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祐萱
貓膩決定開兩瓶酒。正值隆冬,他約了幾個朋友,聚在熟悉的小酒吧里。他們碰了碰威士忌酒杯,將酒灌下肚,身子暖和起來。投影光照亮了酒吧的幕布,上面播放的視頻氣氛趨于緊張:雙眼蒙著黑布的俠客緊抱著竹筐試圖沖破黑衣殺手的圍剿,而竹筐里的嬰兒正在熟睡;一輛輪椅從鐵騎隊伍中緩緩駛出,上面坐著一位消瘦的、面無表情的中年男子。故事由此開始。這一天,2019年11月26日,是電視劇《慶余年》開播的日子。五竹出現了,陳萍萍出現了,范閑出現了……45分鐘又45分鐘,貓膩一口氣看完了4集。他打開微信,找到王倦——《慶余年》的編劇,“恭喜啊!”他發消息過去。他知道,這劇“穩”了。

貓膩
相似的感覺在13年前曾出現過。那一年,貓膩開始在起點中文網上連載《慶余年》。這是他的第三部小說,“我想寫一本‘大紅書”。“大紅”的配方,他已經找到,“70分以上的文筆,一個完整的套路,關鍵是節奏要好。另外,一定要有安全感”。在《慶余年》里,男主角范閑身份特殊、資源豐富,“想死都死不了”,給足讀者安全感。在“人設”上,他好看,有才,武藝高強,結合了“霸道總裁”的特點,最后當上隱皇帝。貓膩知道讀者要什么:對女性來說,小說影像化之后很有吸引力;對男性來說,代入主角身份也很有快感。
現在回頭看,貓膩覺得那時寫得粗糙,但更新穩定,精氣神飽滿,因為那兩三年,“一口氣也沒敢松過”。他曾一天更新14次,不回看,即使知道有錯別字也不修改,因為擔心自己忍不住修改情節,一往無前的銳利感會在修改中消耗殆盡。
2007年,起點網發起讀者投票:如果把《慶余年》改編成電視劇,最想讓誰演慶帝?八九成讀者投了陳道明,貓膩也覺得他再合適不過,但讀者們紛紛留言:“唉,我們也就是想想而已。”但網絡文學搭上了時代的快車,逐漸進入主流,而今,更是成為流行文化產業的發動機和靈感來源,越來越多的網絡小說被改編為影視劇。其實,很早以前,貓膩就知道,《慶余年》是他的作品中最適合改編成影視劇的。2019年年末,電視劇《慶余年》播出,成為2019年最具話題熱度的電視劇之一。慶帝,真的由陳道明出演。
1994年,湖北宜昌,17歲的高中生曉峰對皮革產生了興趣。彼時,白色真皮運動鞋在高中生中流行開來。他想報考四川大學化學系,那里的皮革專業在全國數一數二。但父親不同意,替他挑了電力系統及自動化系,又為他規劃好之后的人生:畢業后進入電力局,工作體面又穩定。盡管對成為皮革研究者心生向往,曉峰還是遂了長輩的心愿,因為“拿不出理由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
入學后,沒有了家長管束,他陷入“純粹的懶”。到了大三,自我放逐的日子到了頭。曉峰“接受”了學校的勸退,回到老家。“這畢竟是一件大事,你肯定會思考,但就像對很多事一樣,你會躲著不去想,等事情落到頭上了,你才不得不接受。事實上這種逃避里隱含著你已經做出的決定和判斷,就是說,你寧可混吃等死,也不想為之付出任何努力。”
在宜昌,20歲的曉峰在車管所做汽車檢測線微機輸入,朝九晚五,非常清閑。但他開始感到厭煩。每天準時上班下班是一種令他恐懼的生活,難道就這樣度過一生?他不甘心。2000年,他辭職了。
那時,在BBS(網絡論壇)上,開始有人發布小說,這是網絡小說的最早形式。在高中和大學,曉峰就成日泡在小說里。看金庸、古龍、黃易、溫瑞安,但讀武俠更像一種習慣,能給他提供強烈的、像被猛地沖擊一下感覺的,是二月河,還有《平凡的世界》、布老虎叢書。租書店里,兩三毛錢可以租一本書,不需要押金,押學生證即可。嫌自己一個學生證不夠用,他到處借學生證。后來老同學聚會,好多人談起當年自己的學生證被他借走后,直到畢業都沒要回來。
辭職后,他開始在網上讀小說。當時有許多小說網站和論壇涌現,起點、爬爬、晉江、幻劍、天鷹、翠微居、龍的天空……20年過去,他還牢牢記得這些名字。文學青年曉峰廢寢忘食地讀,讀臺灣作家羅森的玄幻小說《風姿物語》,每天都等更新,等得著急。一個人小說看多了,就會覺得自己是不是也能寫點什么。他找家里人湊了5000元,組裝了一臺電腦,待夜深人靜,就在一間小屋子里敲字寫故事。他記得那種孤獨感,自己寫給自己看,自己跟自己交流,寫了什么,已經忘了。
2003年,他覺得準備好了,開始在當時的人氣小說網站“爬爬書庫”寫《映秀十年事》,起了個筆名叫“北洋鼠”。小說沒寫完,因為沒掙到錢,也就逐漸失去了動力。他因此知道,僅作為愛好而沒有收入,網絡小說的寫作很難持續。
2005年,他打算再度開始寫作,他想換個筆名,吞了過去那只北洋鼠,那么,就叫“貓膩”。這部小說叫《朱雀記》,敲下第一個字時,他就告訴自己,寫作是為了掙錢。他物欲不高,但那時開始談戀愛,需要錢。盤算一下最可行的職業,還是寫作。那一年,網絡文學已經擁有了行之有效的商業體系。他還沒意識到在網上寫小說未來會變成一個市場規模突破200億元的行業,這個愛好會成為他終生的職業。“我們上了那趟車,車自己換了發動機提速了,我們也就跑得快了一些。”

電視劇《慶余年》海報
他開始認真對待小說的每一個情節。他意識到,只有尊重商業寫作規則,才能真正獲得想要的東西,包括讀者的喜愛和經濟報酬。到寫《慶余年》時,他更需要錢——要結婚了,所以他要寫一部“大紅書”。
如今,貓膩還在寫。2017年開始連載的《大道朝天》接近尾聲了,他打算在2020年8月完結。他舍不得,寫得很慢。他說過,這是他最后一部這么大體量的小說。
有人問他:“你希望自己的小說像什么食物?”他大概沒想過這個問題,頓了幾秒后答道:“炸醬面,對,就是炸醬面。不是北京的炸醬面,是重慶的。它有點黏糊,不喜歡的人可能會覺得膩。但面本身很筋道,很有嚼勁,還有肉末碼子,是香的。最關鍵的,是它有辣子和蔥,給人一種辛辣的、刺激的感覺。”大概很少有作家這么形容自己的作品。
他還在修訂《慶余年》。再看十幾年前自己的作品,他時而拍案叫絕,時而動靜很大地唉聲嘆氣。但他還是認為,寫作是他能找到的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是純粹的、個人的、只屬于自我的職業,“一個人干就完了。不需要別人幫助,也不受別人制約”。
他還想寫下去,寫到死的那天,寫滿他想要的123年壽命——他1977年出生,活到123歲,正好跨過3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