時的長途火車竟絲毫沒有睡意。
他倆當然不是去北京打工啦!他們要去追夢!是的,追夢,追夢,起碼在來衛峰心里是這么想的。盡管在心里設想了千百遍,可是當浩大的北京城以浩浩蕩蕩的面目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們還是不可避免地趕到了眩暈,一種無可抵擋、充滿侵略性的眩暈感從他們的腳底一直漫過頭頂。
在巨大的玻璃幕墻映襯下,他們簡直是兩只微不足道的螞蟻。
夢想畢竟是夢想。吉普賽人早已習慣了流浪,可是他倆還沒有。對于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一時沖動是容易的,可是要忍受漫長的平庸與無所事事簡直讓人窒息。當他們被綠皮火車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北京西站,當他們跑遍了半個京城幾乎所有的只要與音樂沾一點邊的公司時,他們的頭腦終于冷卻下來。
“瘋了吧。”
“做夢!”
“白日夢!”
這些話又重新回到了耳邊。那是三年前,他們在鄂西南那個貧窮落后的小山村心血來潮說要報考藝術生時,耳朵里充斥的冷言冷語。這些冷水不僅來自那些在旁看熱鬧甚至是看笑話的人們,還來自于他們的父母。
他們的父母也為他們冒失的念頭惱怒不已。
這一刻他們終于再一次認清了這些當初他們討厭聽到的嘲諷并不是空穴來風。第一次,他們感受到這些冷言冷語的威力是在高考成績揭曉時,他們在得知落榜的那一刻心底感到近乎窒息的絕望。
作為農村娃,也許真就不該尋思這些不切實際的所謂夢想吧?
現在,他們租住在中關村附近的一個小胡同里。準確來說,他們并沒有錢租單間,只是各自租了一個床位。來衛峰在過道西側的303,何依琳在過道東側的306。一間不到10平米的小屋子,安了四張床,兩個上鋪兩個下鋪,每人一個小鐵柜,四人共用一張寫字桌,一個樓層共用一間水房和兩個衛生間。
跟來衛峰同屋的有兩個準備報考北京大學的研究生,每天早上醒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去那所聞名全國的高校蹭課,另外一張鋪一直空著沒人住。跟何依琳同屋的也有兩個是來北京考研的,另一個來找工作。很顯然,他們都是一無所有的外地人,誰也無力支付獨自租住的昂貴房租,一個月幾千塊呢。甚至就是這樣的房間,一個月500塊何依琳都覺得有點貴。
這就是他們在北京的臨時的家。這讓來衛峰很自然地聯想起了高中生活,高中宿舍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起碼,他倆算是在北京安定下來了。很快,他倆帶在身上不多的紅票就沒剩幾張了。他倆甚至到了共吃一碗泡面的窘境。
那是半個月前,來衛峰在樓下小超市買的一箱泡面只剩最后一碗了。那天晚上來衛峰從外面回來一進屋就到處找吃的,他實在餓壞了,出去找了一天工作,到現在連一口飯也沒吃過。當他發現箱子里只剩最后一碗面時,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索性咂咂嘴,問何依琳:“你吃飯了嗎?我剛在外面吃過了。”何依琳哪里舍得吃呢,她想把這碗面留著等來衛峰回來吃,于是她也騙來衛峰說:“我吃過了。要不你再吃點吧!”說著站起身要給來衛峰煮面。來衛峰看出何依琳其實也還沒吃過,于是說:“我剛吃過了,一碗我也吃不下呀!要不,咱倆一人吃半碗吧!”來衛峰吃著面,背過身,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不能再這樣混下去了,不被家里人笑死也得餓死。“明天一定要找到工作!”來衛峰抱著枕頭咬了咬牙,不管什么樣的工作,先干著再說!
第二天一大早,來衛峰又出了門。上午九點多,來衛峰拿著一家唱片公司的廣告單從西單地下通道走過時,看到有一個流浪歌手坐在通道一側的邊沿上彈唱歌曲。那個歌手把吉他包鋪在地上,彈唱著許巍的《我像風一樣自由》:“我像風一樣自由,就像你的溫柔,無法挽留。你推開我伸出的雙手,你走吧,最好別回頭……”馬上就引來一群人上前圍觀,唱了不一會兒,就有人往吉他包上放錢,一塊、兩塊,一個人、兩個人……
他可以唱,我為什么不能唱呢?
來衛峰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像一只在天空中盤桓了三天的蒼鷹終于發現了獵物一樣,幾乎是發瘋似地沖回了出租屋。他興奮地把他的發現告訴了何依琳。
他把那個流浪歌手在西單地下通道唱歌賺錢的事跟何依琳一說,何依琳也興奮地跳了起來。
能唱歌簡直是世界上最令人開心的事。
接下來的每一個清晨,他們都要早早地起床,背上吉他趕5點10分的第一趟地鐵,然后坐在西單地下通道里,彈吉他,唱歌,《異鄉人》、《天使的翅膀》等等,一首接一首。
如果你每天都要從西單地下通道經過,你肯定聽過他們動人的歌聲。
唱通道——他們終于找到工作了。每天早上五點半,他倆準時出現在西單地下通道里,歌聲也準時出現在通道里。
能唱歌,還能賺錢,這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么?
有一次,一個小年輕聽完歌之后吹著口哨說:“可憐可憐你們,小乞丐!”說著將一把一毛錢的硬幣扔到吉他包上,硬幣從吉他包上滾下來,散落一地。何依琳停止了彈唱,來衛峰霍地站起來,抓起地上的硬幣狠狠扔到那個人的臉上,罵道:“去你媽的!”
小青年悻悻地走了,何依琳卻說什么都不肯再去通道里唱歌了。
何依琳哭得厲害。
“我們是乞討么,衛峰哥?”何依琳問來衛峰。
來衛峰沒法回答何依琳的問題。
他覺得是,也覺得不是。來衛峰躺在床上又是一夜輾轉反側,破敗不堪的鐵架床也跟著吱吱呀呀了一晚。
先讓她休息幾天也好。來衛峰想,明天我一個人去吧。
一看表,四點半了。來衛峰實在睡不著,索性起床。摸摸索索地洗漱完,正準備背起吉他往外走,卻發現306隱隱約約有個黑影正推門出來,借著過道里微弱的光,來衛峰看清楚了,那黑影正是何依琳。
來衛峰上前抱住何依琳,拍著她的肩膀說:“依琳,我們一定會成功的,一定。”
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的淚。
何依琳還是背著吉他跟來了。
生活還要繼續。
就在他倆在地下通道唱歌的第二周,他們遇到了鄭曉吉。
當時他們剛唱完一首李健的《異鄉人》,這是他們最喜歡的歌。“有許多時候,眼淚就要流,那扇窗是讓我堅強的理由……”短短十來天,他們唱了不下幾十遍。聽完之后,鄭曉吉第一個走上來向吉他包上放了一疊紅票。
當然,彼時他們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叫鄭曉吉。
憑直覺,那疊錢應該不少于三千塊。何依琳連忙站起來,把錢遞了回去:“謝謝你喜歡我們唱歌,但是這個錢,我們不能收。”
鄭曉吉一臉愕然:“為什么不能收?”
何依琳說:“你要是愿意聽我們唱歌,你就站在這里聽。如果愿意付錢的話,頂多給十塊就可以了。”
鄭曉吉看著何依琳認真的表情,也認真地對她說:“可是,我覺得你的歌就值這個價。”說著又把錢放到了何依琳手上。
鄭曉吉那滑膩的麋鹿般的眼神看得人生厭。何依琳有些不好意思,說:“怎么會呢?我們又不是歌星。”
“你當然不是歌星,”鄭曉吉伸出五個手指,接著說,“歌星一亮嗓子至少要這個數字,五萬,五十萬,都不是玩笑。”
何依琳當然知道這不是玩笑,她在老家的時候就經常在邊邊角角的報紙娛樂版上看到某某歌星出場費六位數的報道。
何依琳見他不依不饒,只好說:“那,我收你一百塊吧。”說著又要把剩下的錢遞還給他。
鄭曉吉把何依琳的手一推,有些頑皮地說:“好吧,一次收一百,那我就站在這里連續聽一個月!”說著鄭曉吉把手一攤,接著說:“給我開一張月票。”
何依琳被他的風趣逗樂了,笑著說:“聽一年都行。”
可是鄭曉吉再也沒來聽他們唱歌。
那天晚上,鄭曉吉請何依琳和來衛峰吃烤鴨。來衛峰這才察覺,來北京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他倆還從來沒吃過烤鴨呢。這可是他倆在老家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吃的京城第一美食啊!
可是,不知怎的,這頓飯來衛峰吃得并不安穩,如坐針氈一樣,竟一口也吃不下去。他突然有種預感,馬上就會發生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發生什么,只是隱隱地有些坐立難安。何依琳往他碗里夾了一塊烤鴨肉,問他:“衛峰哥,你怎么不吃?”來衛峰說:“我肚子難受。”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和鄭總再坐一會兒。”何依琳看著他說。
“那我先回去了。”來衛峰一下站起身,拿起吉他就走。
那個給他們的吉他包上放三千塊錢的家伙叫鄭曉吉。按他自己名片上的介紹,他是一家音樂制作公司的老總。
你看,何依琳已經開始叫人家“鄭總”了。
來衛峰大步走出那家氣氛有些壓抑的烤鴨店,擠上一輛不知開往哪個方向的公交車。
坐在公交車上兜了兩圈,已經十點多,何依琳還沒回來。來衛峰有些惱火,站在樓道里望著窗外慢悠悠熄滅的燈火,來來回回地走動著,把已經碎裂翹起的不知道哪一年鋪的舊地板磚踩得嘎嘎作響。
快凌晨一點的時候,何依琳終于酒氣沖天地回來。
來衛峰生氣地說:“你還知道回來?”
何依琳知道來衛峰吃飯的時候就已經生氣了,也故意氣他:“我當然知道回來。”
來衛峰有種想沖上去打她的沖動,可還是忍了下來。一陣沉默過后,來衛峰淡淡問了句:“你的吉他呢?”
“那把破吉他啊,多寒磣,不要了。鄭總說他公司有高檔貨,明天送我一把。”何依琳好像還沒醒酒,說話的口氣有些盛氣凌人。
“你還要不要臉?”來衛峰真想動手打她。
“我怎么不要臉了?整天跑去地下通道唱歌就要臉了?你不記得別人怎么說你的了嗎,乞丐!”何依琳針鋒相對。
來衛峰還來不及回嘴,樓道西側不知是307還是309有人喊了一句:“吵啥吵哇,還讓不讓睡覺啦!”
來衛峰嘴唇動了動,終是沒開口。
來衛峰感覺眼前的何依琳有些陌生,這就是我一直認識的那個何依琳嗎?
來衛峰不敢相信,但是他妥協了。
來衛峰輕輕說了句:“我給你打了水,不早了,泡個腳早點睡吧。”
來衛峰正要推門進屋,“衛峰哥——”何依琳在后面喊了一句:“明天我們一起去鄭總的公司看看吧。”
聲音有些乞求的意思。
“鄭總鄭總,你就知道鄭總!我看你都不知道你是誰了!要去你自己去!”來衛峰本來想暫時妥協吧,可是他一聽到“鄭總”兩個字,胸中一團剛潛伏下去的烈火又冒了出來。
“去就去!”何依琳不甘示弱,“難道你還想過連一碗面都吃不起的生活嗎?難道你打算在地下通道里唱一輩子嗎?衛峰哥,去吧。鄭——”何依琳準備說“鄭總”的,她似乎覺察到了來衛峰對這兩個字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連忙把這兩個字又咽了回去——“鄭曉吉答應包裝我們的。”
何依琳的語氣慢了下來。
“說過了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來衛峰一甩手關上門,把何依琳一個人留在了樓道里。
蒙上被子,來衛峰又失眠了。來衛峰已經記不清這是他來北京之后的第幾個失眠之夜,他之前是一個幾乎從不失眠的人啊。來衛峰看著窗外稀稀落落的星光,隱隱約約感到,依琳怕是要走了。
要是現在他們還在鄂西南的鄉下該多好。來衛峰有些后悔帶何依琳來北京。
第二天四點半的時候,來衛峰準時起來洗漱。他打開門,特意朝306看了一眼,何依琳的房門還沒開。
等了十分鐘,306還沒有動靜。來衛峰緊了緊衣領,背上吉他,一個人闖進了十一月的寒風里。
以往這個時候,總是何依琳和他一起去坐5點10分的第一趟地鐵。
今天,來衛峰一個人獨自上路。
之后,在北京西單,鄭曉吉帶走了何依琳。
一切感覺就像夢一樣。
來衛峰甚至懷疑這一切,這短短的十幾個小時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他乜斜起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側,以往何依琳就坐在那里,跟他一起唱歌,一起撥動琴弦。他是左撇子,他倆一左一右地彈吉他,配合起來天衣無縫。
何依琳就像他的右手一樣,一個人怎么可以沒有右手呢?可是今天,右手邊卻是空蕩蕩的。
來衛峰感覺今天怎么渾身不自在,就像缺少了什么一樣,原來是少了右手。
人群里的一陣喧囂把來衛峰又拉回了地下通道。有人在大聲叫嚷著:“嘿,彈吉他的,說你呢,別老彈那個什么《異鄉人》了,來點新鮮的吧,給我們唱個《十八摸》吧,哈哈哈!”
來衛峰舉起手中的吉他朝那個說話的人狠狠砸去,紅色的血染紅了紅色的吉他。那邊的幾個人一哄而上,對著來衛峰拳打腳踢。那個說話的人一把奪過吉他,狠狠砸毀了它。吉他在空氣中發出一陣類似鳥雀哀鳴的嗡嗡聲斷成兩塊。來衛峰叫罵著撲向已經破碎的吉他,又被那幾個人死死摁住一陣好打:“敢打老子,老子讓你嘗嘗挨揍的滋味!”
從派出所出來之后,來衛峰一直想去看看何依琳,也許她正擔心著自己,現在正滿世界找他呢。可是找了一周,一點關于何依琳的消息也沒有,何依琳就像從北京蒸發了一樣。“北京實在太大了!”來衛峰安慰自己說,可是身上已經沒有錢了,他只好去了一家快餐店打工。來衛峰在心里盤算著,等攢夠了錢,再去買一把紅色的吉他,他還要去西單地下通道唱歌。如果依琳哪天回來,她也能去那里找他呀?
白銀時代
“鐵頭,你快去喊一聲德子,快點!”大牛氣喘吁吁地對我說。
“知道了,我這就去喊。”招呼各位伙伴去晃石嶺“打槍仗”一直是我每天放學之后的必修課。
“德子,快點快點,我們要開戰啦!”我懶得跑去德子家,站在路邊的大樟樹下就沖德子喊。
“我去不了了,你們先去玩吧。”德子慢悠悠地從家里走出來,一臉煩躁地說。
“你不去,我們怎么玩啊?”我納悶道,“你不去干嘛?”
“我媽讓我干活。”德子沮喪地說。
“干什么?”我沒好氣地說。
“剝栗子。我媽讓我幫她剝栗子,明天要拿到收購站去賣呢。”德子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先去吧,我今天不去了。”
“你不去我們怎么玩呢?打槍仗七個人怎么分班呢?我們從來都是八個人啊!”我生氣地喊道。
打槍仗是我們最愛玩的游戲。每天放學后,我們棉花灣的八個伙伴把書包往家里一扔,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晃石嶺去“打槍仗”。打槍仗的規則很簡單,把人平均分成兩班,然后各自找好隱蔽處,戰斗開始,直到一方戰斗隊員全部被“擊斃”,另一班宣告獲勝。
“要不,你跟我媽說吧!”德子無奈地說。
這時德子他媽英娜娘從屋里走了出來。我們這里管與媽媽同輩的女人都叫“娘”。我突然靈機一動,說:“英娜娘,我們一起幫你剝栗子吧。”
人多力量大。我們八個人一起動手,還可以趁早把栗子剝完。剝完了栗子,我們不就可以一起去打槍仗了嗎?
英娜娘笑瞇瞇地摸著我的頭說:“好哇,小鐵真懂事。”我招呼來大牛、小龍他們幾個,去孟山叔、雪喜叔家里借來了剪刀、火鉗、小凳子、箢箕等工具,圍坐在英娜娘家門口剝起栗子來。
不得不說,我錯誤地估計了工作量,也過大地估計了我們這幾個小屁孩的實力。我們坐在小凳子上緩慢地撬著栗子殼,完全不得要領,工作進度實在太緩慢,堆積如小山的栗子好像也沒絲毫減少。這還不要緊,還時不時有人叫嚷著栗子刺扎到了手,場面混亂不堪。
我們與其說是在幫忙,倒不如說是在添亂。
英娜娘當然知道我的鬼心思,我無非是想早點把德子弄走去打槍仗,要不然怎么會突然這么好心幫她剝栗子呢?我可是出了名的好耍懶做啊!
英娜娘故意不理會我們焦躁的心情,繼續埋頭剝栗子,風雨不動安如山。我坐得腰有些酸,想起來伸個懶腰。我一抬頭,看到了對面英娜娘領口的一抹雪白。
我愣住了,我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被掏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抽走了似的,我有點上不來氣。我就那么傻傻地弓著身子,也不坐下,也不站起,就那么直愣愣地看著。我看到了兩坨在夕陽下發著光的白銀,那是兩坨巨大的雪白的白銀。我記得有個電視劇里有個場景,一個財主目不轉睛地盯看著桌上的兩坨白銀,他的眼珠子是前突的,像是鯉魚的眼睛,我擔心他的眼珠子會不會掉下來,還好,我的擔心沒有發生。
現在,我該擔心我自己了。我懷疑我的眼珠子就要掉下來了,我有些害怕。因為我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兩坨白銀。是不是看到白銀的人眼睛都會這樣夸張地前突?我不知道,但是我確信我真切地看到了一縷白得晃眼的光,我感覺我在情不自禁地朝那縷光走去,那縷光在一步一步地引導著我,我被晃得睜不開眼,只有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啊走。我恍惚聽到有人在喊我,是英娜娘的聲音:“小鐵,你在看啥呢?有個栗子滾到你腳上去了!”
我的身體這才抽了一下,我感到腳下突然像針扎一樣猛地一陣絞疼。我低頭一看,果真有個栗子滾到了我的腳上。我連忙閃開腳,看到幾根鵝黃色的栗子刺扎到了我的腳背上,我疼得想哭。可是我卻沒有哭喊出來,我甚至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我靜靜地把栗子刺挑出來,一點齜牙咧嘴的樣子都沒做。奇怪,栗子是什么時候滾到我腳上去的呢?更奇怪的是,平時我是最怕芒狀物的(我連蛇都不怕,但我就是怕芭茅等芒狀物在皮膚上拉出血痕),我怎么沒有立刻做出反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