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刺猬在暗夜里踽踽獨行,惶恐又堅毅。它躲過人類的追捕,躲過殘肢的傷痛,最終沒能躲過呼嘯而過的車流。在它與大地融為一體的時候,是否也算回歸了日思夜想的家?簡默老師的文字冷峻、清冽,讀后讓人突覺清醒的痛感。在這個人類被動物鎖進家門的春天過后,我們可否有所反思,給動物一個明媚的春天?
本期客座主編:
本名王忠,70后,生于長于貴州省都勻市,文學創作一級。現為山東省棗莊市文聯專業作家,棗莊市作家協會主席,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山東省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會員。近年側重于散文隨筆創作,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報刊,被廣泛收入《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選刊和200余種選本與年度精選。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等文學獎項。出版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9年卷)、《身上有銹》,長篇小說《太陽開門》等8部。
我承認,我從未在黑夜邂逅過刺猬。
我的黑白時光,絕大多數都在城里度過。黑夜,我走在每一條有名字的水泥路或柏油路上,它們接力攙扶著我回家。這些路上不會有刺猬,像我一樣忙著趕夜路。
只有在鄉村,最黑的夜,頭頂的星斗大而稠,刺猬們貼近了地面,躲避著光亮,埋頭緩慢地行走。它們身上的根根硬刺挺立如戟,像個難以下手的鐵蒺藜。
它們的家,那些披散的麥秸,隨意地堆積成垛。陳年的麥秸經風吹日曬雨淋,像是一架被抽去支柱的茅草屋,矮了小了,小心翼翼地立在荒涼原野間。
夜幕降臨,路上空了,喧囂像石頭沉入了黑暗之水,偶爾有車輛射出兩道筆直的光,仿佛螢火蟲提著燃燒的燈籠掠過夢境。
一只刺猬悄然現身了。在樓房與樓房的間隙,在院內的某個角落,在四下的鼾聲和夢境中。它爬出洞穴,瞪大圓溜溜的小眼睛,警惕地環顧四周。這次它下定了決心,要徹底離開這個鬼地方。它連爬帶滾,獨自走在自己的喘息里,走在堅硬的水泥路上,穿過大門,像越過封鎖線。它上了馬路,等待橫穿到對面。一輛汽車像一個醉鬼,搖搖晃晃地向它沖來,兩只血紅的豹眼吞噬著它,嚇得它縮成一團,抱頭翻滾,慌忙讓路,同時逃避著傷害;緊接著,是一輛摩托車泥石流似的席卷而過,刺猬的心跳猝然停滯了、凝固了。慶幸的是,刺猬午夜的驚魂,又躲過了一劫。
當然,此刻,我看不見它。我只是成千上萬夢境中的一個。但我熟悉它,我完全能夠在自己的夢境中,追蹤它逃跑的路線,模擬它歷盡的驚險。
因為,它就是那一只刺猬。
那株枯死的棕櫚樹被一堆狼藉的木頭埋了半截,誰也想不到它的內心會藏著一個秘密,一只活生生的刺猬。
幼小的兒子似乎具有某種神秘的能力,連他自己事后也說不清為什么要翻動那堆被時光遺忘的木頭。就在木頭下,棕櫚樹樹干被掏了一個洞,一只刺猬正舒適地蜷在里面。它沒有理睬這個不速之客,企圖繼續待下去。但兒子不同意了,他按捺不住狂喜的心,一把揪起了它。這時他才發現刺猬的右前肢斷了,銳利的爪子沒了。
殘疾的它淪為了兒子的俘虜,被一只塑料盆扣在了陽臺上,上面壓了一塊石頭。兒子喂它西瓜、青菜,甚至辣椒,仿佛它是一個素食主義者。當著兒子的面它卻不肯吃,兒子躲進屋內,隔著窗戶看見它警覺地打量著四周,迫不及待地咀嚼著西瓜,大概是餓壞了。它的吃相急躁而兇猛,發出短促而響亮的動靜。兒子狡黠地笑了,一雙大眼睛里輝映著一雙小眼睛。
誰也說不清它從何而來,到處是樓房、水泥路和鐵柵欄的院子,本不應該有刺猬。院內有一戶姓邱的人家,家中有一個兒子,年輕時因為戀愛受挫患了精神分裂癥,至今不愈。他的母親不知從哪兒聽來一個偏方,說吃刺猬肉可以治瘋病,她就央了農村的親戚幫助捉刺猬,或到市場上買刺猬,吃了一只又一只,病卻沒見好。大家都猜測是這家的刺猬,沒來得及吃,就叫它溜走了。但她為什么要找或買一只有殘疾的刺猬?
附近的市場偶爾有刺猬賣,在瓜果飄香的夏天,農人們在地里捉了它們,一根細細的繩子拴了,拿到市場來賣。有時人蹲在后頭,刺猬趴在水泥地上,一根繩子纏繞在指間,來往的是腳步和目光;有時摞起來的西瓜旁邊拴著一只刺猬,仿佛刺猬和西瓜有什么必然聯系,也許是在向路人展示:瞧,這就是那個偷瓜賊!刺猬像是懂得羞愧,低頭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兒子有時想起了它,會提著它到樓下去遛。它在兒子的眼皮底下,那根繩子就可有可無了,他的目光就是最好的繩子。刺猬似乎知道這些,又因為一條腿殘了,趔趄著爬上幾步,停下來側耳聽聽,四下看看,繼續往前爬,那條殘腿懸在空中,好像沒有重量和體溫。正當它得意地以為自己成功地逃脫時,兒子一個箭步沖到了它面前,它沮喪地埋頭不動了。
終于有一天,它逃走了。沒有誰說得清它是如何從二樓的陽臺逃掉的,又是如何保證自己不再受傷的。兒子翻遍陽臺尋它不得,漸漸地將它忘了。
此刻,在深夜,它現身了,上路了,僥幸躲過了車輛們的鐵蹄。眼看它就要到達對面了,這對一只身有殘疾、迷失在城市的噪音和燈光中的刺猬,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這時自東向西風馳過來一輛汽車,它想躲閃,可汽車強烈的燈光在一瞬間刺傷了它的眼睛。還有,它躲過了一輛又一輛車,它們都是自西向東跑的,它已經習慣了這樣,面對這輛背道奔跑的汽車,它一下子蒙了,愣在原地拔不動腿。汽車毫不留情地軋了上去,前輪在軋,后輪是碾,它勉強擠出的一絲慘叫,被一陣風刮得無影無蹤。當然,還會有許多輛這樣的汽車,從它血肉模糊的身體上軋過和碾過。
最終,它印下了一張薄薄的皮,與薄薄的大地融為一體,任誰也揭不去,更沖刷不掉。
大地隱隱發出手術刀割過似的疼痛,因為一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