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
“瘋了!簡直瘋了!我沒妨礙到任何人,我自己的免疫力低下,戴口罩是為了自我防御。告訴你們,我去過三個疫區,你們覺得我戴口罩好還是不好?為了你們自己的安全,我建議還是讓我繼續戴上口罩。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警惕,而不是由我來保護你們。”
3月5日,在疫情已然大規模暴發的意大利,一名叫馬特奧·達羅索的議員戴著口罩進入議會進行演講,居然遭到了議員同僚們的嘲笑,議長最終聽從大多數人的意見,要求達羅索“要么摘下口罩,要么離開”,憤怒至極的達羅索說出了上述言論。
無獨有偶,3月3日,在瑞士,一名女議員也因戴口罩被從議會中驅逐。這位名叫瑪格達萊娜·馬爾圖的議員是首個戴著口罩進入瑞士議會的人,但她的舉止隨即引發了爭論,議長毫不客氣地對她下了逐客令,理由是“擾亂會議秩序”。
事實上,不僅政客和民間對口罩有抵制情緒,連歐美的醫療機構對口罩的態度也是模棱兩可。在疫情同樣嚴重的法國,法國衛生部下屬的衛生總署署長在接受采訪時強調“要勤洗手,戴口罩并沒有用”。德國衛生部的表態是“普通民眾戴口罩沒有意義”,美國疾控中心則說“健康的人并不需要戴口罩”。在英國和法國,口罩干脆被列為了“處方藥”,只有病人才有“資格”佩戴。這也就導致了戴口罩者被打上了“病人”的標簽,走在大街上都要受到歧視,以至于很多華僑華人在歐洲反而需要摘下口罩才能參與公共生活。
如果真的追溯起來,歐洲人不把口罩當作常規性防護措施的衛生觀念,甚至恐懼口罩,的確有其歷史淵源。
其實,歐洲人是口罩的最早發明者,早在中世紀的歐洲就已經出現了口罩的雛形。當時,黑死病肆虐歐洲,一些歐洲醫生發明了鳥嘴面罩,其前端的鳥嘴狀構造裝有丁香、龍涎香、玫瑰花瓣、樟腦等芳香物質,用來掩蓋環境臭味及隔離病人的飛沫,并具有殺菌功能。

但問題在于,這種原始口罩的功效其實微乎其微,加上當時黑死病的超高死亡率,久而久之,人們就將鳥嘴面罩跟死亡聯系起來,加上當時的醫生還喜歡用放血、鞭打等不科學的療法給病人“驅邪”,給人的恐怖感更甚。直到今天,“鳥嘴醫生”的形象仍是不少歐美恐怖片中的標配,一出場就能給觀眾帶來極大的基于文化心理的恐怖感。
也正因如此,在近代以后,醫生們為了顯示自己與“鳥嘴醫生”的區別,很長時間內反而不再戴口罩,直到1896年前后,德國醫生萊德奇通過觀察做手術的患者傷口感染,進而推斷出人們說話時飛濺的唾沫會使傷口惡化,才重新發明了醫用口罩。
口罩最初的設計理念也影響了歐洲人的理解:口罩主要是為了防止自己不感染別人。在歐洲人心目中,只要自己身體健康,就不需要戴口罩。
東方人更為熟悉的“預防性口罩”,反而是咱們中國人首創的。1910年中國東北鼠疫肆虐時,華人醫生伍連德將當時簡陋的外科手術口罩改造成防護用品,要求中國醫生、衛生人員佩戴以防止被鼠疫傳染,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當時同樣前往中國東北幫助治療鼠疫的還有一位法國醫生邁斯尼,他是當時全世界頂級的流行病學家,但他堅持“口罩僅是防止醫生傳染給病患”的思路,批評中國人的做法是對口罩的“濫用”,最終,邁斯尼不幸感染鼠疫身亡。
不過,當時同樣在中國東北有大量活動的日本醫生們很快在這種對比中意識到了口罩的重要性,將伍氏口罩借鑒到了日本,讓日本成為防護性口罩最早獲得全國推廣的國家。
口罩變成公眾常備用品源于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疫情蔓延期間,歐美各國強制民眾戴口罩。在美國舊金山,市政府聯合一些組織刊登聲明,告訴人們口罩對流感有99%的抵抗力。不過,即便疫情帶來了巨大損失,戴口罩的要求在當時依然遭遇巨大的反對聲,很多人認為這有悖于美國人對自由和個人主義的信仰。所以,疫情過后,歐美民眾很快又淡忘了口罩。
從更深層次來說,在歷史陰影與現實政治考量之外,歐美人對口罩的抵觸心理也有其文化背景在作祟。
二戰結束以后,西方重新進入了經濟發展的黃金期,醫療水平也同步增進,再加上戰后自由主義的風潮,這就導致了西方對于自身有著極度的“制度自信”和“健康自信”,這兩種自信都會讓其對口罩有抵觸情緒。
從意大利議員達羅索的上述發言中,我們也能看出這種自信有多么根深蒂固:達羅索必須首先承認自己“免疫力低下”,以此才能獲得佩戴口罩的合理性。換而言之,即便在他的理念中,免疫力正常的人恐怕也沒必要戴口罩。
其實,受古希臘文化的影響,身體健康及其所散發出的力與美在西方被視為與道德相通的美德,中世紀的歐洲一度將生病視為一種“上帝的懲罰”,這些文化基因的相互作用,都讓歐美人更容易將“體弱多病”視為一種羞恥。
與之相對應,由于亞洲文化相對歐美文化更加內斂,口罩非但不會暗示自身體弱多病,反而會附加上不少積極意義:在日本,口罩不僅是一種防疫工具,還具有社交屬性。日本秀明大學教授堀井光俊曾發表過一篇論文,認為日本人戴口罩主要是“相互客氣”。在中國,由于曾先后經歷過SARS和新冠肺炎兩場疫情,在抗疫期間戴口罩被認為具有“響應國家號召”的集體主義象征。這些心態都與歐美迥異。
另外,由于勞動保障體系和生活觀念的差別,歐美人在感到身體不適時更容易選擇請假不上班,歐洲各國目前出臺的防疫政策中,也更愿意強調“若身體不適請在家休息”,而不是“戴口罩出門”。
總而言之,不管是出于現實政治考量、歷史背景還是文化因素,歐美各國民眾對口罩的偏見和抵制恐怕短時間內都難以打破。除非這些國家的官方醫療機構能夠拿出足夠令人信服的數據,或此次疫情泛濫到如“西班牙流感”般嚴重的程度——但矛盾的是,如果事態真的惡化到那一天,將釀成一場全球大災難,這樣的代價無疑太過慘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