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
如果要在世界范圍內找一位最受作家們喜愛的作家,雷蒙德·錢德勒可能會排在前幾名。歐美作家加繆、毛姆、艾略特都是他的忠實讀者,亞洲的錢鍾書和村上春樹也是他的擁躉。
偉大的作家常常有兩種出身:一種是家境優渥,且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另一種是出身貧窮,且家庭成員關系復雜,有個喜歡酗酒打人的父親。前者如列夫·托爾斯泰、威廉·福克納,后者如以硬漢派犯罪小說著稱的美國作家雷蒙德·錢德勒。

雷蒙德的父親是芝加哥的一名土木工程師,經常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酗酒、施暴加上終日與男性工人為伍,導致他回家后也以粗暴的方式弄得家中雞犬不寧。雷蒙德的母親不堪其擾,在雷蒙德12歲時便帶著他離家出走,先去了愛爾蘭,后來去了倫敦。直到20多歲,雷蒙德才回到美國洛杉磯。“可惜的是,盡管雷蒙德對父親的惡習有著切身體會,可是他自己也沒能抵擋住酒的誘惑。酗酒也成為雷蒙德一生都揮之不去的陰影。”《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中這樣寫道。
離開父親的雷蒙德在青少年時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然而和父親決裂的他卻接過了父親的酒杯。1917年,29歲的雷蒙德參加“一戰”,經過訓練后他還學會了駕駛飛機。他后來回憶這段經歷時,除了密集的戰火就是酒。“當時我還是個年輕人,在英國空軍服役的時候,我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醉到四肢伏地,爬著上床。可是到了次日早晨7點30分,我又變得像麻雀一樣歡快,叫嚷著要吃早餐。”戰爭時期,雷蒙德和戰場上的很多人一樣,在酒精和解脫之間畫上了等號。
1923年,35歲的雷蒙德又做了一件瘋狂的事:在洛杉磯和好友的母親茜茜結婚。茜茜比他大18歲,可能當時他并不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在那段時間,他很享受婚姻生活、與朋友的交際,以及石油行業的職場生涯,可是他酗酒越來越嚴重。他對酒精產生了依賴,以至于打亂了生活的平衡。他知道了茜茜的真實年齡而酗酒,酗酒又令夫妻關系更加緊張,導致他喝得更兇。二人曾一度簽過分居協議,可雷蒙德始終放不下酒杯。
1931年,雷蒙德因為酗酒而丟掉了報酬豐厚的工作。生活已經土崩瓦解的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這個世界只有一個我真心向往之地,現在我已經走到了它的邊緣。我正在成為一名初出茅廬的作家。”
端著酒杯,雷蒙德開始了犯罪小說寫作之路。當然,我們并不能說是酒精成就了作家。
開始從事寫作的雷蒙德很快意識到,要想成為一名駕輕就熟的小說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起初他曾經亦步亦趨地模仿作家海明威。然而經濟狀況的窘迫迫使他開始為通俗雜志(也就是廉價驚險讀物)撰稿,因為這種雜志不僅允許撰稿人不斷地打磨作品,還給他們開出豐厚的稿酬。
不得不說,雷蒙德選中了一個極好的時機為通俗雜志撰稿。20世紀30年代初,在美國經濟大蕭條的背景下,通俗雜志卻邁入全盛時期。這類雜志很便宜,刊登的內容豐富多樣,從犯罪、西部小說到間諜、愛情故事,幾乎無所不涉及,在男性讀者中廣受歡迎。《黑面具》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雜志,以“最上乘的冒險、懸疑、偵探、浪漫、愛情和離奇故事”為宣傳語,影響力頗大。而雷蒙德此時也選擇為通俗雜志撰稿來磨煉自己,雖然他內心深處仍有一個寫嚴肅小說的抱負。
他的通俗處女作是《勒索者不開槍》,講述的是洛杉磯的一名私家偵探幫助好萊塢女星朗達·法爾追蹤敲詐犯的故事。盡管這部作品看起來頗為粗糙,但它講述的硬漢故事和引人入勝的修辭還是抓住了讀者的胃口。

菲利普·馬洛 (亨弗萊·鮑嘉飾)
接下來是很多雷蒙德的擁躉熟悉的情節了。雷蒙德在40多歲時正式開始了犯罪小說的創作,后來發表了《長眠不醒》《再見,吾愛》《湖底女人》《漫長的告別》等一系列作品,在經過一些爭議后,得到了大多數讀者的認可。20世紀40年代,屢有好萊塢電影公司看中他的作品并買下電影版權,這讓雷蒙德和茜茜的生活有所保障。雖然日子還在酗酒的陰影中反復,不過雷蒙德還是陪伴茜茜走到了她生命的最后。
漫不經心并略帶幾分戲謔的表情,口里叼著煙斗吞云吐霧,懷里抱著一只皮毛黝黑的小貓。這是雷蒙德留下的經典肖像照——當然,他是戴著眼鏡的。除了酒杯,雷蒙德人生中幾個重要符號就是眼鏡、煙斗和黑貓。他鐘愛這只名叫“塔基”的貓,稱它給他帶來了無盡的享受。在好萊塢和其他劇作家一起修改劇本時,對方常常被他的煙熏得忍無可忍而跑到廁所里躲避。
在雷蒙德開始寫作前10年左右,就有不少專業作者為通俗雜志撰稿,其中不乏雜志社簽約多年的固定作者。最終卻只有雷蒙德在這一領域取得了開拓性的成就,究其原因,與他的創作觀有關。
在雷蒙德開始寫犯罪小說的年代,大部分懸疑作家都把心思放在劇情上,用故事吊住讀者的胃口。就連注重角色塑造、探索現實主義寫作路線的作家達希爾·哈米特,也給了劇情和動作同樣程度的關照。雷蒙德則與眾不同,他始終把角色塑造置于懸疑之上,而這也成為他成功的秘訣。他在談到《長眠不醒》時說:“這部偵探小說對人物的興趣高過劇情,它試圖以小說的形態立足,而懸疑要素只是生蠔上的幾滴辣醬。”
多部小說中的主角偵探菲利普·馬洛的恒久魅力,是讓雷蒙德能夠輕易超越其他同題材作家的狹窄邊界,打開更廣闊天地的最重要因素。家喻戶曉的馬洛以雄辯的方式表現了一個極具美國風格的詞:孤獨。無論讀者住在洛杉磯、東京、倫敦還是巴黎,當他們讀到馬洛在大城市的格格不入時,都能從中找到共鳴。在塑造復雜的偵探上下過很多功夫后,雷蒙德又花了很多精力在增加反派角色的深度和復雜性上。以《再見,吾愛》中的反派角色為代表,雷蒙德對他們的動機生出了興趣,想要塑造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與菲利普·馬洛對抗的單向度、功能性人物。在這部小說的最后,馬洛如此評價一個試圖贖罪的殺人犯:“他遠遠不是卑劣如老鼠的人。”仿佛他的行為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被原諒、被理解的。雷蒙德的作品不僅僅關于謀殺,他還將對腐敗、懶惰和自私人性的刻畫注入犯罪小說,大大拓寬了這一小說類型的疆域。
1959年,因長期酗酒導致身體狀況急劇惡化,雷蒙德不幸離世。他的故事并沒有就此結束,在他的首部小說問世70多年后,他的創作成了犯罪小說的試金石,不僅代表了優秀的小說,也代表了兼具力與美的寫作。
“任憑季節流轉,美好的事物自會久存,那些曾經振奮的,如今已黯然且遲鈍。哦,那輝煌將由我來創作,只可惜絕妙的思緒來得太晚。”這是雷蒙德在逝世前一年給自己寫下的墓志銘,十分悲傷。
“所幸,在他的讀者眼中,他的為人和成就遠不止如此。”《罪惡之城的騎士:雷蒙德·錢德勒傳》中這樣評價他。
(海城樓摘自《濟南時報》2020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