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平

20世紀60年代中期,孩提時代的我,最大的愿望是喝上一碗五分錢的豆腐腦。
那年我才七八歲,剛過三年自然災害期。我們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奶奶年逾花甲、體弱多??;我們哥兒四人,最大的還不到10歲,小的才一兩歲。一家人的生活費用,主要靠著父親每月二三十元的工資收入,以及母親勤儉持家、每天在生產隊里辛苦勞作,但每個工值只有一兩毛錢的微薄收入。他們愁眉苦臉、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的模樣,從小就鐫刻在我們幼小的心里。
由于父親工作忙,家里吃喝拉撒睡、漿洗縫補拆等一應大小瑣碎事務,全都落在母親肩上。母親既要下地勞動,還要忙于家務,照顧一家老小的日常起居;另外還飼養著一些豬、羊、雞、兔之類的家畜,以補家需。日夜操勞,母親不幸得了腰椎結核病,曾3次到醫院做手術。
就在母親最后一次做最關鍵手術的前兩三個月,我們同村有一個年齡和她相仿的人也得了這種病,卻因家寒治療不及時而不幸去世,落了個人財兩空。時年還不到30歲的母親擔心手術難以成功,便把父親叫到病床前,執意要在手術前見我們弟兄一面。父親猶豫再三,終于下決心叫我們分批和他坐火車到百里以外的醫院和母親再見一次面。
坐火車去醫院見母親那天,灰蒙蒙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父親用他那輛“除了車鈴不響到處都響”的自行車,馱著我和三弟去趕火車。我們兩個前邊平桿上坐一個,后座上再坐一個。父親騎得滿頭大汗,累得直喘氣,汗水直往下滴。而西北風卻冷颼颼的,像一把把利刃,把我和三弟的腳、手、耳朵割出一道道小口,血珠直往外滲,雙手雙腳凍得都麻木了。父親就讓我們在自行車上坐一會兒,一段時間后又下車在齊腳深的雪地里走一會兒,熱一陣冷一陣,又累又凍,一不小心就趔趄著滑倒了,很是狼狽。
父親邊走邊給我們講述著母親病情的嚴重性,尤其是前后一年多時間里累計上千元之巨的醫療費,猶若天文數字般,沉甸甸地壓在父親肩上,使他心火急攻,突患急性中耳炎,聽力大為下降,成了一個“半聾子”,滿頭黑發也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變為蒼白的灰發。因為雪很大,路途難行,平常只用三四十分鐘的路程,我們竟然在心酸和眼淚中行走了一個多小時,以至于險些誤了晚點半個多小時的火車。
火車到站后,雪下得小多了。我們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醫院走去。經過四五個小時的路程,我們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在醫院門口,父親為我和三弟每人買了一碗平生第一次吃的、價值五分錢的豆腐腦。
在那個十分簡陋、打著黃色油布雨傘的小吃攤前,豆腐腦被攤主放在用白色的棉布包裹著的陶罐里,陶罐口的木板蓋也被白色的棉布包裹著。那位50多歲的攤主得知我們要買一碗豆腐腦時,立即把陶罐口的木板掀開,馬上就有一股熱氣飄逸而出。他一手拿著淺淺的灰色陶瓷碗,一手拿著自制的白色鐵皮鏟子,十分麻利地往碗里鏟了幾鏟子乳白色的豆腐腦。之后他又從另一個同樣用白色棉布包裹著的、比較小點的陶罐里舀了一勺湯,澆到豆腐腦碗里。湯里拌有蔥花、黃豆、粉條之類作料,順手滴了幾滴香油……眨眼間,兩碗色香味俱佳、香氣四溢的豆腐腦就端在了我們面前,很是誘人。但是我們卻舍不得吃,硬是用凍得發紅的小手,在雪花飄飄中,把豆腐腦端進醫院病房里,讓病中的母親吃。
然而母親哪里吃得下,當她聽三弟講,因為沒人管,我們弟兄幾個饑一頓飽一頓,小弟餓了后,常把拇指放在嘴里吮吸的情景后,不禁脫口而出:“我娃可憐呀!”便成淚人。最后在一片哭聲的病房里,合著咸咸的淚水,我和三弟吃下了平生第一碗“豆腐腦”。
所幸蒼天有眼。雖然母親因為腰椎結核病,在兩三年里前后做了3次大的手術,手術后一遇天陰下雨就渾身“煎熬”不止。但母親福大命大,或請人就診、針灸,或自己按摩、拔罐,她以過人的勇氣和頑強的毅力,矢志不渝地和疾病作堅強斗爭,最終戰勝了病魔,一直活到了81歲。以至于醫院在隨后50多年的病人回訪中,不少醫護人員都為母親依然健在的消息而驚訝。
現在生活富裕了,然而每逢下雪天,我總會想起50多年前那段極為艱難困苦的日子,想起當年那碗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豆腐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