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山 劉昊
(作者單位 1.無錫市文化遺產保護和考古研究所 2.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一般認為, 江南土墩墓以江蘇的寧鎮地區和安徽漳河流域分布最為密集且規模宏大, 時代以商周時期為主[1], 但實際分布范圍更為廣闊。從1974 年第一次正式考古發掘土墩墓至今已有40 多年,而對土墩墓有較為清晰的認識始于2005 年的寧常、鎮溧高速公路沿線40 座土墩墓的發掘。這次發掘之后,我們才真正認識到土墩墓并不是簡單的封土埋人的普通土墩, 而是一種特殊的埋葬形態, 按照家庭倫理和民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在喪葬活動中漸次堆積而成的所謂“土墩”。 筆者認為這一形成過程所反映的是喪葬活動的宗和孝觀念, 它應該區別于一次性封土而成的各種封土墓, 如環太湖的土墩石室墓和北方中原地區的墳丘墓等。
寧常、 鎮溧高速公路沿線發掘的浮山果園29 號墩位于一小山崗的最高處,在其周圍有十多座較小土墩。 29 號墩為向心結構布局方式,內部共發現墓葬45 座,構筑方式是在生土面平鋪三層堆積作為墩子的基礎中心,然后在熟土上面挖基槽、建木棚、鋪石床,精心構筑中心墓葬,封土成丘。 然后在墳丘的北側、東側和西南側堆筑成新的平臺,在平臺上再層層覆土陸續埋葬后來的死者(圖1)。在中心墓葬周圍不同層面陸續有44 座墓,這些墓葬的頭向都朝向中心墓葬[2]。在這處擁擠的墓地中疊壓打破關系異常復雜, 但竟然沒有一座墓侵擾中心墓葬。

圖1 浮山果園29 號墩第①層下墓葬分布
寧常、鎮溧高速公路沿線發掘不但確認了土墩墓同時存在一墩一墓和一墩多墓現象,而且對一墩多墓的布局和祭祀現象都有了新的認識。 例如,對所謂“向心式”一墩多墓的描述是這樣的:“寨花頭2 號墩鳥瞰,中心墓葬尚未揭露出來,但可以明顯看到所有墓葬頭向均朝向土墩中心部位(即中心墓葬位置)。發掘證明,土墩其他層位的墓葬也顯示了同樣的向心結構,仿佛被中心墓葬所吸引,這種結構只見于青銅時代的江南地區。 ”[3](圖2)在東邊山1 號土墩的發掘過程中,西北、東北、西南部陸續發現了形制相似的12 座墓, 在其中6 座墓朝向墩心的一端均發現了人牙或人骨,其中一座墓的人骨殘骸, 還能看出完整的人頭骨的形態。在土墩中心發現并確認帶有墓道的主墓,14個小墓圍繞中心主墓的向心結構一覽無余。
雖然中心墓葬的構建大多很考究,但它的隨葬品并不一定多于周圍的墓葬,多數土墩中心墓葬的隨葬品相對較少, 而且隨葬品的品質、組合與周圍墓葬也沒有明顯差異。 例如,浮山果園29 號墩中心墓葬的隨葬器物僅有10件,而周圍24 座墓葬的隨葬品反而均在10 件以上,多者達38 件。 許家溝1 號墩的中心墓葬隨葬品33 件, 而周圍墓葬隨葬品最多的有37件。[4]可見隨葬品的數量不是用來衡量墓主人社會等級的尺度,隨葬品的多寡完全是根據當時去世之時的家庭經濟狀況而定, 窮則窮葬,富則富葬,家里沒錢也要埋葬,充分表明這屬于民間行為,隨葬品多寡反映的是死者當時家庭經濟狀況的差異。
在浮山果園1 號墩墓的隨葬品中,鼎同其他實用器鬲、甑等一樣都有煙熏痕跡,可見并不是專門的禮器或冥器。 在1 號墩的16 座墓葬中雖然14 座墓有鼎,最少的有1 尊,最多的有6 尊,且有大小之分,但其放置形式并不同于“有序的列鼎”,而是隨意堆放, 有的大鼎內置數件小鼎,有的放在甑內, 有的還當作器蓋使用[2]。 其非官方性、隨意性十分明顯。
有必要指出, 經常發現中心墓葬的墓主人并不一定是死得最早的, 金壇薛埠曬土場2 號墩也是向心式一墩多墓, 但是中心墓葬的層位較周圍兩座墓葬晚, 即中心墓葬的墓主人下葬時間晚于另外兩座墓。 所以, 中心墓葬反映的是輩分最高的而不是死得最早的, 埋葬位置反映出晚輩對長輩的尊重和家庭倫理, 可見宗與孝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

圖2 寨花頭2 號墩發掘現場
《周禮》對國家層面的各種祭祀有嚴格的規定,不允許隨意而為之。 然而江南地區的兩周土墩墓, 形式多樣的祭祀遺跡和建筑卻顯示出民間性質。 江南土墩墓的重要考古學特征包括“墓地建筑”“墓地祭祀” 和 “一墩多墓”。 例如,江蘇句容浮山果園29 號墩的中心墓葬不僅有石床, 而且有兩面坡的棚類建筑和通往棚里的斜坡小路。 建筑柱洞均斜向石床中心, 根據其傾斜度可復原出在石床上原有的兩面坡窩棚式建筑棚內有規整的石床。柱洞痕跡顯示當時的人使用的是并未作精細加工的原木,原木一剖兩半作為窩棚的支柱,有的洞內還殘留著樹皮、丫杈等痕跡。 有人認為后來越文化的“人”字頂木構葬具起源于此且其社會學含義應為房屋,與“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有關[5]。有學者認為這類葬前墓地建筑可能還具有“藏骸房”的功能[6]。有學者認為其應當是與喪葬祭祀行為相關的臨時性建筑[7]。 實際上筆者認為,無論這種臨時建筑表達的是“事死如事生”,還是“藏骸房”等,都是生者想表達對已經死去長輩的尊敬和孝道。
江南土墩墓反映了在長輩正式入葬之前有短期的殯孝儀式,用于舉行殯孝儀式的臨時建筑較為普遍,例如寨花頭D1、D2、D5 等都有這類建筑。以寨花頭D2 為例,其墓下建筑遺跡F1 是年代最早的遺跡單位(西周中晚期),建造時間早于所有的27 座墓葬,且位于土墩中部。F1 平面呈長方形,西北—東南走向,長約4.45米、寬約1.65 米,由48 個柱洞組成。 從建筑質量來看顯然是一處臨時建筑, 具體表現在:南排柱洞較為整齊,大體處在一條直線上。 北排柱洞不甚規整,位置略有錯亂,柱洞平面形狀不甚規則,直徑5~30 厘米,深5~65 厘米,柱洞間距5~38 厘米。 柱洞口大底小, 上部向內傾斜,底部多為尖狀或三角尖狀。 推測原本用粗細不一的木材(或剖開的木材)劈削成尖形,打入地面,搭成兩面坡建筑。 這些特點說明建筑的臨時性和簡易性。 該建筑完成使命之后,開始在其上堆積、夯實第7 層和第6 層,并在第6 層表面建造中心主墓M22,墓葬方向和石床位置基本與建筑重合。 與之性質相似的遺存在江蘇句容以及金壇一帶經常發現[8]。
青銅時代已經進入父系社會是學術界的共識。這次寧常、鎮溧高速公路沿線發掘的40座土墩墓,只發現11 座土墩存在向心結構布局,這反映了當時人口流動性較大,后人大部分流出本地或客死他鄉的現象比較普遍,再加上一定比例的人沒有男繼承人, 所以一墩一墓絕對數量較多, 也從側面反映了兩周時期的江南地區社會政治生活并不穩定。
淹城遺址及其周圍的土墩墓如龍墩等,雖然同時流行著平地掩埋和掘坑埋葬兩種葬俗(一般是淺坑),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其墓地最初建造方式都是預先在地表上堆筑一層熟土,各個墩子堆土厚薄不一,厚的達1.5 米,平整后再在其上直接停尸,舉行儀式后,覆土掩埋或掘淺坑后再埋葬,最后堆土成墩。可見,在平整后的地面上是否挖坑下葬對同一座土墩墓的整體性質沒有影響,同時發現,都有在平整地面之后停尸盡孝祭祀一段時間之后才入土埋葬的共性。還發現土墩內各個墓葬之間隨葬品數量等級差別不大,一般不超過20 件[9]。其家族性和孝道祭祀反映得十分充分。
江蘇金壇市薛埠上水一座土墩墓有擺放碎陶片的現象,在其最下層的層面上竟然擺放著十多件商代早期的完整陶器,但是蘇南地區以往發現的土墩墓最早不會早于西周時期,難道這座土墩是在商代早期建的? 經過尋找,在距離此座土墩墓500 多米處發現一處商代臺形遺址,由于在其周邊幾平方公里之內只發現此一處商代遺址,故推測這些商代陶器出自此臺地[10]。 先期去世的配偶應該是首先埋葬于此,在二次遷移合葬過程中在早期地層中偶然挖出了商代器物,然后一起遷移到這座二次葬墓葬中。 這只能夠說明:一是因為當時負責遷墳的人沒有文物鑒定的知識;二是因為在挖掘死人的時候挖到的東西全部隨尸骨一起再次埋入新的墓穴是對死者的尊重和習慣,再次證明了葬俗的民間性質,沒有官方那樣嚴謹。
考古發掘的層位學資料顯示, 一墩多墓除中心墓葬外,其他墓葬大致可分為2~3 層,若用同一代人大致葬在一個層面來推測,一個墩子或許只能安葬3~4 代人。 以寨花頭D2為例,寨花頭D2 共有墓葬27 座,屬于江南土墩墓中的典型一墩多墓類型, 如果按照層位來看埋葬有墓葬的共有5 個層位,分別是:第2 層下有墓葬1 座(M1)、第3 層下有墓葬1 座(M2)、第4 層下有墓葬10 座(M3~M12)、第5層下有墓葬15 座(M13~M27)[11]。
人類對尸體的處理方式是最保守的,它代表了人們的信仰和對祖先的態度,并不是任何外來影響都能促使其改變的,除非社會發生了巨大變化,才影響到這一方面。 甲骨文中的宗() 造字本義是“獻祭崇拜祖先的祖廟”,示()表示“祭拜祝禱”,上面像封土一樣的部分表示“房屋”類。 《說文》:“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 ”可見普通意義上的“孝”就是子女善事父母長輩。 因此,一墩多墓的埋葬習俗就是“宗”與“孝”理念的真實寫照。
另外, 江南兩周土墩墓所反映的社會平民家族墓地葬俗對重新審視江南地區兩周時期的社會性質十分重要, 此時江南地區是和北方中原地區一樣屬于奴隸社會, 還是存在另一種別具特色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不得而知。 所以,江南地區特別是環太湖地區兩周社會性質再探討將成為今后一個十分重要的研究課題。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典型江南土墩墓葬俗的影響力延續到漢代后走向衰落,單體的漢代土墩墓與一般豎穴漢墓并無太大差別,但其多個單體墓聚葬于一個土墩內的葬俗顯然與北方地區異穴合葬的封土漢墓是不同的。 究其源,當與環太湖地區商周時期的吳越土墩墓有密切聯系,但是豎穴和磚室墓則受到了北方地區的影響[12]。 應該說,秦漢以后所謂的江南土墩墓已經不屬于典型土墩墓的范疇,如平地掩埋和墓下建筑等文化元素已經消失,實際上是漢墓的一種地方類型。 “這類墓葬均埋葬在人工堆筑的土墩之內,土墩有些是沿用商周時期的土墩墓,有些是漢代人工堆筑而成的。 之后在土墩上開挖墓穴, 墓葬形制包括土坑豎穴墓、磚槨墓和磚室墓等,不見商周時期平地堆土掩埋的埋葬形式,以一墩多墓為主,隨著時代的推移,土墩堆積越厚,墓葬數量越多,土墩的體量也越大。 ”[13]所以,如果說在兩周時期典型土墩墓源自某些特定的族屬,但秦漢之后逐漸漢化,土墩式漢墓已經不具備某種考古學文化和某個古代族屬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