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夏天好似樂曲里的中板,它的綠、星斗的整齊和蛙鳴呈現中和之美。夏日與夏夜的節奏勻稱,它的肢體飽滿。夏天的一切都飽滿,像一池綠水要漫出來。莊稼和草都在勻稱之間達到飽滿。夏日的生命最豐富,龐雜卻秩序清晰。生命,是說所有生靈的命,不光包括莊稼和草,還有幾千種小蟲子。有的小蟲用一天時間從柳枝的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過活十天左右。小蟲不會因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會因此哭泣。每一種生物對時間的感受都不一樣,就像天上神仙嘆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發明出來的說辭。小蟲的時間是一條夢幻的河流,沒有“年月日”。命對人來說是壽,對小蟲來說是自然。蟲鳥比人更懂緣起性空的道理。
夏天盛大,到處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晝那么長,仍然不夠用。萬物借太陽的光照節節生長。老天爺看它們已經長瘋了,讓夜過來籠罩它們,讓它們歇歇。有的東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著“咔咔”拔節,沒停止過生長。這是莊稼的夢游癥。在夏日,管弦樂隊所有的樂器全都奏響。電閃雷鳴是打擊樂,霧是雙簧管,柔和彌漫,檐下雨滴是豎琴,從石縫跳下來的山泉水也是豎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廢氣全吐出來。它怕嚇到柔弱的草,緩緩吐出氣。這氣息在夜里如同歌聲,是天籟地籟人籟中的歌聲。
許許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沒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見自己墓地的風景一樣。草不知何謂秋天,它對秋天等于收獲這種邏輯絲毫不懂,這是人的邏輯,所說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無數理由從天空奔赴大地,最后無須理由直接傾瀉到大地上,像小孩沖出家門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們想摸的一切東西。雨的手滑過玉米的秸稈和寬大的葉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從樹干滑下來,鉆進煙囪里,踩過千萬顆沙粒,鉆進花蕊。雨沒去過什么地方?雨停下來,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頂排隊跳下來。它們在大地造出千萬條河流,最小的河流從窗戶玻璃流下來,只有韭菜那么寬,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擠得只剩一小條,擁擠的雨水擠塌了河岸,它們得意地跑向遠方。太陽出來,意思說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沖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這個龐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他的雨回到了天空。它們乘上一個名為“蒸發”的熱氣球,回到了天上。它們在空中遇到冷空氣,急忙換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團里面,隱藏著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著星星的島嶼。在夏夜,許多星星似乎被海沖走了。不知從哪里漂來新的星嶼,它們比原來的島嶼更白凈。
夏天流行的傳染病中,最嚴重的是蟲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強迫癥。它們的呼喊聲停不下來,它們的耳朵必須聽到自己的喊聲。這也是老天爺的安排,它安排無數青蛙巡夜呼喊,聽上去如同贊美夏天。夏天如此豐滿,蟲與蛙的呼聲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贊美每一棵蘋果和櫻桃的甜美,贊美高粱谷子暗中結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河床滿了,小鳥的羽毛干干凈凈,土地隨時長出新的植物。蟲子要為這些奇跡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氣球一樣透明。
[怦然心動]
仲夏又稱盛夏,是夏天最盛大、最極致的時期,在作者的筆下,關于仲夏的種種自然景致和生命氣息,仿佛是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充滿生機又靜謐美好——此時,夏天的一切生命都變得飽滿,像一池綠水要漫出來,莊稼和草的繁盛達到飽滿,各種昆蟲的生命達到飽滿;此時,自然的各種聲音變得熱鬧,像音樂的合奏,高粱和玉米在夜里發出“咔咔”拔節聲,電閃雷鳴是打擊樂,霧是雙簧管,檐下雨滴、從石縫跳下來的山泉水是豎琴,大提琴則是大地的呼吸,是天籟地籟人籟中的歌聲;此時,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從天空奔赴大地,毫無顧忌地直接傾瀉到大地上,在大地造出千萬條河流,太陽出來后又回歸天上,如此循環往復;此時,夏夜是深邃的,如一片最深的海,上面浮著的星星,像一個個白色的島嶼,昆蟲們是最活躍的,蟲與蛙的呼喊聲停不下來,如同在贊美夏天,贊美自然中的每一棵樹、每一穗果實、每一枝花朵……
多么美好的仲夏,多么富有生機的仲夏,讓人們的心里充滿了對生命的歡喜!
【文題延伸】最愛的季節;最美的風景;傾聽自然……(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