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漫長而寂靜的告別

蓮影

1

吉恩遇到趙西城的時候，剛剛畢業進入一家大型廣告公司實習。初入社會的女孩，沒錢沒經驗，卻有的是雄心和勇氣。

愛情對于她來說，是一份尚未開啟的美麗未知，每天在繁華浩蕩的城市中穿行，難免會遇見幾個閃亮的異性，雖然這些異性最終的愛情結局可能與自己沒有一毛錢關系，可是這并不妨礙她揣著玫瑰色的心情去欣賞他們，就像欣賞一道絕世傾城的風景。

只是趙西城這道風景離吉恩太近了，近到同一個小區低頭不見抬頭見，光欣賞欣賞對她來說似乎有點不劃算。

吉恩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晴朗的秋日黃昏，她戴著耳機，手里拎著一大袋蘋果，步履輕快地穿過樓下的薔薇花叢，渾然不覺手里的蘋果越來越輕，直到有人在她后背不輕不重拍了一巴掌。

驚魂未定的吉恩轉過身遇到一個頎長的身影和兩道清亮的目光，她感到自己的心跳驟然加劇，臉“騰”地紅了，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他輕輕摘下她的耳機，好氣又好笑地說：“我喊你好幾遍了，再不停下來你的蘋果就全漏光了！”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裝蘋果的袋子破了個洞，來路上散落了不少，男子彎腰幫她撿起幾個，送到她手上時，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

他的笑容在夕陽下那么溫曖而生動，像一個美好故事的開始。

2

再見面時，趙西城給吉恩起了個綽號“小蘋果”，換作平時她早就惱了，可是不知怎么她突然想到那首耳熟能詳的口水歌：“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兒，就像天邊最美的云朵……”

吉恩把這個綽號私下里琢磨了一個下午，竟然琢磨出一股被寵溺的味道，頓時心情大好。

她開始暗暗地留心趙西城，總是獨來獨往的他看上去有些孤獨，做著一份機場檢修員的工作，一個人買菜做飯，一個人逛街看電影，偶爾約幾個朋友在家附近的酒館喝一頓，生活簡單清白得像小學生一樣，她在心里不自覺又暗暗給他加了分。

然后，她鬼使神差出現在他經常出沒的地方，他去買菜，她也去買菜，他去看電影，她也去看電影，慢慢地，偶遇變成了相約。

吉恩的那點心思在趙西城面前一目了然，他即沒拒絕也沒主動，只是安然享受著她帶給他的新鮮和快樂。這反而更加調動了她的熱情和好奇，一顆心全都拴在他身上，卻七上八下沒有著落。

見他久久沒有表示，她索性心一橫，管他呢，愛了就是愛了，誰先表白重要么？所以，當他們的手再一次在幽暗的電影院里不經意間碰在一起時，她迅速并緊緊地握住了他。

她在他耳畔輕輕地說：“從今以后你是我的，別的女孩跟你沒關系了……”

他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熒幕，嘴角彎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如果能給他們的愛情一個定格，吉恩愿意它永遠停留在那一時刻，她的心里充滿陽光，眼中沒有風塵，她擁有能夠拿得出手的一顆完整的真心。即便，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她只是在渴望愛情的時候正好遇見了他。

3

吉恩最喜歡聽趙西城說“走吧小孩，帶你出去玩！”他的眼角眉梢掛著淺淺的笑意，眼神溫柔得仿佛把她的心都熔化了，她感到非常非常的幸福。

無數個清晨與黃昏，他們因為對方一個溫暖的短信，臉上不自覺地帶著甜蜜的笑。因為一個廣告，滿大街尋找美食，雖然尋到的總是令人失望，可是卻一直記得歸來時，璀璨的夕陽盡頭，繽紛的落葉像蝴蝶一樣美麗。還有看完最新的電影后踏著夜色歸來，吻別時冬天的寒冷被炙熱的呼吸無聲消解。

當然，他們也有吵架的時候，他面對著她滔滔不絕對未來的遠大計劃時，心不在焉的樣子像冬天沉默的海灘，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還有，他從不留她在家里過夜，即便他們剛剛溫存過。也沒有像大多數情侶那樣邀請她搬到一起住，雖然明知道她和兩個在美容院上班的女孩一起住得很不愉快。

他說距離是愛情的保鮮劑，朝夕相處難免會過早地把彼此的缺點都暴露給了對方，就像老夫老妻一樣，沒了激情，只剩下責任和義務，那生活還有什么勁兒。

他說的似乎有理，可吉恩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愛一個人不就是想分分鐘和她在一起，想疼她照顧她，把最好的東西彼此分享， 想朝朝暮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雖然男女的心理構造不一樣，可是對溫暖的渴求卻有共性。

他令她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她會不定期地恐懼、失落，莫名其妙地鬧情緒，當然這些情緒最后都會被一個強大的理由暫時化解，那就是，她愛他。

她在很多個深夜看到他窗口的燈還亮著，那么的孤單而遙遠，就像她的心情。

她知道他和她之間隔著什么東西，那東西從一開始就存在，看不見摸不著卻梗在那里讓人不痛快。

4

吉恩只是沒想到，當謎底揭曉的那一刻，自己會是那樣的冷靜與清醒。

二月的早春，寒風料峭，那一年城市爆發了當季最嚴重的病毒性流感，一向喜歡在健康上夸口的趙西城也沒能幸免，高燒一度燒到了四十度，神智都有些恍惚了。

吉恩不得不晝夜陪在他身邊照顧他，她一直覺得，那屈指可數的一個星期是他們在一起時的最好狀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他像個小孩子一樣依賴她，信任她，睡著時還握著她的手。

她的心突然莫名的柔軟，他不知道她有多么的愛他，她用自己的整個世界擁抱他，雖然她始終沒能擁有他的整個世界，不過沒關系，至少她還擁有此刻：眼前人是心上人，柔和的燈光下是家居溫暖。

午夜，她被他電腦里連續不斷的信息提示音吵醒，一個女孩子可愛的頭像在SKYPE上不停的閃爍。

吉恩本來想直接關掉電腦，可是眼睛看到屏幕的那一刻，手卻突然停住了。

女孩子說：“今天的洛杉磯下了場大雨，氣溫有點低，你那里什么情況？……本來心情有點低落，可是一想到再過兩個月你就要過來了，忍不住做了很多計劃，那個時候天氣已經開始熱了……”

女孩聊了半天看對方沒有回應，大概也覺得無趣，臨下線時發過來一個飛吻的表情和一句“愛你”。

吉恩一夜未眠，她終于知道了他的秘密，也明白了為什么自己從他那里始終得不到一個承諾。

原來在這一場愛情里，她不過是他眼前的茍且，他心中自有詩和遠方。

5

吉恩并沒有揭穿趙西城，她只是變得更懂事了，不再無理取鬧，亦不再計劃未來。她能感覺到他病好之后對她的依戀和溫存，可是他依然對他即將要出國的事實三緘其口。

他們只是平靜地約會，像每一對情侶那樣逛街吃飯看電影，在夜深時各自散去。

時光像一面回光返照的鏡子，鏡子里面歲月靜好，鏡子背面的長夜和寂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當吉恩說自己要出差一個星期時，趙西城只是輕輕地拉著她的手說：“安心工作，回來我會犒勞你！”

她對他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

出差后的第二天夜里，她在朋友圈里發了一段話：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愛情之所以美好并不在于結局的圓滿，而是那些在一起的時光，我沒有辜負你，亦沒有辜負我自己。

趙西城第二天早晨看到吉恩的那段話，他正在陽臺上抽煙，窗外的世界還很安靜，輕霧薄曦，整個城市沉浸在一種夢幻般的色彩里。

他發了一個長長的呆，直到煙蒂燒到了手指。

那個早晨，他做了很多決定，他決定臨走前的這段日子對吉恩更好一些，他決定等她回來帶她去一趟大理，她向往了很久，他還決定在她回來前買下那條藍寶石鑲鉆的白金項鏈，每次逛街時她都看許久。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他再也沒見到吉恩，她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

6

趙西城登上飛往美洲大陸的航班時，身上還帶著那條沒有送出去的藍寶石項鏈。

離開前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尋找吉恩，她的手機停機，房子退租，甚至公司也辦理了離職。

據她公司的前臺小姐說，她們公司一個合伙人要出去單干，在上海新成立一家公司，臨走時把原單位幾個有潛力的員工都挖走了，吉恩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茫然地從那里離開，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趙西城更沒想到的是，那條項鏈會一直陪伴他五年。

五年內發生了很多變化，他長出了人生的第一根白發，他漸漸適應了那看似光鮮實則透骨寂寞的異國生活，很多人像流動的風景一樣來了又走，其中就包括他的女朋友。

分手的原因是他發現她一直有一個情人，從她剛到美國時他們就在一起了，他來了之后他們也一直藕斷絲連。

攤牌的時候她竟然還理直氣壯地說：“難道分開的那三年你就絕對清白嗎？別當我是傻子，我最起碼沒在夢里喊別人的名字！”

他說不出話來，自己的確不無辜，只是感情走到這一步已看不見前途。

分手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又是哭又是笑。

原來你對命運的所有虧欠，總有一天它會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你。

這么些年來，吉恩一直像個秘密一樣住在他心里。曾經，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場不走心的曖昧，她卻不知在什么時候變了臉，變成了了他心底無聲的牽掛和揮不去的溫柔，跟著他橫跨太平洋，穿過無數的繁華與寂靜，像一場散不去的夢。

7

五年后的首都國際機場，在即將飛往上海的波音738客機上，回國探親的趙西城再一次見到吉恩。

他并沒有立刻認出她來，那個女人清新靚麗，碩大的墨鏡遮住了半邊臉，墨鏡后面隱約可見淡雅的妝容。她瘦了一些，可是聲音依舊爽朗清脆，她微笑著向鄰座幫她放行禮的男子道謝。

趙西城只覺得心頭一震，良久，才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喚她：“吉恩？”

她沒有回頭，但是背影微微僵了一下。

他又走近她提高嗓音喊了一聲，她終于緩緩轉過身問：“先生，您是在叫我嗎？”她的嘴角微微牽起說：“不好意思，我想您可能認錯人了！”

她的聲音客氣而疏離，墨鏡始終戴在臉上。

他微微失神了片刻，低聲說了句“抱歉”，緩緩地坐回座位。兩個小時的航程對趙西城來說仿佛一生那么長，他知道那就是吉恩，那不可復制的聲音，那笑起來微微皺起的鼻翼，還有她耳后那顆米粒大小的黑痣，都非她莫屬。

他只是覺得傷感，這些年來，他心里藏了很多話想對她說，他的愧疚，他的思念，還有她在他心中無可替代的溫柔，那些話恐怕永遠都沒機會說了，從此之后，它們只屬于他自己。

下飛機的時候，趙西城故意走在吉恩的后面，她始終沒有回頭，他趁她打電話的時候，悄悄把那條藍寶石項鏈放進她寬大的風衣口袋里，然后看著她一點點遠去。

機場外，上海深秋的黃昏撲面而來，夕陽斜照下的城市美的像一幅畫。趙西城恍然記得，他最初與吉恩相遇仿佛也是這樣的天氣。

他知道吉恩并沒有忘記他，她只是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牽絆，或者她只是想讓他明白，他們之間早就結束了，那些還殘留在心底的愛情，再也燃不出絢麗的火花，它只是生命中一場漫長而寂靜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