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智 曲新楠
(作者單位 1.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2.湖南藝術職業學院)
彭頭山文化是一支分布于長江中游的新石器時代中期考古學文化, 也是該地區目前已知最早的考古學文化, 其發現與研究始于20 世紀80 年代末,尤以稻作遺存的發現和研究而被世人關注。 截至目前,經過發掘的彭頭山文化遺址以澧縣彭頭山、八十垱、杉龍崗和宜都城背溪四處遺存比較豐富。 筆者曾根據上述四處遺址的材料, 就彭頭山文化的分期年代和類型問題進行了探討[1]。本文擬在分期和類型研究的基礎上, 進一步討論彭頭山文化的來源和去向。
尋找考古學文化的來源, 必須從該考古學文化的最早階段出發, 與分布地域相同或相近,年代稍早或相當,文化內涵相同或更原始的遺存相比較; 探索考古學文化的發展去向, 則要從該考古學文化最晚階段的遺存出發,與分布地域相同或鄰近,年代稍晚,文化內涵相同或有所發展的相關遺存相比較。 因此, 討論考古學文化源流的基礎是分期和類型研究。
彭頭山文化分為三期, 到晚期時發展出三個地方類型。
彭頭山文化早期, 典型遺存有彭頭山遺址早段, 絕對年代在前7100 年—前6600 年之間。 該期陶器主要特點表現為胎質較厚,口部歪斜,不規整。 以紅褐陶為主,通體飾紋,紋飾以中粗繩紋為主。 滾壓、拍印粗繩紋和實心泥突是本期較為突出的特征。 器物組合有繩紋圜底釜、罐、雙耳罐、盆、盤、缽和支座。
彭頭山文化中期, 典型遺存有彭頭山遺址晚段、八十垱遺址早段和杉龍崗遺址早段,絕對年代在前6600 年—前6200 年之間。 該期器物口沿漸趨規整,繩紋開始細化,以劃壓網狀繩紋為主,拍印粗繩紋驟減,泥突裝飾少見,注重器物頸部裝飾。 以褐陶為主,紅衣陶數量增多。 器物組合與早期差別不大,只表現在局部形態變化上。
彭頭山文化晚期, 典型遺存有八十垱遺址晚段、杉龍崗遺址晚段、城背溪遺址部分遺存、黃家園遺址等,絕對年代在前6200 年—前5700 年。 該期陶器制作更為規整。 以褐陶為主,器表裝飾仍以繩紋為主,但比例下降,拍印粗繩紋已不見, 刻畫網狀繩紋占主導地位, 素面陶比例上升。 本期紋飾更加復雜多樣,尤以刻畫紋和戳印紋表現突出。 器物組合變化不大,只是某些器物出現新的形態,如新增喇叭口雙耳罐和大口短頸雙耳罐, 器座的型式更加豐富等。
彭頭山文化早中期, 分布范圍僅限于澧陽平原的山前地帶,聚落數量較少;發展到晚期階段,聚落數量增多,分布范圍擴大,可以分為三個地方類型, 分別是澧陽平原的彭頭山類型、 鄂西南的城背溪類型和環洞庭湖的黃家園類型。
探索彭頭山文化的來源, 應以彭頭山文化早期遺存為基礎, 目前該類遺存僅發現于澧陽平原地區的彭頭山類型, 絕對年代為前7100 年—前6600 年。澧陽平原地區比彭頭山文化早期遺存更早的遺址有八十垱下層遺存、雙林、竹馬、新民、新坪等,有學者將這批遺存稱為新舊石器時代過渡時期文化[2]。僅八十垱下層遺存發表有資料。另外,2007 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臨澧華垱遺址和澧縣宋家崗遺址做過一些調查和小規模的試掘工作,也發現有早于彭頭山文化的地層[3]。
八十垱下層遺存是指疊壓于彭頭山文化層之下的打制石器遺存。 該類遺存以細小石英石器為主,并有少量大型礫石石器,但不與陶片共存,也不見其他遺物。 石器組合以石片刮削器占絕對優勢,且趨于小型化,其次為尖狀器,石片砍砸器僅1 件[4]。 從該批石制品特征看, 既不同于澧水流域現已發現的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存, 又與彭頭山文化出土的石制品有較大差異,結合地層埋藏證據,可以斷定這批石制品的年代晚于舊石器時代晚期,早于彭頭山文化。 彭頭山文化的石器有磨制和打制兩大類,打制石器數量占絕對優勢,器型較小,以各式刮削器為主。 顯然,彭頭山文化打制石器的特點繼承了八十垱下層遺存的石器工業傳統, 尋找彭頭山文化的來源不應忽略當地傳統。 但更顯而易見的是,彭頭山文化的磨制石器、較發達的陶器、稻作遺存等表明其與八十垱下層遺存之間仍有較大缺環,不存在直接的繼承關系。
華垱遺址在一處剖面的黃色網紋土里,發現有陶片,紅褐色,夾砂,火候較低,表面粗糙,飾有繩紋。 發掘者認為陶片所在地層——網紋紅土層的年代到了全新世早期或更新世末期,比彭頭山文化的地層早。 宋家崗遺址試掘了一條探溝, 在彭頭山文化早期地層下面有黃色沙土層,分為上下兩層。 上層出土有陶片和燧石器, 陶片形態和質地均類似于華垱遺址。 下層僅發現細小燧石器,無陶片。 這些陶片究竟屬于彭頭山文化的早期形態, 還是已經構成了一個新的文化類型? 由于發現的陶片數量很少,還無法對其性質做出判斷。 但華垱遺址和宋家崗遺址的發現提示我們,要尋找彭頭山文化的源頭, 持續在當地開展工作將有更重要的發現。
將目光放遠一些看, 比彭頭山文化早期遺存年代更早或大致相當的遺址有道縣玉蟾巖遺址、江西萬年仙人洞和吊桶環遺址、淮河上游的賈湖遺址一期遺存、 長江下游的上山遺址和廣西桂林甑皮巖遺址。 (表1)
玉蟾巖和仙人洞、 吊桶環都是洞穴遺址,雖發現有陶器,但特征遠較彭頭山文化陶器原始,石器特征也與彭頭山文化差異較大,時代上相距較遠,兩者之間存在較大的時代缺環。
長江下游的上山文化以上山遺址[5]和小黃山遺址[6]為代表, 年代為前8000 年—前6500 年,可分為早、中、晚三期。該文化陶器以夾炭陶和夾砂陶為主,流行紅衣,厚胎。 多為素面,僅少量繩紋、戳印紋等。 制陶工藝有泥片貼筑、泥條拼接等。 器形以平底器占絕大多數,其次為圈足器,不見三足器。 代表性器物有大敞口平底盆和雙耳罐。 可以看出,上山文化與彭頭山文化有相似的因素, 如都流行夾炭紅衣陶,雙耳罐都是代表性器物等。 但兩者之間差異更為顯著,如上山文化以平底器、圈足器為主,各類平底罐、平底盆、平底缽常見,多素面陶; 而彭頭山文化以圜底器占絕大多數,注重器表裝飾,多通體飾繩紋。 彭頭山文化與上山文化地域跨度較遠, 相互影響的可能性較小,兩者雖有時代共性,但卻各自代表了不同的文化傳統。
淮河上游的賈湖文化以舞陽賈湖遺址[7]為代表, 絕對年代經樹輪校正后為前7000年—前5800 年,不超出彭頭山文化的年代范疇。 該文化分為三期,賈湖一期和二、三期之間差異較大,已有學者提出將賈湖一期遺存獨立出來[8],絕對年代在前7000 年—前6500 年前后。 僅從陶器看,賈湖一期遺存的角把罐、雙耳罐和缽等器形, 都能在彭頭山文化早期找到相似因素, 如彭頭山文化早期的A 型I式罐, 裝飾有泥突, 很可能就是角把罐的前身,但兩者差異更顯著,賈湖一期遺存多為平底器,雙耳罐和缽多素面,方口盆不見于彭頭山文化。 兩者之間可能存在交往,但仍是獨立發展起來的不同考古學文化。
與彭頭山文化早期遺存關系較密切的是桂林甑皮巖遺址[9]。該遺址新石器時代遺存可以分為五期,第二、三、四期文化面貌總體上基本一致,發掘者將其命名為甑皮巖文化,其絕對年代為前9000 年—前6000 年。 其中,與彭頭山文化早期遺存年代相當或略早的是甑皮巖文化晚期早段和中期遺存 (即甑皮巖遺址第四期早段和第三期遺存),陶器燒制火候低,胎質疏松,制法以泥片貼筑法為主,形狀不規則,以夾砂紅褐陶為主,器表裝飾繩紋,主要器形有敞口罐、高領罐、斂口釜等。
從陶器特征上看,甑皮巖文化中晚期與彭頭山文化早期相同的地方主要體現在:兩者陶器的制法均為泥片貼筑,陶器底部明顯厚于腹部;陶器器表顏色駁雜, 均為平地堆燒;器表紋飾以繩紋為主,通體裝飾;器型上,甑皮巖文化的各種類型敞口罐與彭頭山文化的深腹罐在器物造型和紋飾風格上大體相同。
兩者的不同之處主要表現在:甑皮巖文化陶器種類單一,以敞口罐和缽為大宗,彭頭山文化早期器型更豐富,雙耳罐、支座和盤類器不見于甑皮巖文化;裝飾方面,甑皮巖文化也較簡單,不見泥突和紅衣。 彭頭山文化有較多的細小燧石石器,甑皮巖文化則無。 甑皮巖文化的生業形態為漁獵和采集,彭頭山文化已經出現稻作農業。
總體來看, 甑皮巖文化陶器特征更顯原始,年代更早,其罐缽類器和繩紋裝飾很可能是彭頭山文化的源頭之一, 但彭頭山文化的雙耳罐、 支座和盤類器在甑皮巖文化找不到源頭,稻作農業技術也遠較甑皮巖文化發達,因此推測彭頭山文化可能還有其他來源。

表1 彭頭山文化早期與相關考古學文化遺存
探討彭頭山文化的去向, 應從彭頭山文化最晚階段的遺存出發。 彭頭山文化晚期,發展出三個地方類型, 分別是澧陽平原的彭頭山類型、 鄂西南的城背溪類型和環洞庭湖的黃家園類型, 絕對年代前6200 年—前5700年, 城背溪類型和黃家園類型受傳播速度的影響,其發展相對緩慢,絕對年代可能稍晚。
在澧陽平原和環洞庭湖區域, 彭頭山文化之后,當地繼之而起的是皂市下層文化。 澧縣八十垱遺址發現有皂市下層文化(T25③B層)直接疊壓彭頭山文化的地層關系。
從表2 數據資料看, 皂市下層文化的絕對年代上限在前5850 年左右,這一數據與彭頭山文化下限大致有150 年左右的重合時間,說明皂市下層文化出現之后,曾有一段時間與彭頭山文化共存, 并因其文化的先進性最終取代了彭頭山文化。
皂市下層文化陶器制作已脫離原始階段,出現泥條盤筑法;陶系變化明顯,早期以夾炭、 夾砂紅陶為主, 并有少量白陶和白衣陶,晚期則以夾砂紅陶為主,泥質紅陶急劇增加;紋飾更加復雜,有刻畫紋、壓印或拍印紋、戳印紋、鏤孔及各種組合紋飾等,晚期出現少量寬帶紋彩陶;器形方面典型器物有圈足盤、亞腰雙耳罐、高領罐、卷沿罐、盤口罐、折沿罐、缽、碗、盆等。
從制陶技術和陶器造型發展趨勢上看,彭頭山文化和皂市下層文化之間有內在的演變關系。 彭頭山文化時期尚沒有掌握陶土淘洗技術,故多夾炭陶、夾砂陶,皂市下層文化早期夾炭陶減少,泥質陶增多,晚期基本不見夾炭陶;彭頭山文化陶器制作方法以泥片貼筑為主,到皂市下層文化時期發展為泥條盤筑技術; 彭頭山文化以圜底器為主,晚期出現少量圈足器,皂市下層文化早期圈足器數量繼續增多,中晚期后迅速增多并成為主要器形;紋飾方面,彭頭山文化多粗亂繩紋,到皂市下層文化則演變為較規范的細密繩紋。

表2 澧陽平原和環洞庭湖區域樣品測年數據
在具體文化內涵上,皂市下層文化存在許多與彭頭山文化有承襲關系的因素。 如皂市下層文化早期的繩紋圜底釜、雙耳罐和缽均能在彭頭山文化晚期找到相似的器型,是由彭頭山文化晚期發展而來,只是到了皂市下層文化早期在制法、形態和數量等方面有所變化。 皂市下層文化流行的圈足盤,在早期為矮圈足飾圓形鏤孔,這與彭頭山文化黃家園類型的矮圈足盤極為相似。 因此,彭頭山文化晚期與皂市下層文化早期是一脈相承的,兩者之間不存在缺環。 有學者將皂市下層文化中晚期出現的高圈足盤和亞腰形平底雙耳罐與彭頭山文化晚期遺存相比較,認為兩者之間存在缺環, 這顯然是不科學的,忽視了兩者之間仍存在皂市下層文化早期階段的事實。 實際上,高圈足盤是在皂市下層文化早期基礎上發展而來的,亞腰形平底雙耳罐具有彭頭山文化晚期城背溪類型折肩雙耳罐的某些特征, 并有自身發展,有學者指出該類器型可能還受到長江下游跨湖橋文化的影響[10],但跨湖橋文化如何跨越上千公里,沿長江逆流而上,對皂市下層文化產生影響,仍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總體來看,在澧陽平原和環洞庭湖地區,彭頭山文化晚期的文化因素大多被皂市下層文化繼承,并有所發展。 皂市下層文化是在彭頭山文化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表3)
鄂西南地區的彭頭山文化晚期城背溪類型,在當地是如何發展的呢? 繼之而起的柳林溪文化以柳林溪遺址[11]為代表,絕對年代前5000 年—前4000 年,可分為早、中、晚三期五段。 早期陶器以夾砂陶為主, 陶色以紅陶為主;其次是褐陶,器表裝飾以繩紋為主,少量按窩紋、戳印紋和刻畫紋等。 陶器制法為泥片貼筑。 典型器物有繩紋圜底釜罐、 折壁圈足碗、假圈足碗、平底缽、圜底缽、支座等。 比較彭頭山文化城背溪類型和柳林溪文化早期遺存可以發現,柳林溪文化早期的陶器制法、繩紋特征、 圜底釜罐和支座等器形及演變規律都是承襲彭頭山文化城背溪類型, 表明彭頭山文化城背溪類型在這一地區發展為柳林溪文化。 但以戳印紋折壁圈足碗等為代表的因素則明顯受到其他文化的影響。
彭頭山文化向長江下游發展,可能對跨湖橋文化的產生有過影響。 跨湖橋文化是長江下游地區繼上山文化之后的一支新石器時代中期考古學文化, 絕對年代為前6200年—前5000 年。 從陶器制作水平、風格形態等看,與彭頭山文化差異顯著,但該文化早期出現了大量各種形態的繩紋圜底釜,在當地更早的上山文化中找不到源頭,這類器型是彭頭山文化晚期的典型器物,如Ⅰb 型陶釜與彭頭山文化黃家園類型陶缽極為相似[12]。另外,臺狀支腳、平行線紋、菱形紋等與彭頭山文化晚期也有諸多相似之處。 (表3)因此推測跨湖橋文化的形成可能受到來自長江中游的影響。
地處沅水中上游的高廟文化,絕對年代為前5800 年—前4800 年。 陶器均手制,可能采用慢輪修整, 器形規整但顏色駁雜,以夾砂陶居多,多為紅褐色、灰褐色,另有制作精美的白陶。 陶器紋飾主要有繩紋和戳印篦點紋,少量彩繪。 器型以圜底器為大宗,其次是圈足器,器類有釜、罐、缽、盤、簋和碗等[13]。高廟遺址第三次發掘在最下面的地層中出土半球狀的繩紋圜底缽和高領雙耳罐,形態接近彭頭山文化晚期遺存中的同類器,高廟文化常見的釜、罐多為繩紋圜底,明顯繼承了彭頭山文化晚期的特征,受到彭頭山文化的影響。 (表3)高廟文化有可能是彭頭山文化晚期部分人群遷移到沅水中上游地區,并與當地土著結合而發展起來的。
本文通過相關遺存的比較分析, 初步探討了彭頭山文化的來源和去向。 從目前發現的材料看, 彭頭山文化的形成與甑皮巖文化關系最為緊密, 很可能是在甑皮巖文化影響之下產生的,但當地傳統因素仍不能忽視,尋找彭頭山文化的直接來源還需要在澧陽平原開展相關工作。 彭頭山文化的最晚階段,皂市下層文化在澧陽平原和環洞庭湖區興起,并最終取代彭頭山文化, 皂市下層文化在形成過程中受到彭頭山文化的直接影響。 鄂西南地區的彭頭山文化城背溪類型在自身發展和其他文化的影響下,發展出柳林溪文化。 彭頭山文化被皂市下層文化和柳林溪文化取代后,部分人群沿沅水逆流而上,在沅水中上游地區與當地土著人結合,形成高廟文化;另一部分人群則有可能順長江而下, 到達江浙地區,參與了當地跨湖橋文化的形成。

表3 彭頭山文化晚期與相關考古學文化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