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有些地方,故地重游是有意思的。但是,有些地方,去一次就夠。比如姜思達就說過,于正是他人生地圖上去過但此生不會再去的坐標。還比如,有些人熱衷于同學聚會,三天兩頭把舊同學從天南地北召回母校,一大幫子人閑得發慌地在校園里浩浩蕩蕩地集體巡游,只為開一場炫耀運動會。我經常就想大喝一聲:“你們夠了啊!”
大學畢業至今,我只參加過一次大型同學會。那次是全年級聚會,一百多號人坐在禮堂里,聽杰出學友們講他們的人生經驗? 所謂杰出,用王朔的話講,不過是那啥和那啥,你們懂的。
然后是吃飯。無數撥同學跑過來敬酒,可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其中有一個男同學,我完全想不起他的名字,就悄悄問鄰座。鄰座告訴了我,然而我很快忘了,就再問。那天我一共問了五次那男同學的名字,搞得鄰座都覺得我對那人有意思了。幸好聚會結束了,我終于松口氣,痛快地把那個毫無特色的名字拋進了遺忘的深淵里。
那時我30多歲,年齡不背健忘的鍋。
鑒于對自己有一定的認知,我深知下一次聚會我還是會那樣,懵懂、茫然、不適、遺忘,索性后來的同學會統統不去。關鍵是舊同學也已然面目全非,我們完全不了解這些年里的彼此,聊什么呢?除了尬聊舊人舊事,話題并沒有太多可持續性:她想吐槽她的老板,我們并不知道那老板有多黑多壓榨,無法同憤;你想傾訴你的婚外情,我們又沒見過你的情人有多帥多溫柔,無法共情。而我想說說我一生追尋的理想,你們卻打個呵欠笑著說:“這年月傻子才談理想,我只想再熬十年,平安退休就是福。”
青春歲月是流金的,昔日老師是可敬的,同窗情誼是珍貴的,故地是一天天變得物是人非的。當眼前的校園變得互不相識,當匆匆掠過的年輕面孔和你彼此漠然,你除了指點著說“這棟樓從前是圖書館,那棟樓從前是女生宿舍”,心里也該有點數了:你的20歲,早已經一去不返。
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同伴,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人生。
畢業至今,我工作過五家公司,在每一家公司都交到了好朋友,結下了深厚情誼。當大家不再是同事,仍可以結伴出游,或是對著一只火鍋懟天懟地。所以我不明白,為何有人只覺得同學情純真可貴而其他情就一定虛偽廉價。
反倒是純真,若不經刀劈斧砍、水火淬煉,往往也經不起審視。
有些人和事就是拿來懷念的。隔著遼闊時間和遙遠距離,一切都美好得讓人顫栗,然而一旦靠近,美好終將變成現世茍且,記憶中閃閃發光的同學,瞬間變身為一群猥瑣鬼、油膩男、潑婦、賤婢、深山紅毛怪,以及分分鐘活該被全人類挫骨揚灰的渣男渣女。
不要硬凹同學情。
有人說同學聚會懷的不是舊,是那個青春的自己。可青春的自己真有那么好嗎?我偶爾也會想起青春的自己,那些脆弱、敏感、狹隘、怯懦、不自信、不篤定以及無法與自己友好相處的怪脾氣,如果那就是你們說的寶貴少年氣,我一樣也不想要,打包送你,好不好。
與其反復表演昔日重來,我更景仰一期一會。一期一會不是條件限制下的無奈之舉,它是珍而重之,更是刻度、標桿和是安全線,確保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次遭逢質地高貴。
別再試圖打撈青春的沉船。它積滿歲月河底的淤泥,氣息未必芬芳,出水說不定會散架,并不如你所料般堅不可摧、完好如初,更不會靜靜地滿載著一船雨過天青好顏色的古瓷。
向前吧朋友們,故地不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