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文河 編輯 | 王芳麗
細雨霏霏,小小木筏上空無一人,靜靜浮在春波里。
一樹臨水,我在樹下寫俳句:“花剛開一朵,許多年就過去了。”花是木蘭花,我想到的卻是它的別名,女郎花。雖然芳華剎那,但花還是可以劃分年齡段的。豆蔻花是十二三歲的小女孩,丁香花是十六七歲的少女,而木蘭花正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女郎。
近年喜歡上了日本的俳句。以前嫌其淡薄,不如漢詩醇厚。其實,其淡薄處,也正是其微妙處——光影徘徊,情緒閃閃爍爍,微風一樣不講邏輯,忽然吹向一朵花,忽然又吹走了。那朵花輕輕動了動。
好名如詩:木蘭洲,桃葉渡;好女如花:花木蘭,樊梨花;好木做舟:柏舟,木蘭舟;好花當饈:“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但老是這樣吃會營養不良的。屈原最后一定很瘦,瘦骨嶙峋。
古人看木蘭、玉蘭總是分不清。明人始分,后人又混淆了。《本草綱目》所載木蘭,應是玉蘭。而所載辛夷,即是木蘭。李漁在《閑情偶記》里,褒玉蘭而貶木蘭,論及木蘭,語含譏諷,草草數言了之。《花鏡》所記木蘭,即是玉蘭。

前幾天和朋友驅車去皖南金寨縣鐵沖鄉看野生玉蘭。出發時有霧,到達時放晴。一大團白云,端端正正飄在附近的小山頭上。滿樹滿樹的花,有的潔白如玉,有的緋紅如脂。野生玉蘭,花朵較小,但更娟秀耐看。香氣氤氳。驚蟄之前,此時還沒有蜂擾蝶亂,這成千上萬的花朵開得好生清凈安然。偶爾有一只鳥兒,枝上停了停,鳴叫一聲,翅膀一振,又聳身向遠處飛去了。鳥聲珠圓,花朵玉潤,遠山上又停了很多白云。
山坡有一種樹,細枝繁亂,長滿小米粒般的芽,黃瑩瑩的。有一朋友見之大贊:“好看的花!”我答:“其實是芽。”
朋友笑道:“我把所有的芽都當花。”竊以為,此言大有意趣。
昨天下了大半夜雨。最近睡眠不太好,深夜醒來,聽了會兒雨聲。
早晨仍有微雨飄落。打傘去沙河沿岸拍櫻花。到了那兒一看,櫻花全萎敗了。這么嬌美的花朵,潔白如雪,經了雨,就變得黯淡無光了。還沒凋謝,就在枝上簇簇綴著,軟塌塌的,遠遠看去,灰白一片。花朵盛開時,是有光的,所謂花光水色。恰如春水的那種深碧色,極其清艷靈動。
玉蘭花怕雨,櫻花也是。
但垂絲海棠還正打骨朵,才開了疏疏數朵。花蕾看上去卻極艷,連長長的花柄也是艷的。大多數花蕾都倒垂著,每個上面附著一滴亮晶晶的雨水,搖搖欲墜,像珍珠。雨水綴在花蕾上,花蕾變得更美了,雨水也有了貴氣。從不同角度,拍了幾張。花朵好看,但拍成照片,卻美得沒有了特色。得尋找有個性、有特點的花朵或花蕾。背景也很重要,老干上孤生的兩三朵,襯著皸裂蒼黑的樹皮,看上去特有感覺。
枯枝掛雨,微物亦奇。
海棠春睡,有惺忪之態。唐玄宗召楊貴妃,貴妃被酒新起,玄宗道:“此乃海棠花睡未足耳。”海棠花是少婦,嫵媚,尤其是西府海棠。

斷斷續續讀《太平廣記》,讀到這樣的句子,“紅顏一春樹,流年一擲梭”,不由得反復惦念了一下。《太平廣記》開卷所記即是神仙,中國的神仙首先都是要長壽的,超越正常的生命時限。只要比絕大多數普通人能活,老而不死,漫長地活下去,差不多也就算是神仙了。
但是做神仙做得情意荒疏,想想其實也挺無聊的。花在枝上安頓,人在地上生活,長長短短的光陰里,各自精彩。也有古人稱海棠為花中神仙。花開得美麗完滿,才是神仙;人活得精彩灑脫才是神仙。東坡一生遭遇坎坷,然而能堅守本真,曠達安然,所以被稱之為坡仙。
本來打算拍櫻花的,結果卻拍到了海棠。正是:欲覓櫻花,邂逅海棠。胭脂著雨,艷奪霓裳。《詩經》里有個女子說,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人生總有意外。但我的意外,似乎比《詩經》里還要好。
其實這個女子也未必真的在生氣報怨,倒可能是由于太喜悅了,才這樣正話反說的。所以,是不能當真的。而歷代迂腐的注家,總是過于拘泥于微言大義,反倒錯會了女子熱戀時的戲謔心理。
連陰幾天,今天才算晴穩,氣溫也稍稍回升。路邊的紅葉李也開得差不多了,比之于梅、櫻、桃、李等花木,可能有人認為紅葉李格調稍遜。但如今我看花、看大自然的一切,已經超越世俗的美丑觀念了。在造物主面前,人類的審美觀念和審美趣味顯得太狹隘了。
所有的花草都是美的,一枝一葉都是美的,因為這些都是生命的自然形態和自然顯現。
天道無私,偏頗的是人。尤其是概念化的人,很硬。硬梆梆的,但又敲不響,因為沒有木魚的篤定。
紅葉李的葉子也好,剛長出的深紫,舒展開的淡紫或淺紅。葉子的這種新意,讓人感發。一片小小的新葉,盈盈舒展,居然可以讓人感到整個世界都是新的。
記得二十來歲的時候,去合肥大蜀山游玩,那時大蜀山才剛開發,剛通公交車,午后我去爬山,有一處坡段,栽滿了紅葉李,花開如海,人行其中,有被花海沖擊的感覺。下山的時候,已是黃昏,又從花海中經過,夕陽斜暉,花色如幻,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種悵然之感。
好些事情,剛過去不久,我就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一個模模糊糊的大框,或幾個清晰的細節,更多的是只記住某種感受。很奇怪,這種感受倒是好多年不會忘記。那次去大蜀山就是這樣,應該看到好多風景,但我就只記得紅葉李,還有那種夕陽西下時,人在花叢之中的悵然之感。
二十來歲的時候,我也是蠻叛逆的。不過我的叛逆不激烈,不顯山露水。叛逆當然是好的。叛逆是自身存在的覺醒和維護,是生命的自立。
慢慢的,就變得寬和了。但我對那些能始終保持叛逆之心的人,也是充滿敬意的,飲冰嚼雪,獨影自舞。也有一些人,貌似很叛逆,洶洶然有大無畏的批判精神,其實只是一種情緒上的刻意和造作。他們僅僅為叛逆而叛逆,所以,本質上很淺薄。他們總是通過粗暴的偏頗的攻擊,以便在這個世界上確立自已,但他們卻沒有自己的立身之基。
本來想寫寫二十來歲看紅葉李的事情,結果倒大談起了叛逆。也好,就算紅葉李多長出了一個枝條。一枝橫斜,春風微微。
只要有一顆愛花之心,就必然會遇到萬紫千紅。
紅葉李的花蕾是紅的,葉子是紫的。萬紫千紅,是形容眾花的,但也可以用來形容紅葉李。

三月尾,桃花也開了。
從一個小鎮上回來,黃昏,沿途有一條長長的河流。順著河堤,緩緩開車。河對岸是大片的麥田,麥子正在起身,微風過處,已經有幾分麥浪的意思了。坡灘上,不斷看到桃花。或孤孤一樹,或疏疏數株,或簇簇成林。隔岸望去,美若輕霞。坡灘上還有油菜花,和桃花一起倒映在水面上。
仲春有一種夢一般的氣息,讓人微微感動,又說不清到底為了什么。心里有某種感情,游絲般輕拂著,一種溫柔而又空茫的感覺,似愛非愛,似慕非慕,又有一絲淡淡的悵觸。你知道,到最后,你什么都無法留住,但你又想留住什么。有時你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有時你又很討厭它。你看著那么多花,它們這么美,這么純潔,你突然百感交集起來,甚至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你可以為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死去,但你必須更好地活著。
小橋頭,也能看到幾戶人家,院墻外,也是桃花滿樹。在這個急功近利的粗糙時代,偶爾有些人家,安安穩穩過著小日子,還是能夠讓人看到一份閑情,給人一種桃花源的感覺。
桃花源不一定有很多桃樹,不一定有很多人家。一棵小小的桃樹一戶質樸的人家,也可以是一處桃花源。
前兩天下鄉,到一個叫王破寨的小村子。在一戶人家的柴禾垛旁,看到一樹桃花。有一根枝條,疏花數朵,低低壓在因風吹雨打而發黑的柴禾上。
我習慣性地掏出手機拍照,這時有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走了過來。她的神情太美了,眼睛又亮又大,眼神太干凈了,這種眼神只能在小孩子的眼睛里看到,這是生命的上游,絲毫未受污染的生命之水的空靈的波光。
這個小女孩對我的行為充滿好奇,有一絲探究,又有一絲驚訝,定定地望著我。我沖她笑了笑,想拍下這種神情,可惜當我把手機轉向她,她趕緊跑回院子里了。
我站在那樹桃花旁,呆了呆。
有人在院外的豬圈、羊舍邊或糞堆旁栽一棵桃樹,春天,桃花滿樹,居然沒有格格不入之感。
有時雜樹荒坡之處,見一樹小桃春風艷陽中寂然自開,尤其讓人感懷。很奇怪,這一樹一樹的花,你每一次看到,都仿佛似曾相識,又仿佛是第一次見到。它們就這么安靜地開著,這么美,這么明秀。它們給人一種河清海晏的感覺。一小朵一小朵,這么脆弱,弱不禁風的樣子,很快就會凋落,但又如此堅不可摧。

有一些東西,永遠在這個世上存在著,超越生死,歷久彌新。
梨花白。
黑色最富攻擊性。白色最純潔,也最容易被傷害。白也是生命的底色,繪事后素。黑吞噬,白包容。黑白分明。
白色好。詩人李太白,文人沈三白,重情重義的女子有白娘子。春秋時的晉文公,被稱為公子小白。香山居士姓白,白居易。
傳說中的巾幗英雄樊梨花當然也白。
小時候,鄰居大伯給我講樊梨花征西的故事。我好奇地問,樊梨花拜梨山老母為師,武藝高強,天下無敵,為什么臨陣之時卻偏偏就怕了自己的敵人薛丁山,給他當了媳婦呢。鄰居大伯認真地想了想,給我解釋道:樊梨花是什么?梨花呀;薛丁山是什么?雪呀。——梨花當然怕雪嘍。噢,原來這樣啊。
轉眼間,鄰居大伯已經去世十多年了。他的兒子如今也搬到鎮上去了,留下一座廢院子。院子不住人,就荒了。清明節前,我回老家上墳。見他家院中有棵梨樹,滿樹的花,大門緊鎖,這么美的花,就這樣兀自開著,單純,簡靜。其中有一兩枝,斜斜橫在屋檐下。我從坍塌的磚墻處過去,在樹下站了很長時間。我對美好的事物,常會有這種心情,愛之不盡,又不知如何去愛,最后反而變得悵然起來。
春日遲遲,人花寂然,時光停了一會兒,若幽幽清潭一泓,水意洇洇撲面,然后又靜靜流走。
在一個叫宮營的村子前的池塘邊,有棵大梨樹,樹齡有很多年了吧,樹身黝黑蒼拙,橫斜著向水面壓去。去年夏天和秋天,樹上結了很多梨子。如今,老樹正當新花,開得應該正好。前幾天從村外經過,倒忘了拐進去看看。也罷,未見梨花,先見梨子。美并不講邏輯。梨子這種水果,其實很性感,尤其是母梨。梨花這么文秀,結的果實居然這么大,這真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櫻花和梨花差不多,結出小小的櫻桃,倒顯得順理成章。
滿天紅。水晶梨。黃冠。西子綠。金星。美人酥。花好看,果也好看。
唐人詩,“日暮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一時倒覺得寫的是北宋。其實北宋出了這么多風骨奇勁的人杰,范仲淹,包拯,王安石,司馬光,蘇東坡等,但北宋還是給我這種印象。說不好,也許唐朝是一種開闊的意境,宋朝是一種優美的意象。宋朝是藝術性的,更有畫面感。
作家堯雨邀請大家去看梨花。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才到那個叫邴集的小鎮。梨園并不大,以前是一家國營農場,現在被人分片承包了,打造產業文化項目。人很多,塵土飛揚,小商販在路邊高聲叫賣,飲料,小吃,就差煙氣繚繞賣燒烤了。這哪里是來看花,分明是趕廟會。中午陽光直射,大家熱氣騰騰看梨花。跑這么遠,覺得不值。但又覺得,很多事,也不能以值不值來衡量。來了,就來了。梨花如雪,白茫茫。新葉絳紅、淺綠,一枝疏疏數片。花好看,葉也好看。
數年前的春天,乘車去某個地方,在一個小村邊,遠遠望見一樹梨花正在盛開,當時寫過一首小詩:
寧靜的小村莊
梨花
突然變白
梨花當然不會突然變白。我那是一種微妙的心理感受和急劇的時間動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