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社會發生公共安全突發事件后,藝術何為?這是過去幾個月里,藝術家、文藝工作者一直在思索的問題。我們停下、我們行動、我們遠望——在居家的日子里,停下腳步,思考自省;積極創作,充分體現責任與擔當。與此同時,持續和沉淀后將其轉化為更有深度和力量的作品,又是疫情后留給文藝工作者的時代命題。上海越劇院青年藝術創作沙龍以“云筆會”的方式,邀請青年戲劇人以此為題來談談他們的觀點,這些沙龍成員都是長期活躍在戲劇一線的青年戲劇人,他們的感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本期精選了部分發言與讀者分享。
藝術家于災難中的責任
魏 ?睿|上海歌舞團編劇
人類在抗擊災難時,表現出無與倫比的悲壯力量,同時更加敏感沮喪,這是人的復雜性。災難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開人類自我保護的面紗,剖露出靈魂的本來面目。因此,我們不能感謝災難,也不能無視災難,無論是災難的經歷者還是旁觀者,心靈深處必然都掀起著一場又一場暴風雨。
災難來臨,人類更需要文藝作品,也更需要藝術家。不過吊詭的是,在疫情爆發最猛烈的日子,許多有良知的藝術家竟然拒絕抗疫作品的創作。究其根源,我們在歌頌型的文藝環境中浸染太久,偽劣作品太多,拒絕創作,是以“自斷經脈”的悲壯方式來維護藝術家最底線的尊嚴。實際上,沖鋒在抗疫前線的戰士,不僅有醫護人員,還應當有藝術家,拿起手中的筆,像手術刀一般,直切病源,直面鮮血淋淋的真相,哪怕發出絕望的吼聲,哪怕傾倒出滂沱的淚水,總比文質彬彬的贊揚更直抵人心深處,方能不負身為藝術家的責任和擔當。
翻開戲劇史,為了主流宣傳而創作的戲劇,有《穆桂英掛帥》《謝瑤環》等藝術佳作,也有《新大名府》《新天河配》等貽笑大方的作品,藝術家們的創作步步為營,思慮過多就容易迷失審美能力,產生錯覺,把影響廣泛等同于藝術價值高,其處境十分艱辛。但愿未來的戲劇史中,人們翻到我們所在的一頁,不是嘲笑一番,而是發現幾部佳作,便是萬幸了。
疫情題材,我的一點心得與反思
鐘海清|中國國家話劇院編劇
從大年初一開始,我就和單位的一位導演萌生創作反映疫情的戲的想法。我們收集了很多新聞素材和身邊的故事,給武漢某社區的書記打電話進行線上采風。單位也開了三次創作會議,專門來討論我們的大綱。最后,我們覺得并沒有找到吻合的人物和事件。如果我們簡單地寫一個本子,豈不是對不起自己的專業,同時也對不起在這場瘟疫中受到苦難甚至因此而死去的人。還有,這樣的作品基調應該是什么?悲觀?反思?批判?還是正能量?或者只是一個創作任務?應該說任何單一的基調似乎都不討好。于是我們放棄了這個大綱。
但我并沒有放棄通過戲劇來表現疫情的念頭,依舊在找一個合適的角度來表達我對瘟疫的思考。記得2019年廣西大面積地爆發了“非洲豬瘟”,我的兩個發小苦苦支撐著的豬場最終也因這場豬瘟而破產了。我在想,能否以豬瘟為題材創作一個疫情戲劇。豬瘟跟新冠肺炎一樣都屬于瘟疫中的一種,但前者并不是危害人的生命,只是以另一種方式影響到人的財產和生活。那么,它表現起來是否可以放得更開,可不可以設置一個略帶荒誕意味的極致情境,甚至還能反思一下人們面對“非洲豬瘟”時的行為與態度。我在探索著。
謂我心憂 謂我何求
莫 ?霞|上海越劇院編劇
說句慚愧的大實話,也曾經少年不知愁滋味,多少有些遺憾自己身處波瀾不驚的和平年代,未曾經歷風浪和苦難,如何創作厚重深沉的作品?如今,當自己真切地面臨大型災難的時候,才深感過去真是無知可笑。
身處變局,我滿懷的是憂慮。也曾經歷過朋友的逝去,雖有一時難過,倒也未覺什么異樣。而最近一個好友年紀輕輕患病而亡卻攪亂我素來沉穩的心境,久久難以平復。
身處變局,我更多的是困惑與迷惘。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刷一遍疫情近況,再看一看時事和時評。然而越看我越迷茫,不知道未來世界將成什么樣,那么,身處其中的我,該如何調整自身的定位與前行方向。
身處變局,我唯有自省與思考。從未像現在這樣迫切地去思考活著的價值、文藝的意義。坦白說,曾經的我主要為了自己“有用”而活著,這個“有用”的范疇主要指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得到社會的認可,說白了主要為了證明自己,而如今我覺得這樣的追求顯得狹隘。曾經我也對現在的生活品質與狀態頗為滿意,心想這輩子就如此這般倒也不錯,而如今恍然一覺這一切都有可能不復存在,又促使我不得不居安思危。我需要打破舊我,重新思考。這是一個過程,若問我究竟想出了什么?我只能說我還在思考,至少我不滿足于曾經的定位,但我仍有許多問題沒有想透。
當然,諸多思考總是要歸到創作中去。時局的變化確實促使我拓展我的創作理念——為什么創作,創作什么,怎樣創作。從前,無論是任務創作還是自主創作,主要都是我個人的獨特體悟的表達,我認為這是珍貴的,但現在我不想僅限于此了。我想更打開我的視野,從“我要說”變為“我們要說”,從個人化的獨特表達轉為社會化的共通表達,從關注自我和個體轉為更多關注社會與群體。我開始考慮,怎樣通過我的創作承擔更多社會功能,“道”的責任;怎樣勾連我的創作與時代;怎樣逐步具備大知識分子應有擔當與氣概。這就是疫情對于我創作格局的影響。再強調一句,這僅是我眼下思考的內容,我還將繼續思考,永不止息。
以文藝之名,書寫生命力
安 ?樹|上海越劇院編劇
文藝作品,來源于現實生活,亦是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古今中外,從不缺少以災難為背景的文藝作品。天花、霍亂、傷寒、鼠疫、瘧疾、非典、新冠肺炎, 當關乎生死的疫情傳來,哪一張臉會成為人們面對災難時的表情?生死時刻,遮掩退卻,內心的真相得以袒露。每一種行為之下都是什么樣的人性呢?薄伽丘的《十日談》,瘟疫肆虐下的佛羅倫薩,美麗繁華變得面目全非,尸骨遍野。雖然疫情如烏云般密布,人們相互回避,親友斷絕來往,但一觸即發的死亡卻沒能阻止年輕人探討生命的意義。加繆的《鼠疫》,在城市突發鼠疫后,以主人公里厄醫生為代表的一大批人不是絕望和頹喪,而是在荒誕中奮起反抗,在絕望中堅持真理和正義。畢淑敏的《花冠病毒》,表現了人性在面臨危難時刻而迸發出的悲憫和無奈,在絕境中展示出的強大和堅韌。“在地獄和天堂之間,橫亙著我們的生命。它是如此不堪一擊,又是如此堅硬如釘。” 災難,突如其來。但緊隨其后的,便是人們迸發出的力量、智慧和頑強的生命力。他們在災難中的人生軌跡、性格命運,生存與死亡,希望與絕望,彰顯出人類歷史生生不息的力量。我們愿以文藝之名,將這股力量書寫與傳遞。
追求“心和平”
俞鰻文|上海昆劇團導演
我們總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戲曲,一代戲曲人有一代戲曲人的使命。而傳承與傳播這個坐標體系,恰在此特殊時期更為“考驗著文藝的情懷,檢驗著文藝的擔當”。劇場的關閉促發著傳統戲曲院團的當代從業者堅持內容為王,培養互聯網意識,使用線上渠道,去探索戲曲藝術如何在文化科技融合的大趨勢下,越來越多的藝術工作者從舞臺走入直播間,我個人也參與策劃、導演了上海昆劇團的線上直播,以及上海滬劇院的“微劇場”系列。過程中,我禁不住想,此類創作究竟是一種思維的轉換,還是一種思維的衍生?我自己的答案是,線下品牌,線上IP。
實在是好久都沒有這樣賦閑無事了,許因為此,我才越來越感知到藝術和創作“本來面目”的價值。我也經常問自己,我們的職業就真的沒有意義嗎?那于山崩地裂處的手足相抵,樸素而又厚重的情誼,需要我們去記錄、去傳播,因為需要我們去謳歌那攻堅克難的智慧,也因為需要我們去警示那重蹈覆轍的愚蠢,“心和平,世界就和平”了,而傳統文化、經典藝術也將永遠會是增強我們“心和平”的中國式免疫力之一。
居家隨想·期待
徐 ?偉|上海越劇院導演
在我做教師的時候,我曾經大言不慚地和自己的學生講:“戲劇做到最后做的一定是文化,而文化修養決定著你在喧囂中是否能保持清醒與理智!”可是說出這些話的我,也在前段時間囤了半年也用不完的醫用酒精、足以放到過期也吃不完的面粉,還有現在只能用來噴腳墊的消毒液,還有沒搶到的雙黃連,還有17年前上大學時跟著同學一起去搶購板藍根的場景。
想到這里,我開始重新思考我一直堅信的一件事——戲劇要擔負起社會責任。那么戲劇的社會責任到底是什么呢?若干年后我會用什么詞來形容這段日子呢?思來想去,這兩個問題我只得出了一個答案——自省。我們應該用我們的專業發起人們的“自省”,讓人們真正地去思考什么才是對的。
當然,戲劇本身就具有雙面性,我們不只要給大家看到那些好的東西,我們也有責任讓大家看到那些“本惡”和“劣根”的東西,因為它們也是“自省”的一部分。借用一個戲中的臺詞:“我也希望看到我的畫的人能夠心中有家國,我要讓別人看到的家國不僅僅是云淡風輕,還有滿目瘡痍,就像那塊石頭,它又大又丑又冷清又不安,但它是真實的!它渴望成為一座山!它一定能成為一座山!”話說得也許有些大,但理應該不會虧。
疫情期間的小思考
吳佳斯|上海越劇院導演
最近戲曲中心推出“藝起前行”云端的系列演出,這個形式讓戲曲人一下子都跨入了網絡,原本戲曲和網絡的間接接觸因為疫情融合了。這個融合無疑是正確的,也是一個很好的契機轉向。戲曲的普及,不僅可以靠常規性的講座這么嚴肅的方式來傳播,更可以是一些輕松的、帶有互動遐想體驗的溝通方式,比如戲曲故事,戲曲的程式表達,戲曲的美學價值等等看似枯燥的內容賦予它們輕松多樣的環境。
將抗疫的題材借助網絡平臺傳播,我覺得很有意義,就好比我們越劇院剛做完的兩個抗疫小戲,我排的《暖春》準確地說應該定位于小品,因為平臺的不同,劇場更多需要舞臺渲染,但在鏡頭下,我選擇多一些真實自然。鏡頭藝術和舞臺藝術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我們最終呈現的是鏡頭下的戲曲作品還是舞臺感的戲曲作品,這也許是一個新的話題,也是我最近思考比較多的問題。
去創作去發聲
桑 ?琦|上海話劇藝術中心舞美設計、舞美部主任
作為一名藝術工作者,這是一段難得被動警醒和反思的時光。首先,如今的市場新作新戲層出,有多少戲耗費巨大的資源財力,最后沒有持續性地發展下去,不為功利心,減少短促無力的作品,或者從作品生發的階段,關注作品的質量,減少大制作大成本的投入,在新劇本創作與實踐逐漸成熟后,對其進行推進式的投入和運營,可能是我們創作人員需要關注的問題。真正經典的劇目經得起時間和市場的考驗,反之,經過反復推敲打磨之后的作品是有生命力的。其次,布景的可循環利用,再生能源的開發,都是值得探索的領域。我們已經熟知環保材料在建筑設計、住宅設計、包裝設計等領域被廣泛應用,但是舞臺演出布景中的環保材料的開發與應用一直較少關注。
在時代的感召下,藝術工作者的職能和思考也應與時俱進,用我們的武器去創作發聲,用這種作品展現共鳴、強化力量。疫情新聞的影響力和蔓延速度之快超乎尋常,其中傳遞大量恐慌情緒、造成心理壓力的事件層出不窮,值得我們挖掘與深悉,平凡小人物的人性光輝不該遺忘。同時,藝術工作者也應該反思原來追求藝術的真實是否是本質上的真藝術。在絕境中,藝術作品寬慰鼓舞人心,藝術給人精神力量。讓我們銘記疫情期間的特殊情感,守住本心,繼續前行。
正確對待時效性和藝術性的關系是關鍵
劉 ?倩|上海越劇院研究員
自新冠疫情爆發以來,各類文藝抗疫作品紛紛涌現,然而縱觀這些數量眾多的應時之作,不免令人擔憂其質量。在這些良莠不齊的作品中,如何正確對待時效性和藝術性的關系,是作品取得成功的關鍵所在,真正有責任感和藝術追求的創作者,應當是在確保作品藝術性的前提下爭取時效性,而不是在時效性的基礎上兼顧藝術性,即將時效性放在第一位,盲目趕速度、追熱點。粗看來,兩者區別似乎不大,但仔細分析創作態度的傾向其實是關乎作品生命力的根本原因,要曇花一現還是要藝壇長青,全看創作者的態度。
此外,這些作品創作題材的類同化、創作思維的固化也比較嚴重,在眾多聚焦醫務工作者及其他服務行業的作品中,或謳歌他們舍己為人的奉獻精神;或以互相不理解/誤會的解除作為劇情轉折點,最終達到攜手抗疫的目的。這些作品的扎堆出現、集中演繹過多地消耗了民眾的情感,從開始的感動到后來的日趨麻木,作品不僅沒有取得應有的效果,反而讓人想到了應時性、時事性明顯的活報劇。與此同時,真正聚焦普通民眾、貼近平常生活、反映人們在疫情這一非常時期如何應對社會危機、調節自身心理承受能力及對生命的思考之類的作品卻很少見,不得不說這類作品的缺席是當下文藝創作的遺憾和缺失。
關注年輕群體
余維盼|無錫市錫劇院導演
相信大家多少能夠感受到,新冠疫情打亂了我們一般生活的步調結構,我們平時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一切一切都被迫變得非比尋常,我們以前日以繼夜、有規律的生活節奏幾乎被完全打破,一種陌生的感覺,時間的步伐似乎也暫定停下來了……
相關的藝術創作也因特殊情況而延緩了常規性的步驟,也正是步驟的放緩,也許能讓我們看到和挖掘到更多的群體和事例。無論是建黨一百周年,或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都有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許和奮斗實踐,這樣的目標不是終止,而是無限連綿不絕,小到個人的小小夢想,中至群體的幸福之路,大到國家的偉大復興,這樣的理想和信念,奮斗和實踐是離不開群體的努力付出的,而藝術創作落腳點最終還是要關注描寫人群及相關所奮斗和追求的事例上。通過這次疫情,我認為應該把視角聚焦到年輕群體的身上,在不知不覺中已是國家危難時刻不懼艱險、迎難而上的重要組成力量,興許會出現一些引起年輕觀眾共鳴的文藝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