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南多·佩索阿(1888~1935),葡萄牙詩人、作家,西方文學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佩索阿的文字一向略顯“頹廢”,卻蘊藏著許多驚人的深意,如同深淵。有時,許多心靈的裂縫,唯有深淵才能將其彌合。
01
我和其他邊緣人一樣,對一切事物保持著距離,這種距離通常被稱作“頹廢”。
“頹廢”是作為生命基礎的無意識的全面缺失。思想一旦頹廢,心臟就會停止跳動。
02
我將生活看作一座路邊客棧,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馬車從深淵駛來。我不知道它將把我帶向何處,因為我對一切都一無所知。我可以將這座客棧看成一座監獄,因為我不得不靜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將它看作一個社交中心,因為在那里我結交了其他人。但我既缺乏耐心,也不與人交往。我既遠離那些閉門躺在床上、徹夜無眠等待的人們,也遠離那些在大廳高談闊論、歡歌笑語飄然入耳的人們。我坐在門邊,耳目盡享聲色景致,輕聲吟唱——只有我自己能聽見——作于漫長等待之中的縹緲歌曲。
夜幕即將降臨,馬車也即將來到。我享受著為我而吹的微風,感受著為享受微風而被給予的靈魂。我不再有疑問或索求。我寫在旅行者日志上的東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讀到并能給他們的旅途帶來愉悅,那自然很好。
但倘若他們不讀,或者沒有帶來愉悅,那也沒關系。
03
我們清楚地知道,一切創作都是不完美的,我們所寫下來的正是最令我們難以把握的審美觀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沒有一次日落能美得不能再美,沒有一次微風能讓我們安穩得不能再安穩地入睡。
因此,雕像與高山的觀照者并無二致,無不從書籍和流逝的歲月中汲取樂趣,做各式各樣的夢,以便將它們轉化為我們的實質。我們還將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寫下來,完成這一切后,它們便成為可供我們欣賞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們是某一天突然發生的事情一樣。
悲觀主義者帶著悲觀的視角看待一切,這種姿態既有些過頭又令人不適。誠然,我們所寫下的文章并無任何價值,我們寫作也不過為了打發時間,但與靠結草以打發時間、忘記命運的囚徒不同,我們就像為打發時間而在枕頭上繡花的姑娘一樣。
04
我不得不去選擇,哪怕是我所憎惡的——無論是我的智力所憎惡的做夢,還是我的感覺所厭煩的行動,皆是如此;無論我并非生而為之的行動,或者沒有人生而為之的做夢,亦不例外。兩者皆為我所憎惡,我都不去選擇。
不過,既然我不得不偶爾做夢或行動,我將兩者混在一起。
05
我對生活要求很少,而這點微薄的要求都無法實現。一片鄰近的曠野,一縷陽光,一點點寧靜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壓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這點要求也無法實現。就像我們拒絕施舍乞丐零錢,并不是因為我們吝嗇,而是因為懶于解開我們的外衣紐扣。
我在寂靜的房間里憂傷地寫作,曾經是這樣孤身一人,將來也是。我在想,我那顯然微不足道的聲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萬個聲音的本質,那成千上萬個生命對自我表現的渴望,成千上萬個靈魂像我一樣安于對日常命運的堅忍,以及他們失落的夢想和無望的希望。在這樣的時刻,我的心跳因意識到這一切而加速。我因為站在高處而活得更充實,我的內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種祈禱,一種發自公眾的呼聲。
但理智迅速將我拉回到我本來的位置……我才想起我身處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樓,似夢非夢地自我審視。我的視線從這未完成的紙張上移開,瞥向那毫無意義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馬上要被我掐滅的廉價香煙,我將它掐滅在破損不堪的記事本上的那個煙灰缸里。我在這間位于四樓的房間里拷問生活!敘述靈魂的感覺!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樣寫散文!我,這里,天才!
06
啊,我總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維斯奎茲先生就是生活——單調而必不可少,威嚴而不可測知的生活。這個平庸的人代表著生活的平庸。表面說來,他對我而言意味著一切,因為表面看來,生活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間辦公室對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條街上我所居住的那間四樓的房間對我而言代表了藝術。是的,藝術與生活同在一條街上駐留,但不在同一個地方。給生活減壓的藝術并沒有給生活減除任何東西,它和生活一樣單調,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
是的,對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義,還有一切謎語的謎底,除了謎語本身存在的理由——這永遠沒有謎底。
07
我喜歡初夏黃昏籠罩下鬧市的那份寂靜,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囂對比之下,更添幾分寧靜。阿爾塞納爾大街,阿爾范德加大街,幽暗的街道從阿爾范德加的盡頭向東延伸,沿著靜靜的碼頭伸展開來——這些傍晚的日子里,我走進它們的孤寂之中,它們用憂傷將我撫慰。我仿佛遠離現在,回到遙遠的過去,那個更早的時代。我樂于想象自己是當代的西薩里奧·韋爾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詩句,而是與他詩句不無二致的本質。
漫步于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臨,我的生活與它們并無什么差別。白天這里充斥著毫無意義的活動,夜晚活動的缺乏并未使它們變得有意義。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回到自我。我和這些街道并無什么差別,除了它們是街道,我有一顆人類的靈魂。然而,當我們看到事物的本質時,這一點或許便顯得無關緊要。人與物同樣擁有一個抽象的命運:在世界之謎的代數學里同樣成為一個中性值。
但是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在這些倦怠而空虛的日子里,一種憂傷從心靈油然而生,傳遞至大腦,傳遍整個自我——萬物始于感覺,卻又外在于感覺,不為我所左右的苦澀之感。啊,夢境曾多少次變成實物出現在我面前,它們并非要替代現實,而只是要宣稱它們和現實一樣,只要我表示輕蔑,它們便脫離我而存在,就像電車在街道盡頭的拐角處調頭,抑或傍晚街頭的叫賣聲,盡管我不知道他們在叫賣什么,但是一種聲音——一支突如其來的阿拉伯歌曲——卻打破了黃昏的單調。
新婚夫婦走了過去;針線女工們聊著天走了過去;年輕小伙子們找著樂子匆匆走過;歸隱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樣抽著煙漫步而過。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個店主像無所事事的流浪漢一樣站著,對周圍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強力壯,有的弱不禁風——組成一支嘈雜抑或更糟的隊伍緩緩走過。偶爾也會有普通人走過。
這個時間過往車輛稀少,車聲悅耳。在我心里,有一個寧靜的苦痛,順從構筑我的平靜。
這些走過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們和我的命運乃至整個世界的命運毫無關聯。這只是對機緣投擲的石子,發出未知的聲響做出的一種無意識的抗議詛咒——一個充斥著紛繁嘈雜的人生。
08
我可以很暴力,也會有強烈的沖動,有時缺乏斗志,有時敏感,時好時壞,時而高貴時而卑賤,可從沒有一種情緒能夠持久,從沒有一種情感能經久不衰,能夠融入我的靈魂。
我的內心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我的靈魂對自身很不耐煩,仿佛和一個討人嫌的孩子在一起;靈魂越來越不安寧,且始終如一。我對一切興致盎然,卻不會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萬物,始終懷揣夢想,與我交談之人,我會注意到他最細微的面部動作,亦會記錄他說話時語調的抑揚變化;可我在聽,卻沒有聽進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談話時所談內容的意義乃我最不為之所動之處,無論這話出自我之口還是那人之口。因此,我總在重復已經重復多次的話,問出那人早已給出答案的問題。但我可以用四個詞描述他說出那些我不曾記憶的話語時的面部肌肉變化,就如同給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準確地講出他雙眼圓睜、聽我講那些我不記得告訴他的話語時的樣子。
我有兩個自我,兩個自我距離遙遠,如同一對從不依戀彼此的雙胞胎。
我們從不知實現自我是何情景。我們是兩個深淵,乃在天空中閃爍的深井。
摘自《不安之書》(中國文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