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尚溫

孫沫

結束一天的工作，秦語用力往椅子上一靠，桌下的雙腳一個借力，“嘩啦”幾聲轱轆響，椅子連帶著她直線往后打滑了半米，她伸了個懶腰。護士長李云推門進來，看她癱在椅子上這副樣子，笑問：“累壞了吧？”秦語轉頭一看，笑嘻嘻回道：“李姐，還沒走啊？”“馬上走了，我先生門口等我呢。”說著加快了換便服的速度，唇邊也露出笑意，“對了，注意下36床那個，我先走了啊。”秦語接過她的白大褂，俏皮地眨了下眼，說：“今天我值班，保管您放心。”

看著李文急匆匆的背影，秦語嘴角的笑容慢慢淡去，這一刻她的愿望很簡單，能有個人現在囑咐她一句，“晚上冷，多套件衣服。”可往往越簡單的心愿越難實現。秦語聳聳肩，拿起病歷單，出門查房。李文之所以特意提醒她36床的病人，是因為那病人拒絕換藥。秦語先去查了別的病人，最后走到“508”，推門進去，秦語公式化說了聲36床換藥，對方抬起頭，皺眉看著她，“看我干啥？”秦語拽過推車，“手給我！”對方沒動作。“36床，手給我！”對方依舊沒動作，意料之中，下一秒，秦語問他：“你叫什么名字？”“你那里不是有我病歷單嗎？”“我有你病歷單就要記住你名字？”對方愣了愣，“時揚。”“多大了？”“24”“有女朋友沒有？”時揚眉頭皺得更緊，“你想干啥？你……”“你什么你？為什么自殺？”

時揚不說話了，剛剛的警惕、緊張也瞬間消失。他又成了一張撲克臉，低著頭。秦語一時也沒張口。病歷單上寫的是割腕，聽李云說，住院幾天沒人看他。兩人對峙半天，誰也沒開口。不知過了多久，時揚開口打破一屋子的沉寂，聲音有些啞，卻意外有些好聽。他說：“你不去查別的病房嗎？”這是逐客令，秦語抿唇，道了聲“晚安”，起身離開。黑暗中，時揚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李文笑容滿面地來了。“哎對了，36床那個病人怎么樣了？”秦語撓頭，說：“別提了護士長，藥沒換成，不配合。”李文也知道情況，沒責怪她，只嘆了口氣，說：“沒辦法了，只能強制換藥了，年紀輕輕的男孩，怎么就想不開呢。”秦語換下白大褂，打了聲招呼交班回家。早上的地鐵有些擠，回到家后，秦語喊了一聲，“我回來了！”沒人回應她。她聳聳肩，動手洗米，熬粥喝。粥熬到一半，電話響了，來電顯示是：媽媽。“還沒吃，正在煮粥，知道了。”掛掉電話時，粥也好了。秦語看著白白胖胖的米粒兒，突然沒了胃口，白粥飄上來的熱氣熏得她眼睛疼。

傍晚，秦語沒忘了母親的囑托，教師要看著晚自習，她得去接妹妹放學。秦語站在校門口，放學鈴一響，小孩子們撒開腿，像有感應一樣，快速跑到自己父母身邊。秦語看著自己的妹妹茫然站在門口，大眼睛四處張望。她趕緊擠過人群，對著妹妹招手：“笑笑，姐姐在這呢！”秦笑看見她立馬就笑了出來，甜甜地大喊一聲“姐姐”便撲騰著小短腿沖著秦語跑了過去。回家路上，秦語琢磨給妹妹做點什么吃的，可進了門，卻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正詫異，秦父從廚房探頭出來，“回來了啊？快洗手吃飯。”秦語答應了一聲，帶秦笑去洗手，飯桌上，秦笑依然口齒不清地講故事，秦語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說：“爸我吃完了。”秦父臉上透著疏離的客氣，“這么快就吃完了？”秦語點點頭，回了房間。

隔日查房時，秦語看見508里站著個大男孩，隨意看了兩眼，默默走開了。晚上時，同樣的時間，秦語推開了508的門，“36床換藥”，時揚依舊沒動，秦語挑眉，不客氣地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靜了片刻，秦語開口：“我能問問……今天來看你的人是誰嗎？”時揚沒回答，轉頭看著窗外。兩人沉默著片刻，時揚輕輕開口：“是我弟弟。”秦語一愣，又聽他繼續說道：“我爸媽沒來，我弟是來給我交住院費的。”他轉過頭，摘下眼鏡，看著秦語，語氣平靜：“我爸媽不是我親生父母，我弟是他們的親生兒子。”秦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剛想開口安慰幾句，便聽到時揚說：“你不用可憐我，我覺得挺好的，我媽年輕的時候身體不好，生孩子很困難，就抱養了我，抱養了沒幾年，卻懷上了我弟。”秦語心里一顫，張了張口。時揚看著手腕上的繃帶，“這么多年，我習慣了，即使對我不好，即使什么都是弟弟的，我也沒怨言，他們賺了不少錢，而我媽怕我分家產……怎么可能呢？”時揚苦笑，“我寧可要她的一份愛，也不想要她的一分錢，比起擁有了再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抱養我，不是嗎？”秦語沉默。時揚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和你說這些，大概是很久沒和人說過話了。”秦語想了想，說：“我不覺得你可憐，也不會憐憫你，世上比我、比你可憐的人太多了，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些人比我痛苦萬分，死了不能改變什么，活著才能。”時揚看著她，這一刻的秦語沒有那么恣意，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秦語。他伸出手，說，“我叫時揚。”秦語挑眉，大方回握：“我叫秦語。”而后起身，“現在，把藥換了吧。”

李文來的時候，秦語將病歷單遞給她，隨口說道：“36床換完藥了。”李文一愣，驚訝問道：“可以啊，用的什么辦法？”“軟磨硬泡唄。”李文笑道：“不管什么辦法，只要能配合換藥就行……哎，趙醫生來了，拿好病歷單，跟著查房去。”秦語往嘴里塞了個溜溜梅，拿著病歷單隨著趙醫生和幾個實習生進了508。時揚面前擺著一本書，頁碼上標著“1”。趙醫生就是給時揚強制換藥的那位醫生，問了幾句常規話，“有沒有不舒服？感覺怎么樣？”“今天有沒有吃東西？”問到這里的時候，總是面無表情只會點頭搖頭的時揚開口說：“想喝粥。”趙醫生和秦語皆是一愣。“昨晚秦護士說給我熬粥。”時揚微笑。趙醫生轉頭，欣慰地說：“病人想吃東西是好事，小秦吶，辛苦你了。”秦語傻眼，愣愣張口：“不辛苦。”目送趙醫生去別的樓層，秦語疑惑，“我昨天什么時候說過給你熬粥了？”時揚裝模作樣地擦著眼鏡：“我不管，是你讓我不要有自殺的想法的，你得管我。”秦語無言，我又什么時候說讓你不要自殺了呢？

話是這么說，但中午的時候，秦語還是回了趟家給時揚熬了粥，拎著保溫桶回了醫院。“喝吧，你的粥。”時揚不客氣地拿起勺子，幾口粥下肚，優雅擦嘴，“要是有咸菜就好了”秦語直接一個白眼過去。“你有微信沒？我加你。”秦語拿出手機：“怎么？”時揚點開她的微信：“我是想方便告訴你我吃什么，你好給我帶過來。”秦語怒道，“合著我就是個跑腿的唄？”時揚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笑，“趙醫生說病人需要補充營養。”自那天后，每天夜晚的換藥就成了他們兩人的聊天時間，從工作到房價，草莓到杧果。當趙醫生查房的時候，時揚會一本正經笑著說：“秦護士說要給我吃水果，補充維生素。”“秦護士說給我煲雞湯。”如此，半個多月過去了，秦語漸漸習慣收到微信上的“我想吃葡萄”“我想吃牛肉”“陪我聊天”。一天，正當秦語給時揚送完飯時，李文拉著她進了值班室，揶揄問她：“小秦，你是不是和36床那個男生談戀愛了？”秦語愣住，“怎么可能呢護士長？”李文笑道：“你天天給他送飯，還有他看你那眼神，李姐是過來人，都懂。”秦語沒說話。只是第二天，她裝作沒看到微信上的“我想吃排骨”。晚上也沒有去和時揚聊天。如此連續兩天，時揚在晚上摁了護士鈴。“為什么不理我？”秦語反問：“我為什么要理你？”時揚皺眉，“是不是有人和你說什么了？”秦語語氣平靜，“沒人說過什么。”看著只盯著腳尖的秦語，時揚眼神清冷，“剛不小心摁到護士鈴了，抱歉。”秦語半低著頭，睫毛眨了眨，輕聲說：“沒事。”而后轉身離去。

三天，兩人一句話沒說，換藥時像陌生人。秦語站在走廊角落，望著窗外。聰明如她，深知時揚對她的心思，也更明白自己有時心跳加速是為何。可膽小鬼連幸福都會害怕，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她告訴自己罷了，回頭卻看見了時揚。微愣，她尷尬笑笑，“好巧。”時揚沒說話，就那樣看著她，許久，認輸般輕輕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會來找我，可你沒有，不過沒關系，我來了。”說不心動是不可能的，秦語最想要的就是尋常的溫暖。就在她剛想張口時，李文跑過來慌亂地將她拽走。秦語聽到她說，有種新的肺炎出現了。

醫院里大部分都是正在醫治的肺炎患者，秦語腳不沾地忙了三天，累得疲憊不堪。等到想起來看手機，已經有無數的未接來電了。看微信時，最上面的是時揚的消息：我在醫院后門等你。時間是昨晚十點。她慌忙跑到后門，看見了眼底泛青的時揚，隔著鎖著的玻璃門，時揚打字“過來”，秦語走近，對面的男人兩步跨上臺階，臉龐輕輕靠近，熱淚翻滾，給了她一個慌亂動人的吻。

這漫長的幾天里，秦語終于敞開心扉給時揚看了自己的傷疤，時揚聽著電話那邊的斷斷續續：“我小時候想喝粥，加脆脆腸的那種，可是沒人給我做，我只好自己做，粥很涼，其實不好喝，我是媽媽外帶來的……不恨任何人，只是有點難過而已。真的。”

秦語得以回家休息的那天，時揚胡子拉碴地來接她，最后將人帶到了自己的小公寓。男人不善言辭，讓她坐下后，從廚房端出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脆脆腸粥。秦語愣住，眼眶開始濕潤，隨即是崩潰得號啕大哭。

這么多年，終于有這樣一天，一個男人半跪在她面前，輕輕吻掉她的眼淚，對她說：“以后你有我了，粥永遠都是熱的。”

（責任編輯 蔡慧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