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斌
水是水稻立在土地上的精神支柱,水稻是立在地上不斷長高的水。
水稻的生長,是水的生長;稻花的香味,是水的香味;稻穗的低沉,也是水的低沉。水在土地上汩汩流淌,騰起一縷縷熱氣亦或是細塵。水本無形,劃過表皮干涸的土地就洇染出了水的形狀;水本無聲,滲入松軟的土層便滋滋作響,化作天籟之音。清水滲進土層,淺土層里的稻種就癱軟在了稀松的泥里;土壤吸足了水就是一攤爛泥,稻種吸足了水就躺在稀泥里獨自膨脹,撐破穎殼,探出白生生的根;水本無法獨自站立,而水敦促稻種萌發,像新生的嬰兒在泥水里伸腳展腿,伸出嫩白的鞘葉,再從鞘葉中抽出小葉,細綠地伸出泥地,便是新生。一地渙散的水通過一枚枚新生的芽立在了土地上。
破土之后的青苗生長速度驚人,待到第三片葉子完全展開時,種子穎殼在泥水里塌陷,開始腐爛,胚乳即將消耗殆盡,稻子的青苗進入了“離乳期”。
新生的稻苗弱不禁風,種子根纖細,歪歪扭扭扎進泥土里,風吹水蕩,苗子就拖著一根纖細的根在水層上搖曳不定,命懸一線。羸弱的稻苗總會激發我產生一些奇怪的想法,水稻會不會被水淹死呢?
稻田里的水仍然在悄無聲息地滲漏,若明鏡一般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地鉆出水稻尖利的心葉,像是一只只雛鳥尖利的喙,爭先恐后地啄破蛋殼,將喙伸進空氣中急促地呼吸,水面上泛起一層細密的水波。
水稻的生長,成敗全都在水,水稻在離乳期之前靠的是無氧呼吸,生長過程中消耗的養分全部是靠胚乳提供的,幼苗浸泡在水里是淹不死的,新生的青苗自給自足,對外界無欲無求,無欲則剛。而在離乳期之后,若將秧苗全部浸沒水中,只需幾個時辰,就會被淹死。水稻先前伸出來的種子根,只是為了抓住土壤,穩固地立在地上,卻不急著從土壤中汲取養分。當水稻種子自身的養分消耗殆盡了,種子根就停止生長或死亡,求生的本能迫使它向上鉆出水層,向下伸出新的須根。水層繼續下降,青苗的心葉在持續升高,無數須根伸出來,扎入土壤,像乳白色的吸管。水層矮下去,水就通過根系將水的印記刻畫在青苗上,水稻立在泥地上開枝散葉,這些不斷分蘗的莖葉,為我們呈現著水稻須根伸入土層的深度和廣度。
在離乳期給稻田除草或者施肥是極為不道德的,水稻青苗的葉片還是那么幼小,那么細嫩。是藥三分毒,農藥既清除了雜草,也會讓水稻的葉子受到嚴重的創傷。大好的時光,它們卻既要克服離乳期的給養困頓,又要為莖葉療傷,根本無暇顧及生長;肥料在這個時候就是鹽分,撒入水中的肥料會使水瞬間變成鹽溶液,撒入的肥料越多,溶液的濃度就越高。青苗的細根剛試探著伸出來,本需要關愛和呵護,而高濃度的水溶液斷然會反吸了它們體內的水,使它們脫水而亡,這個過程就如同腌菜,高濃度的鹽溶液會將水稻的青苗腌熟。水稻是植物,它不像動物,不悅了、難受了,可以嘶喊、可以咆哮、可以離開,以表示抗議。而水稻不能,它們從種子萌動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立在自己的根上成長,成長中出現的任何一種異樣的表情,都會給族群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經歷農藥和化肥的雙重洗禮,除去了爭奪養分的異類,又讓健壯的根系扎入了營養豐富的土壤,水稻的生長就顯得從容起來。田間的水層隱于地下,田土露出來,在烈日下裂開嘴大笑,“水長苗,旱扎根”,烈日下的水稻苗,只需數十日,便出落得根壯苗齊,劍葉指天。“水稻懷苞,大水攔腰”,進入孕穗期的水稻,需要大量的水分,平展的水層環繞著立在地上的水稻,烈日下逐漸隆起的幼穗上,生出了新的稻谷雛形,水稻是自花授粉的作物,直立的花穗與劍葉刷刷地指向天空,恭迎著盛夏的日頭,陽光灑在水稻精巧的花穗上,悄無聲息。穎殼在細微處開一個口,讓陽光緩緩流進去,將一粒粒稻谷喂飽。
夏日的風是一波接著一波的熱浪,孕穗開花的水稻就是一地碧波蕩漾的水呀,浪來浪去地搖。所有水稻在這時候保持相同或者相似的姿態,隨風搖來擺去,沉睡在穎殼里的稻谷貪婪地吮吸著陽光、養料和水分,白白胖胖地往大長。
陽光喂養的稻谷,在八月的烈日下俯首行禮。這一年,只顧著往高生長了,難得低首回望土地,回望自己的根。沉甸甸的谷穗低垂著,空氣中彌散著稻谷熟透了的清香。微風吹拂,稻穗在柔韌的莖稈上輕舞,它們似乎在用最后的舞蹈慶祝著打破了“白露不低頭,割倒喂老牛”的魔咒。陽光、水分和養分,在粗糲的稻殼下凝結成米,一季水稻,成了。
摘自《黃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