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與搖錢樹

謝君，浙江蕭山人，1968年出生，寫詩，也寫小說。已出版詩集《謝君詩選》《寧靜中的狂歡》、長篇小說《綠蔭白河》。作品見于《詩刊》《人民文學》等。曾獲《十月》《詩潮》等雜志獎項。

1

我知道清晨的鳥鳴好聽

但更動聽的是豬的尖叫

雖然形象不值一提

但豬更加重要，豬的名字

也十分美好，在我家

一頭夜明珠，二頭就叫搖錢樹。

2

每年春天，去鎮上（湄池）抲小豬

我都要跟隨父親同行

生怕醒晚了誤了早班輪船

頭天晚上就不肯睡覺

半夜里，我會起床

偷看月亮位置，我還記得

曾與戶外的楓楊樹一起等待

直到日出時分

上了碼頭心才安了

二十里水路，一聲浪漫

但又驚恐的汽笛長鳴之后

我們就上岸了

在一條貼著浦陽江的直街上

我的父親在前面擠著鉆著

挑著一對籮筐，我在后面推著籮筐。

3

現在想來，也有可能

是我喜歡坐船和出街

因為鎮上是花錢的地方

到了鎮上父親才特別大方

攤上的水果任我挑選

櫻桃剛好上市

色澤紅艷，十分逗人

也有幾捆甘蔗

我抽了又抽，終于找到

長在蔗田最外圍享受陽光

最充沛的一支，因而

莖節粗壯，硬皮光澤黑亮。

4

事實上，買豬也不缺樂趣

扁圓的竹籠里，拴著

一頭兩頭，也有一籠數頭

它們擠擠挨挨展覽著

像小獅子那樣吼叫

當父親依次打量，詢問價格

為便于選購，賣豬人大度地

將一籠小豬全放了出來

它們傻氣地兜圈

幾張尖嘴頑皮地

啃嚙父親的鞋子

又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怎么甩也甩不開

賣豬人

發出了歡樂的聲音

“看看，我的黑花小豬

轉身多快，橄欖形長身

養到過年就是二百斤的大肥豬。”

5

早班輪船走在江河中心

抬著笨拙的頭部

像史前巨獸噗噗作響

甲板上，風也舒適奇特

無數次出行順利

母親將錢交給父親，然后

父親將錢轉到賣豬的手里。

但有一次卻出了意外

籮筐擱下，我聽到

母親嚕嚕嚕叫喚

繼而驚奇呼叫：

“你倆買的什么豬，快來看！”

兄妹搶著嚷嚷“蹺腳豬”

那真是生命中糟糕的一天

當父親盯著抲來的小豬

在我家一瘸一拐地走路。

6

我的母親在灶間煮浮萍

她每年都要養上兩頭豬

因為時間養長了，喜歡上了

也因為二姐妹茁壯成長

她給豬上了名字

老大夜明珠，老二搖錢樹

瞧，她有多喜悅

起身揭開鑊蓋，用一支

長柄鐵勺將浮萍搗了又搗

而夏夜的蕭紹之鄉有多寧靜

又產夜明珠，又產搖錢樹。

7

父親看著大哥

大哥看我，我看妹妹

妹妹看著親愛的小豬

倆姐妹都在增長增高

而母親在燒香拜佛和念叨：

“菩薩保佑，小豬養得大些。”

中秋節的夜晚

十五瓦的燈泡一直

十五瓦，剛好十五瓦

正是神的聲音說要有光

于是便有了光的那個亮度。

8

我的父親賣毛豬

到鎮上駐點的生豬收購站

排了很長時間的隊

收購員過來一看

踢了一腳說：

“拉回去，還不及格！”

過上十天再去，豬

抬上了磅秤，秤砣

在桿上滑動，根據位置變化

執行算術功能，結果

還是不及格，父親說：

“你收下，差一斤算我自己買下

飼料缺了，越養越瘦。”

“不行，差一斤可以合格

差二三斤也可以合格。”

空跑兩趟，父親生了氣

決定交售白肉，預約

屠戶上門。母親的肖像

突然憂郁嚴肅，她算了一夜賬

說賣白肉不合算。我的父親

回答：剝下豬膘，可以熬油。

9

我趕豬，妹擔水，母親煮水

我記得，就在這時

身系黑皮圍裙的男人出現了

挑著一副殺豬桶

擺開案桌，父親丟掉煙頭

走到豬身后一伸手揪住尾巴

而大哥揪住了耳朵

嚎聲中豬被抬上案桌

我們在兩邊壓著，蹬直身子

一把長長的尖刀旋即緊貼豬脖

使勁一扎，猛地向外一抽

一道血流“嘩”地一聲引出

噴入地上接血的大圓盆

慢慢地豬的尖叫就停了

毫無疑問，嚎聲愈大血流越快

那一天，是夜明珠的受難日。

10

殺翻了豬，飯桌上有了紅燒豬腸

青菜碗里多了幾顆油渣

吃肉的日子，也就是門前

綠樹比任何時候都綠的日子

天空更亮的日子

我和妹妹端著飯碗出門

不小心我掉了一截豬腸在地上

迅速撿起，袖子一擦填入嘴巴。

11

我記得，我成了被驅逐者

當我家煮紅燒肉的時候

父親教導說不能上桌吃飯

我的兄妹也沒坐上飯桌

當我妹妹回去夾菜

小心翼翼伸筷停在空中

嘴巴叫嚷著我不吃

目光卻盯向那碗紅亮的豬肉

我的母親迅速夾起一筷

扔去碗里，瞪眼說，出去！

我和大哥旋即進屋

捧著飯碗準備接肉

卻發現一道陌生

而令人敬畏的目光

在母親對面的椅子上。

那一天，如果白云知道

家門口停著一輛自行車

它就知道我家來了客人。

12

我的腦殼得接受

極具彈性的一擊了

也就是右手食指彎曲成勾

向下使勁一挖

那是清糞出肥的一天

父親考察我勞動態度的一天

由于憎惡清掃豬舍

（雖然我喜歡養豬）

我吃爆栗子的總量

比兄妹加在一起還多

我的叫聲音量略低于

二十只鄉村喇叭同時鳴響。

13

晨光中，我的母親和妹妹

鞋襪一脫，下到豬舍里面去了

在黑乎乎中起糞裝筐

一個扯著很笨的大鐵耙

耙攏豬糞，裝進筐子

一個臂力很大地提筐送到門外

我的父親在裝車

一車一車地往外運輸

無論夜明珠還是搖錢樹

都是寶貴的肥料制造者。

14

群山養育孤獨，柳杉

撐開了浙東純凈的藍色

我生為農民頭頂天堂

哦，不是嗎

運糞車展翅飛翔成了蝴蝶

父親彎腰在前方

尾巴兩側，我和大哥

各持一把鐵鋤全力推送

15

豬糞被我們撒向天堂

又落回最珍貴的大地

我的力量不弱，極善瞄準

一下甩落到田塊的中央

但偶有失誤，降落頭頂

直到黃昏時候，斜陽瞥見

曠野上多了一個黑乎乎的

沙灘，才讓我們撤退。

16

我們下河洗掉了一天的污垢

屁股上、膝頭上和手肘上

又回到了安寧的家中

世界再一次變得新穎

竹椅也顯得生動活潑

感謝清澈的河水

感謝煮熟的米飯，感謝

十五瓦，那就是神說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的那個亮度

現在可以坐下來吃喝了

飯后，各找一張床鋪睡覺

貧窮的鄉村，夜晚特別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