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常見的話,繁體字愛好者拿來吐槽簡體字的:
親不見,愛無心,體無骨,龜無腳。
意思:繁體字好,簡體字不好。
更有甚者,把簡體字叫殘體字,覺得繁體字高貴一等。
那,果真如此嗎?
類似的話題,近百年前就吵過了。早在1920年,“五四”運動剛過,思想百花齊放,千帆競流。語言學(xué)家錢玄同先生,在《新青年》上倡導(dǎo)使用簡體字——彼時風(fēng)起云涌,這思想絲毫都不顯得激進(jìn)。那時候還有人念叨,中國人該使用拼音漢字。
兩年后,錢玄同先生和黎錦熙先生認(rèn)真向民國政府提交了文件《減省現(xiàn)行漢字的筆畫案》。
1935年,《第一批簡體字表》頒布,共計三百二十四個。然而有人出來攔了一下。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先生進(jìn)諫蔣介石,曰:“簡化漢字十分荒謬,破壞了中國文化。”這事便被擱置了。
那么問題來了,倡導(dǎo)簡體字的二位——錢玄同先生,語言學(xué)家,清進(jìn)士錢振常之子,章太炎先生高足,魯迅先生的同門。黎錦熙先生,書香門第,15歲考中秀才,毛澤東在湖南一師的老師。
這兩位先生,論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家學(xué)淵源,比起商人家庭、留學(xué)東京的戴季陶先生,至少不會遜色吧?
為什么兩位地道的學(xué)者,卻會倡導(dǎo)簡體字呢?難道說,錢先生和黎先生,不珍視他們自己的立身之本——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么?
恐怕未必。
倘非如此,那又是為什么?
因為稍微懂點歷史的人都知道:如今我們所見的一切中國文字,都多少被簡化過了。
中國文字,可以追溯到甲骨文,刻寫在龜甲獸骨上。此后是大篆,狹義而言,即是籀文,那是銘刻在鐘鼎銅器之上的。小篆,是秦始皇平定天下后統(tǒng)一的,所謂“書同文”。但也就是與此同時,秦始皇居然也偷懶,搞起了簡化字體。
《說文解字》也哀嘆過,隸書出來后,“古文由此絕矣”。但簡化了字體,真就那么糟糕嗎?也未必。事實是,秦漢用隸書之后,并不耽誤中國有漢唐盛世。
隸書后來又被簡化。唐朝流行的楷書,也是對隸書的某種簡化——楷書去掉了隸書的“蠶頭燕尾”,務(wù)求簡爽。
楷書和隸書,多少都是被簡化過的字體。中國文化斷絕了嗎?
繁體字愛好者也提過一點:書法成就多在繁體字。換成簡體字,不大好看。
那么問題來了。千古以來,文無第一,但如果說天下第一書法帖是《蘭亭序》,反對聲音也不會很大。
而《蘭亭序》是行書。
行書是怎么回事?唐朝張懷瓘說:“行書即正書小偽,務(wù)從簡易,相間流行,故謂之行書。”關(guān)鍵詞是什么?“簡易”。
因為簡易,行書才流行。
草書也是種簡化的書法。現(xiàn)代草書大賢于右任先生整理過《標(biāo)準(zhǔn)草書》,里面有個“草書代用符號表”,方便大家從那幾縷煙水朦朧、游絲飛舞的筆墨中認(rèn)出字來。
所以隸書、楷書、行書、草書,都算是從上古那些老字里,一路簡化過來的。
從中流淌出的文化與美感,似乎也并不差。
戴季陶先生想的也沒問題:漢字如果簡化,不免失卻一些東西。但錢玄同先生和黎錦熙先生想得更遠(yuǎn):他們一定明白,中國文化能綿延數(shù)千年,靠的不是讓甲骨文、大篆、小篆、石鼓文一路逶迤而下,抱著不放。
文化是要傳承的,而越是簡易的,越是方便書寫記憶的,越方便傳承。
所以,作為個人審美,大可以覺得繁體字美好,但簡體字、小篆、大篆、隸書、石鼓文各有各的美。愛用就用好了。
文化只有傳承下去,才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