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陽縣原縣長李德強案深調查

史珮瑾 阿俄小沙

懺悔的李德強。

直播吃雞、漢服出鏡、網紅助威……最近通過“直播帶貨”上熱搜的縣長實在不少，得到數以萬計網友的青睞，心甘情愿掏錢購買他們推銷的農副產品。

四川金陽縣委原副書記、原縣長李德強本也有這樣機會的。早在2018年他就在央視直播中，推著餐車給當地特產青花椒“帶貨”，但如今卻再也沒有機會加入“網紅縣長”大軍了。2019年4月22日，李德強被涼山州紀委監委立案調查。同年8月，涼山州紀委監委給予李德強“雙開”處分。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采訪獲悉，因沉迷“新三板”股票，李德強先后向服務對象借款籌資400余萬元，收受紅包禮金等77.5萬元，貪污公款122萬余元。？

“萬萬想不到”

“萬萬想不到”，聽聞李德強落馬，幾乎每一個接觸過他的人都是如此反應。

工作履歷豐富、能干、簡樸、家庭和睦，這些溢美之詞在李德強“勇闖涼山”的十多年里一直如影隨形。“誰能想到他會沉迷‘新三板，為了集資炒股而貪污。”

2002年，32歲的李德強離開綿陽到涼山，先后在昭覺、越西、美姑等縣擔任副縣長，直到2014年來到金陽，先后擔任縣委副書記、縣長。距離涼山州府西昌市200多公里的金陽縣，是一個深度國貧縣，當時不少人認為，打贏金陽的脫貧攻堅戰，對李德強這個縣長來說是一場挑戰。

金陽縣政府的一名干部告訴記者，無論是干部還是群眾，對工作經驗非常豐富的李德強期望都很高。

“有一回有個鄉鎮在做移民搬遷工作時，老百姓覺得政府發放的補助少了，要鬧事，還把一個縣局的領導給打了。他一聽說就立刻帶工作人員下去協調問題。”金陽縣信息中心工作人員張克說，大家都覺得李德強很有擔當。

張克至今都很驚訝。“當時有人對我說，我們縣有人被留置了，怎么也沒有想到是他。”

“他經常強調開會時候的紀律，如果接電話、上廁所太多了，會提出批評，覺得這是對發言人的不尊重。”張克告訴記者，因為自己嗓門兒大，有時候在辦公區接電話時也會響起自己的“高音喇叭”，李德強為此曾三番五次地批評自己，“你這樣會讓群眾覺得你在‘吼，是不耐煩。”

在金陽縣政府辦工作過的李小飛告訴記者，平日里接觸到的李德強“非常簡樸”。下鄉時自帶干糧，“每次一起吃飯，他都要‘光盤，一點都不浪費。”

涼山州紀委監委第七紀檢監察室副主任楊浩負責了李德強案的審查調查，他說李在金陽干群中的口碑不錯，生活作風也算硬。楊浩說：“起初我們對他的懷疑，就是覺得可能存在工作紀律上的問題，沒有想到后面會牽扯出這么大金額的貪腐。”

一名在金陽縣掛職的扶貧干部告訴記者：“吃驚，但是又不吃驚。因為之前，我有時候感覺到他的心思不在工作上。”

該干部到金陽之后，滿腦子想著抓緊時間、加快進度，在李德強身上碰過好幾次“軟釘子”。

“溝通了好幾次之后，我發現他的工作效率低、節奏慢，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的疑惑，也隨著李德強的落馬得到了解答——“原來他在忙炒股”。

“如果單從做人的層面來說，李德強確實很耿直，大大咧咧的。”一名和李德強一起工作了十多年的干部說。

但也因此，李德強有時候忽略了一些工作細節。“莫說那么多”是李德強經常說的一句話，他主政金陽縣政府三年期間，只開了40多次縣政府常務會議。

作為脫貧攻堅的重要戰場，金陽縣“三重一大”的事項非常之多。“現在想想，他確實有點不務‘政業，也就不那么吃驚了。”當地一些干部表示。

錢從哪兒來的？

2018年7月，四川省委巡視組巡視金陽縣，發現金陽縣違規將扶貧資金出借給民營企業時，李德強的謊言就一點點被揭開了。

在調查巡視組移交的線索時，辦案人員發現存在違規借錢情況的民營企業收到第一筆1000萬元借款后，有100萬元的資金去向不明。辦案人員通過對賬戶的追蹤以及對李德強周圍人員關系的研判，“我們這才發現他在用自己侄兒的名義進行炒股。”

不同于一般的股票，李德強炒的是“新三板”。作為一個中小企業進行融資的資本市場，“新三板”的漲跌停范圍遠高于一般的股票，因此在李德強看來，“新三板”如同一塊漲幅大、盈利多的“肥肉”。但在我國投資“新三板”要求投資者本人名下賬戶金融資產必須超過500萬元才能夠激活賬戶。

500萬元，對于一個身處涼山的縣級干部來說，是二三十年的財政工資收入。這也成了辦案人員的追查線索——李德強股市里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在被留置的第二天，李德強主動交代了自己貪污122萬元公款的事實。據調查，自2016年李德強擔任金陽縣長后，從2016年11月便開始向政府辦會計以支取“工作經費”的名義支取工作經費。

金陽縣政府辦原會計張莉承認，李德強挪用工作經費的事，是縣政府辦原主任黃賦軍交代給她的。“每個月，我會給李德強準備2萬到3萬元，遇到春節、彝族年還會再額外增加10萬至15萬元的‘工作經費。”

但122萬元對于“新三板”是遠遠不夠的。其他的錢從哪兒來的？

涼山州紀委監委辦案人員羅明香告訴廉政瞭望記者：“李德強后來交代，他先批準了企業的貸款，又反過去借錢。”

“借款到賬之后，李德強知道我手上有錢。當時我想我在金陽的公司才創業，還有很多事情都要找他，我就借給他了。”該企業老板何某說。

之后辦案人員發現，收取紅包禮金、合伙開公司、幫老板打招呼做項目，這些都是李德強籌措股本的方式。2016年5月，經李德強操作，其妹妹、妹夫和他人合伙在金陽縣注冊了一家建筑工程公司，通過縣政府常務會議順利進入脫貧攻堅項目建設的“目錄庫”。之后，其妹夫王露又多次通過操作項目招投標，獲取了不少利益。

據悉，當時一家米業公司以5000萬元中標金陽縣的營養餐采購項目，背后就是王露和金陽縣教育局原局長阿約呂布在操縱。阿約呂布事后回想時說：“當時他來找我，說自己是李縣長的妹夫，我就同意了。”

阿約呂布還透露了一個細節。平時很和善的李德強曾經有一次和他“毛起了”，“原因是當時他妹夫工程上一個事情喊我幫忙，我拖了一下，他就發火了”。

此外，辦案人員發現，李德強和張莉以及另一個人合伙辦起了公司，做政府采購項目。短短一年時間，就承攬了金陽縣多個采購項目，凈賺200多萬元。

“被親情綁架了的人”

其實一直到涼山州紀委監委“官宣”前，很多人都不曾把“炒股”和“愛錢”這樣的字眼和李德強綁定在一起。

在與李德強接觸數月后，楊浩覺得李德強“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很清高的人”。

“很有文人氣息”和“記憶力非常好”是當地干部對李德強的評價。而這兩點在他身上的綜合表現就是非常喜歡背誦古詩詞，其中一篇《寒窯賦》是他最喜歡展現的。多名受訪者表示，李德強有時候吃飯吃高興了，會突然開始背《寒窯賦》。

“人生在世，富貴不可盡用，貧賤不可自欺，聽由天地循環，周而復始焉。”單看《寒窯賦》中的這一句，就在不少干部心中形成了“李德強就和這賦中所寫一樣，必定是一個清高之人”的印象。

張克告訴記者：“我一直都覺得，像他這樣一個熟記《寒窯賦》的人，應該是一個不愛錢財的人。”

至于為何貪錢，李德強說是因為自己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位，“覺得很對不起孩子，炒股是為了給以后想在大城市生活的孩子買個房”。

在辦案過程中，楊浩發現李德強對自己的妹妹也一直“心存虧欠”，這也導致了“李德強的妹夫對他影響很大”。

“其實，他更像是一個被親情綁架了的人。”楊浩說。

據了解，因為家里姊妹多，李德強的妹妹在中專畢業后就早早地出來打工掙錢，生活也并不如意。而李德強將責任歸咎于自己“沒有讓妹妹繼續讀書”。因此，2002年李德強到昭覺擔任副縣長時，他的妹妹也隨之而來。

對此，李德強自己懺悔道：“我注重親情是優點，太注重親情是缺點，在親情面前不講原則，在大是大非面前被親情蒙蔽，放縱親情而釀成悲劇。”

在接受了李德強貪腐的事實之后，當地一名扶貧干部的第一反應是生氣。“那么多人都在埋頭苦干，想要把金陽這個貧困縣‘拉起來，結果他卻搞腐敗。”

由身邊的人、身邊的事帶來的震懾效果，在金陽縣政府的工作人員看來是巨大的：“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案例。李德強犯的每一個錯誤，都可以單獨拎出來，教育每一個人。我們也在通過這件事，加強我們的干部隊伍建設。”

縣政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為了更好地開展以案促改專項整治工作，現在金陽縣政府一方面修改了從前的議事規則，強化了制度管理，更加強調依法行政，另一方面，加強對全縣黨員干部的警示教育活動，“讓大家從心底生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概念”。

“現在整體工作的風氣和以前變化還是很大。”張克說，自從開展了以案促改，確實在每個人心里都敲了一遍鐘，“讓大家知道，有的‘奶酪是不能碰的”。

此外，當地的干部還告訴記者，目前全縣的脫貧攻堅工作并沒有耽誤，一直在順利開展。“金陽的狀態，是好的。”

李德強平素喜歡唱京劇，尤愛一曲《空城計》。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是李德強口中經常哼唱的唱詞，而眼下發生的一切，何嘗不是一招他欺騙了自己的“空城計”。

截至案發前，李德強雖然湊夠了進入“新三板”世界的門檻費，但“如意算盤”卻始終沒能“打響”。

“他的股票一直在跌。”楊浩說，在李德強被移送至檢察機關之前，其賬戶上原本的600多萬元資金，只剩下了200多萬元。（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