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杜君立： 柴米油鹽中的歷史更加真實

曾勛

《新食貨志：商業革命與現代社會格局之形成》

作者：杜君立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9年9月

晚清鴉片失控，是因上層墮落

廉政瞭望·官察室：中國傳統歷史偏重于宮廷政治，為什么想到從衣食住行的角度去解讀歷史？取名“食貨志”，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杜君立：中國古代正史是官方的歷史，屬于“道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即歷史是統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因此，古代都專門設有史官進行歷史編撰，一般由下一個王朝來編寫上一個王朝的歷史，比如元代編寫《宋史》，清代編寫《明史》。從《史記》《漢書》形成的正史編寫體例，也被后來的歷代官方史所繼承，蕭規曹隨。

按照這種歷史體例，首先是皇帝、皇后的傳記，一般叫“紀”，其次是貴族和文臣武將的傳記，叫“傳”，接下來是關于天文、地理、律例、禮樂、職官、輿服、食貨、五行、刑法等，叫“志”。一般人對歷史的了解，僅限于個別著名的帝王將相的傳記，尤其容易忽視了“志”這部分的內容。

按照現代歷史的分法，“志”這部分內容屬于科技史、社會史、民俗史、經濟史、政制史和地理史范疇。對“食貨志”來說，講的主要是經濟財政和市場貿易方面的內容。《新食貨志》的“新”，主要是從現代意義上來理解歷史，從柴米油鹽的角度，看整個世界在歷史上是如何運作發展的，或許能發現更為真實的歷史。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在書中寫到，東印度公司以鴉片作為白銀的替代品向中國輸出，導致此后100年間，鴉片在中國泛濫成災。而華工吸食鴉片的惡習，引發了19世紀末的“排華風潮”。鴉片戰爭表面看是強權對弱國的欺凌，其真相是什么？

杜君立：鴉片在晚清中國的失控，首先是上層階級墮落的結果。當時貧富懸殊很大，統治階級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吸食鴉片這種奢侈品，上行下效，這種“風尚”很快就傳遞到社會各個層面，分享鴉片漸成社交習俗，鴉片貿易便禁不住了。

當然，吸鴉片并不會馬上帶來嚴重的后果，這與喝酒抽煙一樣，喝酒抽煙有害健康，但抽煙酗酒很快致死的人并不多，鴉片是毒品，不是毒藥，或者說是慢性毒藥。這在當時，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因此，吸鴉片就跟吃飯一樣，成了一種社會習慣。

另一方面，對清政府來說，鴉片稅類似現在的香煙稅，好處很大，直接支撐了洋務運動辦工廠，引進洋槍洋炮，組建北洋水師。清朝末期，鴉片實現了全部國產化，到民國時期，鴉片成為地方稅收的主要來源。

種植鴉片占用大量良田，擠掉了糧食棉花，人民陷入饑寒交迫的境地。從晚清到民國，饑荒席卷全國，最大的進口商品就是糧食，吃飯成了最大的問題，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后來的革命運動。

鴉片戰爭真正的內因，還在于清政府的羸弱與貪婪。我覺得，我們只有從這個角度去反思，才是較為合理的歷史觀。

商業壟斷給王朝帶來致命后果

廉政瞭望·官察室：鴉片并不是百姓生活的必須生存資料，但食鹽就不同了。清代乾隆時期，產生了食鹽財政的“揚州現象”，揚州的紅頂鹽商作為一個顯赫的政治集團和財富集團，把持了一個國家的經濟命脈，他們斂聚出來的巨額兩淮鹽稅，成為官僚集團的腐敗支出。當時，官商是通過怎么樣的方式控制國家命脈的？

杜君立：清代從康熙以后攤丁入畝，永不加賦，這等于取消了人口稅，只保留了土地稅，地少稅就少，地多稅就多，地主成為交稅的主流。這樣解放了大多數貧農，人口迅速增加并大量流動。面對這種局面，清政府自然要增加稅收，但土地并沒有增加，只能向新增人口加稅，這樣，食鹽稅就顯得極其重要了。

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無論你走到哪里，總要吃鹽，只要把稅加到鹽里面，你在買鹽時自然也就交了稅。一個人吃的鹽很少，基本是定量的，鹽本身也不值錢，但被官府控制之后，鹽就是稅，鹽的價格其實就是稅的價格，通過鹽這個媒介，官府就不知不覺從你身上把稅收走了。

清廷并不愿明目張膽地把鹽變成稅，它是通過鹽商來進行的。在某種意義上，鹽商其實是官府的包稅商，一次性從官府手里購買一個地區或一定期限，或者一定數量的鹽，然后通過分銷商賣給消費者，賺取差價。

廉政瞭望·官察室：是否可以說，官與商其實形成了利益聯盟？這種國家壟斷商品的策略，導致了怎樣的后果？

杜君立：是的。鹽商必須依賴官府的專賣授權而生存，反過來，官府也必須依賴鹽商來實現稅收（食鹽）變現，二者的利益牢不可破。

因為食鹽稅在朝廷財政中所占比例很大，所以他們其實也就掌握了國家經濟命脈。元朝時，鹽稅占到全部財政收入的90%，這主要是鹽稅要比土地稅的收稅成本低得多。國家壟斷加劇了貧富分化和封建社會的內部矛盾。

實際上，漢朝短時間內曾允許私人資本進入鹽業，確實起到了“民富”的作用。不過，大部分時間，封建王朝都在與民爭利，實行鹽禁，朝廷經常抓捕販賣私鹽的團伙，幾乎每個朝代都有販賣私鹽的人發動民變，有時會給王朝的穩定造成沉重打擊。

廉政瞭望·官察室：古代茶鹽交易中，商幫在其中扮演著關鍵的角色。為何這些商幫不管是價值精神還是形式，在現代化中幾乎都沒能幸存下來？

杜君立：古代商幫都是農耕經濟下的家庭家族商業集團，所經營的商品以農副產品和手工制品為主。現代商業所經營的商品以工業品為主，基本都實現了標準化和連鎖化，借助銀行資本和現代物流手段，從經營模式到規模，都遠遠超越古代商幫。再加上時代的變遷，商業作為服務性行業，一些過時的東西很容易遭到淘汰。比如六必居醬菜和聚源號弓箭，現在只能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來看待。

不過，一些商幫的價值仍然值得推崇，比如“以義為先，以義致利”的義利觀等。規范商業，在法律的框架內，還需要樹立價值榜樣。

清代自流井鹽業鼎盛，吸引了20多萬來自全國各地的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