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
蔡瀾有一種罕見的氣質,或氣度。那些身份,或許都可以通過努力獲得,但氣度是與生俱來的。他的這種氣質、氣度,表現在他“好朋友”這一身份上。
好朋友不稀奇,誰都有。俗言道:曹操也有知心人。不過請留意,蔡瀾的“好朋友”項下有括號:很多人的好朋友。
要成為“很多人的好朋友”,這就難了。與他相知逾四十年,從未在任何場合聽任何人說過他的壞話,他憑什么能做到這一點?

憑的,就是他天生的氣質,真誠交友的俠氣。真心,能交到好朋友,那是必然的事。
以真誠待人,人未必以真誠回報。誠然,蔡瀾一生中,吃所謂“朋友”的虧不少,即便他從來不提,大家也知道。更妙的是,讓他吃虧的人知道占了他的便宜,自知不是,反而對他衷心佩服。
許多朋友,都不是他刻意結交的,卻成為意氣相投的好友,友情深厚,何止深千尺!他本身有這樣的程度,所交的朋友,自然也不會相去甚遠。
這里所謂“程度”,并不是指才能、地位,而是指“意氣”。意氣相投,哪怕你是販夫走卒,一樣是朋友;意氣不投,哪怕你是高官富商,照樣不屑一顧。這是交友的最高原則。
這種原則并不刻意,蔡瀾最可愛的氣質之一,就是不刻意地做君子。有順其自然的瀟灑,有不著一字的風流,所以一遇上可交之友,自然而然友情長久,合乎君子交友的原則。從古至今,凡有這樣氣質者,必不會將利害得失放在交友準則上,故而交友必廣,必然人人稱道。把蔡瀾朋友多這一點,列為第一值得素描的點,皆因性格使然,怎么都學不來——當然,正是看到他的諸多創意,成為許多人模仿的目標,所以有感而發。
蔡瀾對錢的態度是,若用錢能買到快樂,就不惜代價去買;若用錢能買到舒適,也不惜代價去買。這樣的態度,自然“花錢如流水”。但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所以自然要設法賺錢。
他絕對是一個文人,很有古風的文人。從他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古代文人的影子,尤其是魏晉的文人,不拘小節,瀟灑自在。
他很有才能,善于在生活的玩樂吃喝之中發現商機,成就一番事業,且為他人競相模仿。
他喜歡喝茶,特別是普洱,極濃,不知者以為他在喝墨水。他也笑說“肚里沒墨水,所以喝墨水”,結果是出現了經他特別配制的“抱抱茶”,十余年風行不衰。
他喜歡旅行,足跡遍天下;喜歡美食,遍嘗各式美味——他把二者結合,首創美食旅行團。在這之前,旅行團對于游客在旅行期間的飲食并不重視,食物大都簡陋。蔡瀾的美食旅行一出,當然大受歡迎,照例成為模仿的對象。參加過蔡瀾美食旅行團的團友,組成“蔡瀾之友”,數以千計,有參加數十次者。這種創舉不勝枚舉,各地冠以他名字的“美食坊”便可以證明。
這些事業,再加上日日不輟地寫作,當然讓他有相當豐厚的收入。每當我看他那種大手大腳的用錢方式,都不禁替他捏一把汗。但數十年來,只見他愈花愈有。數年前,他曾遭人欺騙,損失巨大(八位數字),但他深吸一口氣,繼續努力經營,不到三年,損失的就回來了。主宰金錢,卻不被金錢主宰,快意人生,不亦樂乎。
真正了解快樂且能創造快樂、享受快樂,當年有腰懸長劍、昂首闊步于長安道路的,如今有背著僧袋、悠然閑步在香港街頭的,二者之間,或許大有共通之處。
對人生目標的追尋,可以分為刻意和不刻意兩種,眾里尋他,也可以理解為對理想的追尋。
表面上的行為活動,是表面行為;內心對人生意義的探討,是對人生理想的追求,屬于內涵。
雖說有諸內而形諸外,但很多時候,不容易從外在行為窺視內心世界。尤其是一般俗眼,只看表面,不知內涵,就得不到真實的一面。
看人如此,讀文意更如此。蔡瀾的小品文,文字簡潔,不造作、不矯情,心中怎么想,筆下就怎么寫,若用一個字來形容,就是:真。
乍一看,蔡瀾的小品文,寫的是生活——他享受的美食,他欣賞的美景,他贊嘆的藝術,他經歷的事情,大千世界,盡在他的筆下。
試想,他的小品散文,已出版的,超過一百種,即便是擅寫此類文體的明朝人,也沒有一個人留下這么多作品的,放諸古今中外,這肯定是一個紀錄。
能有那樣數量的創作,當然源自他極其豐富的生活經歷。
讀蔡瀾的小品散文,若只能領略這一點,雖也足矣,但忽略了文章的內涵,未免可惜。誰解其中味?唯有能解其中味的,才能真得蔡文之三昧。
他的文章中,處處透露對人生的態度,其中的淺顯哲理、明白禪機,都能使讀者頓悟,把本來很復雜的世情簡單化:噢!原來如此,不過如此。可以付之一笑,自然快樂輕松,這就是“驀然回首”,這就有了境界!
看云林先生的畫:天高云淡,飛瀑流泉,枯樹危石,如斗茅亭,有君子兮,負手遠望,發思古之幽情,念天地之悠悠,時而仰天大笑,笑天下可笑之事,時而低頭沉思,思人間宜思之情,雖煢煢孑立,我行我素,然相交通天下,知己數不盡。
若問君子是誰,答曰:蔡瀾先生也。
和他相知逾四十年,自他處學到的極多?!胺彩露家嚕辉?,絕無成功的可能,試了,成功和失敗,機會一半一半?!边@是他一再強調的。只怪生性不合,沒學會。
“既上了船,就做船上的事吧。”這是有一次跟人上了“賊船”,我極不耐煩、大肆嘮叨時他教給我的。學會了,知道了“不開心不能改變不開心的事,不如開心”的道理,所以我一直開開心心,受益匪淺。
他以“真”為生命真諦,行文如此,做人如此。所以他看世人,不論青眼白眼,都出自真,都不計較利害得失,只求心中真喜歡。
世人看他,不論青眼白眼,他也渾不計較,只是我行我素:“豈能盡如他意,但求無愧我心?!?/p>
(林冬冬摘自北京時代華文書局《蔡瀾說人生:世間事 貴痛快》一書,蘇美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