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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禁區

2020-06-19 07:54:59王昆
十月·長篇小說 2020年3期

王昆

第一章:凌晨四點的火神山

你見過凌晨四點的洛杉磯嗎?

——科比

你見過凌晨四點的火神山嗎?當沈利透過交通車前方的風擋玻璃,看到遠處那片燈火通明的地方——火神山醫院時,腦海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閃過這樣一句話。沈利,一所軍隊醫院的重癥監護室主任,絕對海拔一米八三,綽號灌籃高手。凌晨4點,他將開始與病毒之間的又一場“生死賽跑”;凌晨四點,他知道,那也曾是NBA球星科比開始一天奮斗、奔向勝利的時刻。

但此時,交通車還在路上,黑沉沉的夜,仿佛無邊無際的濃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邊,雖然小雨漸停,但寒意并未散去。車廂內寥寥幾位,都穿著迷彩服,路邊站著幾位身穿熒光服的工作人員,司機說是傍晚的暴雨把供電系統搞癱瘓了,工人們正在連夜搶修。

交通車由公交公司統一派出,專門服務火神山醫院的,有一個固定的班組。司機一邊開車,一邊放著輕音樂,車廂內的人,就著黑暗靠在椅背上,在顛簸中不言不語。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許多是往返火神山的,它們或運送醫院所需的設備物資,或運送患者所需的食物和用品。這座被封了的城市,充滿悲傷,又充滿希望。

沈利輪值今天的大夜班,接班時間是凌晨4點多。凌晨2點,沈利手機上的鬧鐘就響了。第一次從火神山醫院回來的時候,沈利就測算了時間:從火神山醫院抵達酒店需要四十分鐘。當然,現在的情形,這里二十四小時不需要考慮塞車。在緩沖隔離區換防護服大約需要半個小時,就算更衣室需要排隊,這個提前量也足夠了。其實,沈利再晚一會兒起床趕到火神山醫院時間完全夠用,但他還是習慣早去一會兒,他想讓大夜班的同行們早一點回去休息。

沈利一邊穿衣服一邊給自己打了一針胸腺五肽。緊張的勞動,體能會很快透支,胸腺五肽可以有效提高人體疲乏狀態下的免疫力。醫療隊從單位出發時,院里為每個人都配備了一支胸腺五肽以增強體質,沈利一直留著沒用,但這幾天降溫幅度太大,還是打了穩妥。大家原本都是互相幫著打針的,但這個時候沈利不想麻煩別人,大家都很累,休息的時間又短,能自己打就自己解決吧。 沈利上軍醫大學的第一年時,注射是基礎課,技術還沒有忘光,就算執行了一次戰時注射吧。

不能吃辣的沈利還是打開了一碗香辣方便面,凌晨2點多的武漢,天氣還比較冷,火神山醫院的緩沖區里設施還沒有完善,換衣服時不得不冒著寒冷進行,他需要吃點辣的暖和暖和。

來回接送的公交車一個小時發一次,司機師傅們總是早早就等在了那里,讓出了門的醫護人員們不至于受冷。喝完最后一口方便面湯,沈利背著挎包出了酒店房間。外面下著雨,在大廳里碰到即將與他同行的三個人:董紅娜、楊靜靜和王巧玲。和他們同一班次的還有護士劉慧,王巧玲說她已提前上了車。

沈利和她們四個都是從同一個單位抽組來的,彼此熟悉,但是按照疫情管控規定,五個人在住宿地點不能串門,每個人只能待在自己房間,就連去餐廳領盒飯也是岔開時間各自領取。平時大家基本不會見面,只有在病房里,在全身防護服保護下,見面機會才會多一些。今天,他們幾個又是共同輪值,見到熟悉的人,身在異鄉備感溫暖。

負責洗消作業的董紅娜曾經參加過抗擊非典和赴外維和醫療任務,早就鍛造了特殊情況下應對險情的沉著與冷靜。防疫洗消雖然并不直接接觸患者,但因為要觸碰醫護人員與確診患者親密接觸后換下來的防護衣物、器具,同樣存在很大的風險。良好的職業經驗給了董紅娜強大的自信,在她手里的工作可說是萬無一失。

董紅娜的洗消小組共有三個人,除了她還有兩名基層連隊的壯小伙子,他們干的是苦活累活危險活,不僅要有技術,還要有體力。當然,這兩個小伙子也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們都是進行過專業進修和培訓的優秀人選。

有這樣的洗消人員為一線醫護人員的自我防護把守著第一道安全關口,同行的醫生們非常放心。洗消組的勞動量也是很大的,每一次的值班班組都面對一百人的服務量,強度可想而知。

董紅娜是主動請纓來到這里的,幾次參與重大醫療任務的經驗告訴她,洗消是所有工作中最危險的一項,而她愿意接受這個挑戰。

王巧玲和劉慧都是病房護士,在原來單位,她們業務優秀技術精湛。王巧玲有著十二年的護士經歷,劉慧更有著二十多年的護理經驗。此次抽組到醫療隊,她們對完成任務充滿了信心。在火神山醫院,她們和沈利一樣,都要與患者面對面打交道。火神山,考驗著每一個人,無論患者還是醫護工作者。

通勤車在酒店門口亮著微弱的光,車子里已經坐上幾個人,有一些是大家互相認識的,比如重癥監護室的護士劉怡琳和感染四科的護士廖君輝;也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人,但看著眼熟。

上了車子,大家相互點點頭,都縮著腦袋有些瑟瑟發抖。車子外面的小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反反復復。雨水淅淅瀝瀝,打在車窗玻璃上,打在每一位去往火神山的醫護人員心頭。

出了城,有一段路沒有路燈,司機師傅說這都是暴雨“搞”出的臨時故障,很快就能修好。車子緩緩前進,經過一段積水時,整個車身都在抖動,司機使勁打著方向盤,一陣嘈雜的發動機響后,車子才恢復了正常。

車廂后排的王巧玲還在望著窗外發愣,來火神山半個月了,仿佛還像昨天剛到達一樣。每天忙得不分晝夜,時間過得實在太快了。

接到馳援武漢的通知時,王巧玲正在科室值班。說實話,接到通知之前,她也關注過武漢疫情的消息,也曾百感交集,想要做點什么,但是在內心深處,又總覺得這場疫情似乎離自己還很遙遠,也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可以趕赴疫情一線。但是,就像單位的宣傳櫥窗上寫的那樣——時刻準備戰斗。

命令來得就是這么突然,接到出征命令,她絲毫沒有猶豫,仿佛早已想好,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這就是軍人的使命!作為一名軍隊醫務工作人員,王巧玲很慶幸自己能夠成為馳援武漢的一員,雖然她內心也難以避免地產生了一些忐忑和焦慮,但是,一想到國家有難,自己能夠挺身而出,更多的還是感到驕傲和自豪。她覺得,如果再選一次,她依然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奔赴戰場。

凌晨4時11分,電話鈴聲再次響起,單位通知她準備好生活用品,隨時準備出發,所有隊員當天上午9點在機關樓會議室集合。

“你再睡會兒吧,我替你收拾行李。”老公說道。王巧玲心中一顫,被老公的體貼感動了。窗外漆黑的夜空像一張無邊的大幕,但她的心里卻跳著一團火,怎么也無法入眠了。

一切都井井有條地推進著,經過一天的準備,一切就緒。大家的心情突然都變得急迫起來:武漢的同胞們此刻正期待著她們的到來。她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出征武漢前夕,所有醫療隊員統一赴沈陽集結待命,利用四天的時間,在那里進行必要的崗前培訓。

臨行前,老公專門為王巧玲張羅了一桌豐盛的午餐,全家人圍坐一桌,為她餞行。老公默默地為她夾著飯菜,婆婆不停地嘮叨著出門要注意的事項,公公不時地為她分析著疫情的大體形勢,平時調皮的孩子也一聲不吭,偎依著她,特別安靜。

沒有醇厚的烈酒,也沒有深摯的對白,有的只是默默的關心。淚水如同時光般凝固了,所有的話語都凍結在唇邊,那一刻的畫面永遠烙印在了她的腦海中。

醫院領導為出征隊員們舉行了簡單而又隆重的歡送儀式,老公和同事們也來為王巧玲送行。登上大巴后,王巧玲給老公發了條微信:“老公,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照顧好家人。”老公回復:“我會照顧好孩子和爸媽的,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飛機落地沈陽后,他們開始接受封閉式集訓。課程安排得很滿,在這里,他們先后學習了防護知識技能、信息化設備的使用方法、護理和治療技術等。因為大家都知道此次任務的嚴峻,所有人都學得格外認真。

王巧玲被大家如此努力的精神和狀態深深地感動了,雖然他們大部分人來自不同的單位,很多都互不相識,但就在這短短四天里,面對大災大難的關口,戰友們不分彼此,互相幫助,毫無怨言。

出征的號角終于吹響。醫療隊再度出發,奔赴武漢!空軍運輸機穩穩地降落在武漢天河機場,到達天河機場那天,天空陰沉沉的,像一個快要哭了的孩子,憋悶的空氣讓本就戴著口罩的王巧玲呼吸更加困難了。天氣預報說,最近可能會下雪,下了飛機,濕冷的北風吹在身上,有深深的透體感。

因為連日的陰雨,武漢這座昔日溫暖的城市,此刻卻透露出深深的寒意。陰天帶來的低氣壓讓每個人不時地大口呼吸著空氣,車廂里,即便呼吸有些困難,大家也不敢摘下口罩,而是把口罩戴得更緊了。

司機師傅技術很好,車子安靜地勻速前進,這樣能讓隊員們在車上也休息一會兒。連日來的輪班與奔波讓她仍有些困倦,3點鐘起來是最困的時候,車子微微顛簸著,王巧玲不禁打起盹來。迷迷糊糊間,王巧玲仿佛聽到了有人在喊:“解放軍萬歲!你們辛苦了!武漢必勝!”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滑落,漸漸地沖開了原本混沌的思緒,睡夢中,車窗外是一個個佇立的身影,一雙雙期盼的眼睛,一聲聲真切的呼喚,她確信這吶喊是真實的。

她又醒來,但那些身影和聲音依然清晰,如大地般深刻而厚重,她覺得這不應該是夢境,而是現實,或者不久以后戰勝新冠病毒的歡呼現場。

從公交車停靠處走向醫院入口的道路,有一段地面還沒來得及完全硬化,軍靴踏進黃泥湯里,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通道口值班的戰士來不及敬禮,他們正在協助幾名工作人員搬運一批設備,從斜梯向著二樓行進。

火神山醫院接收患者的前一天,沈利和同行們去看了現場,盡管還有一些地方有待改進,但設施齊全功能完備的病房還是讓他大為驚訝,大家都在說這是真正的“中國速度”,果然厲害。

淅淅瀝瀝的小雨隨風飄灑,滴落在蒼茫大地上,洗刷著萬物,也洗刷著每天的疫情數字。打開手機網頁,沈利查看了一下全國新冠肺炎病例實時變化情況,湖北省內的確診數逐漸遞減,湖北省外的確診病例不斷下降,有些地方增加數字已經接近于零,這是特別讓人高興的消息。

一切就是這樣,在超出想象中運轉。接到組建醫療隊通知時,沈利還在家休假,因為在單位他的職務是ICU主任,危重病號較多,一般很少在春節休息。在家看電視的時候,火神山醫院還在澆灌混凝土,但僅用十天時間,便建成擁有一千張病床的醫院。

當然,和很多人一樣,沈利也是來到現場才知道,這座戰地醫院位于漢陽知音湖畔,只有碧波蕩漾,并無青山聳立,之所以命名“火神山”,是因為楚國人被認為是火神祝融的后代,人的肺部五行屬金,火克金,而據說荼毒人類肺部的新冠病毒懼怕高溫,火神正好能驅瘟神。

抖了抖衣服上細密的水滴,沈利走上臺階,來到病區更衣室的門口。在火神山醫院,每個病區都有兩個更衣室、兩個淋浴間,這里屬于醫院的清潔區。而從更衣室進入正中間的一條走廊叫內走廊,是醫療上常說的“黃區”,這里也是護士站和醫生工作站所在地,屬于半污染區域,用于護士們發放病號飯和各種口服藥品。

內走廊兩側是病房的后窗,后窗旁邊有一個傳遞窗,傳遞窗有兩道門,護士們先打開一道門將盒飯放進去,患者才能從室內打開另一個門取出來。而兩排病房門前的外走廊則是相通的,形成一個閉合,那屬于“紅區”,重污染區域。

進入外走廊就是進入了重污染區域,外走廊通著各個病房的門。通常情況下三個患者住在一個房間里,一旦情況發生變化,也有備用的隔離病房。

每次值班都要由兩個人共同完成,最主要的原因是穿脫防護器具時可以相互幫忙,確保防護措施嚴密細致。搭檔是隨時變換的,首次搭檔的小伙子和沈利一樣,都來自同樣性質的單位。在第一更衣室穿戴完第一套防護器具,進病房前還要在緩沖二區再加一層隔離衣,以及口罩、帽子、防護面屏和靴套。他們把每一層都穿得很仔細,系帶拉得很緊,對于醫生來說,這是必須的自我防護。

沈利推開兩道隔離門后,進入了醫護通道走廊,開始了今天的工作。通道大約四十米長,通道盡頭還有兩道隔離門,推開第二道門就完全進入污染區了,這里是病房區域。

穿上兩層防護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沈利的一只耳朵突然疼痛起來,而且產生了輕微的耳鳴。在做了一陣呼吸吞咽之后,癥狀才稍微緩解了一些。進入污染區需要穿雨靴,除了更好地隔離病毒,由防護服帶來的汗水也可以迅速滲透到雨靴里面。相互做完檢查之后,沈利和搭檔用白板筆相互在胸前寫各自的名字——這副穿戴,如果個頭一樣,一轉身就無法辨認了。

負責收拾醫療垃圾的董紅娜將身子整個探到垃圾桶里去撿拾一個外包裝的垃圾,所有的服裝都是新的,產生的包裝垃圾也多,清理需要及時、干凈、有效、徹底。他們穿著厚厚的防護服,身體一下子臃腫了許多,原本靈活的手,這個時候也顯得特別笨拙。第一、第二更衣室屬于進入通道,這里的工作環境相對安全;在另外兩個通道上,則要面對剛剛換掉的、可能沾染了大量新冠肺炎病毒的防護器具。

二次使用的器具分別歸類后要反復多次洗消,經過多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之后,方能視作重新具備防護病毒的功能。隔離衣和口罩這些一次性消耗品將被小心地放入專用醫療袋,封閉袋口之后還要在捆扎處消毒;專業人員和車輛會把這些傳染源送到另外一個地方,在那里,這些病毒將永遠不再翻身。

手機嘟地響了一聲,董紅娜的手機裝在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因為工作中無法接聽和看信息,董紅娜下載了“短信聽聽”軟件。信息是父親發來的,語音播報著一條“戰斗指令”:“你已進入陣地,應以戰士的心態、必勝的信心投入戰斗。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注意細節,是獲全勝的保證。希望你和同事們不怕困難,團結奮斗,平安凱旋。”

父親年紀大了,不會用微信。知道女兒主動請纓出征武漢的消息后,老人非常自豪。父親也是戎馬一生的老軍人,對于女兒的選擇極為理解、支持。知道董紅娜在執行任務中不便接打電話,父親從不主動打電話過來,只是想起什么,就會發上一條斗志昂揚的短信。董紅娜清楚,父親的眼睛花得厲害,這條幾十個字的短信,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才寫成的。

董紅娜紅著眼睛,在防護面具下,她可以盡情地流淚,不用擔心被別人看到。確實,自從來到武漢,除了第一天報平安外,她竟然忘了給家里多打幾個電話,難怪父親不怕麻煩,鄭重地發來那條信息。事實就是這樣,到了前線后,膠著的戰情、緊張的狀態,讓她無暇思忖太多,也沒有空閑去思念家人。她所在的防疫洗消組要負責全部四個緩沖區的醫療垃圾,還要把護目鏡、防護屏、雨靴、拖鞋等服裝鞋具進行分類,有些裝箱送去銷毀,可二次利用的,要簡單處理后送往后方基地。

由于進出人員太多,每次都要回收處理近百人換下來的醫療廢品和污染品。這些原本柔弱的護士,此刻卻要全副武裝,一刻不停地清理和消毒。她們推著沉重的垃圾車,一包包地裝好,再一包包地卸下,然后抬著送到指定地點。柔弱的她們瞬間變成了壯勞力。工作中既要防止被感染,還要講求效率,必須不怕苦不怕累才行,一個班次下來,腰酸背痛不說,下班后也只能仰面躺在床上不敢翻身。

病房里的人數和人員變換比較快,為了最大限度增加救治量,患者從最初的一個增加到三個。有些患者出院了,有些患者沒能熬得過這一輪病毒瘋狂的襲擊,騰出的空位很快就被新轉來的患者補入了。補入的患者,有些是從方艙醫院轉來的,也有從隔離酒店送來的,他們中有些癥狀輕微,有些已經危重。從名單上看,最后收進來的一批患者是昨天上午才來的,從入院到現在還不到二十個小時。這些患者的情況咋樣,治愈希望有多大,沈利心里沒底。每次來到醫院,沈利的心情都格外沉重。作為一名軍人、一名醫生,不消說他是知道自己的職責的,他必須全力以赴,他在這里的任務就是與病毒展開一場關乎生死的賽跑。

但無論如何,火神山醫院仍然想盡一切辦法,為患者提供一個溫暖的救治氛圍。醫院為每名被收治的患者都安排了 “二對一”接診入院方式,由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全面摸清患者的現有狀況,為此后每一天的變化留下分析對比的準確數據。

走過長長的外走廊通道,沈利走進第一間病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患者首先吸引了沈利的目光,他正勾著身子在拔自己的氧氣面罩。沈利走到跟前,那個患者大汗淋漓,似乎有些不太清醒,但他的聲音很暴躁:“醫生,我長這么大從來沒生過病,發燒感冒從不吃藥,人家說,這樣的體質一旦得病就完蛋了。你看,得上這個肺炎了,橫豎是一死,我不用戴著個罩子,我受不了了。”沈利看著他,認真地說:“你住到這里,就得配合醫生的治療,現在不是感冒發燒那么簡單的事情,你總得為家人著想一下吧。”那個患者索性一躺:“沒事,我給家里人視頻的時候,都給他們交代好了,我有兩個兒子,財產一分為二,老婆子年紀大了,有人愿意要就改嫁吧。”

中年患者的電話響了一下。沈利一瞅,他正在和家人視頻通話,還沒來得及掛掉。患者舉了舉手機:“是我老婆,整天哭哭啼啼的。來來,你是醫生,你給她個準信,說說我的病到底會咋樣。”沈利說:“那好吧,我給大嫂說幾句。”

沈利拿著電話來到走廊,屏幕上是一張淚痕滿面的臉。看到是醫生的頭像,中年患者的愛人不停哀求:“你們救救他吧,盡一切可能地救救他吧!他一輩子從來沒住過院,臘月二十八還在工地干活,結果就發燒得了病,我們有兩個兒子,他要是走了我可咋辦啊……”

沈利告訴她說:“你們家人必須配合醫生一起給他做思想工作,他現在情緒不穩,根本不配合醫生的治療。他的情況并不嚴重,只要愿意配合醫生,會好轉的,而且轉陰概率非常大。”

掛了電話之后,沈利又回到病房,患者手里正拿著一個蘋果,但并沒有吃的意思。床頭放著水果和一份飯菜,水果是入院之后為每個患者特別配發的,一只剝開的橘子吃了一半,而專門為患者配送的飯菜連動也沒動。床頭的兩側,配備好了輸液泵、心電監護儀、供氧設備、空氣殺菌裝置,房間里還安裝著網絡和電視。

看到沈利進來,中年患者又問能否讓他老婆來一趟醫院看望自己。沈利說這絕對不行,病房都是與外面隔離的。患者又說他在住院的前一天晚上,住在另一個小區的大兒子曾回家去看他。但他馬上又轉換了口氣:“這個兒子不太孝順,他穿著防護服來家里看我,站在那里還一個勁哆嗦。我問他怎么回事,竟然說怕我傳染給他,晚飯也不愿陪我吃,我讓他在這陪我,你知道這兔崽子接下來干了啥事?半夜的時候,他趁我睡著竟然跑了。兔崽子,想想都生氣。唉,可是我還得想著給他分遺產。”

患者的一番話把沈利弄得哭笑不得。沈利板起臉來批評了他幾句,然后開始詢問一天來的身體情況。患者說他除了有些咳嗽,其余的都還好。詢問中,沈利得知患者是半個月前被漢口醫院收治的,當時的癥狀是發燒、咳嗽和呼吸急促。在被收治之前的一周時間里,已經有了輕微寒戰和干咳的癥狀。沈利問他這個情況為什么沒有寫在既往病歷上,患者說那就是一般性感冒,沒有必要。

根據轉入火神山之前的X光片判斷,患者的雙肺已出現斑片狀陰影,咽喉測試標本確診他已經患了新冠肺炎。然而,目前中年患者的癥狀反應卻不嚴重,僅僅從外表看,和一般性感冒沒有大的區別。這種反常的情況,在其他一些新冠肺炎患者身上也同樣存在,有的潛伏期長達二十多天。

想到這些,沈利覺得這個患者情況比較兇險,提出轉入重癥監護室加配呼吸機。患者說他最受不了的就是重癥監護室那個氣氛和壓抑,寧可被病毒折磨死,也不愿在那里面悶死。

看著患者的精神狀態還好,沈利跟他開玩笑道:“你不但患了新冠肺炎,還有幽閉恐懼癥呢。”沈利又提出給他進行高流量鼻插管氧療,這位患者還是不同意。

無奈之下,沈利只能先調配一些藥物配合治療:每日兩次霧化以補充干擾素,一些抗病毒口服藥。針對他的病情,首要任務是防止繼發性感染,接下來才能更好地介入治療。

沈利問患者平時有什么不舒服,患者說自己低血糖比較嚴重,沈利又給他補開了一點藥,靜脈注射葡萄糖,每天兩次。

可能說話快了些,護目鏡上全是霧氣,放緩了語速,霧氣也慢慢消散開來。中年患者對沈利說:很多一同在漢口醫院治療的患者都出院了,自己卻被轉到這里。患者認為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反復問,你說這病有法治嗎?

沈利說,你不是說一直都在看手機嗎?

患者說,是看著呢。

沈利說,每天都有上千例治愈出院的病例,難道你沒看到?你為什么會懷疑無法治療呢?

患者又說,新聞上也說了,到現在沒有特效藥。

沈利說,對于你來說,現在最有用的“特效藥”就是免疫力,估計你在手機上也看到了,很多人宅在家里改善伙食,指標自己就“轉陰”了。

接著,沈利向患者提出了要求。他說,你的任務就是要配合醫生,好好吃飯,保持身體健康狀態,用免疫力配合醫生的治療方案,我們醫生做的工作,就是幫助你把最難過的兩個星期“熬過去”。

患者一聽,慌忙問:“就是說只能活兩個星期嗎?”

沈利笑著解釋說:“不是只能活兩個星期,是說對于得了這個病的人來說,前兩個星期是很難熬的,但你的癥狀明顯比其他人要好很多,這很不容易。”

患者又嘆了口氣:“沒有特效藥出來,我看是活不了。”

沈利說,如果心情夠好,意志力夠強,也是可以治愈的。那些不斷出院的患者,你難道相信他們都是吃了什么特效藥、神仙藥嗎?

患者停頓了一下,不像開始時那樣說話了,不過情緒依然低落,低著頭說,我怕是見不到我父母了,他們年紀都大,身體也不好。

沈利安慰說:“首先你要慶幸,你的父母是安全的,妻子孩子是安全的。你想想他們的期盼,要自己鼓起信心,七八十歲的老人都能治愈出院,你這身強力壯的怎么會治不好呢?”

患者又沉默了一下,眼淚從眼角流了出來。他說,這個鋼鐵一樣的房子讓他想家,他家里的房子很大,生活得很幸福。

沈利對他說,現在你躺在這里,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你是幸運的,政府用不可想象的速度在這里建了醫院,短期內創造出這么好的條件,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從很多地方調集頂尖的醫療專家過來,而你被收治到這里,某種程度上就是最大的生命保障。有了這個保障,你很快就能回到自己的家去。

患者有些懷疑:“我還能回家嗎?我看那么多人都死了。”

沈利說:“你知道這個病會死人,你就更應該配合醫生。”

患者又說:“我覺得自己還沒達到去重癥監護室的地步。”

是的,很多患者都有這樣的感覺,這就是新冠肺炎的狡猾之處。即便是感覺很好的患者,病情也隨時都可能惡化,而一旦惡化,極可能會很快進入一種多臟器功能衰竭的狀態。從醫學角度來說,患者的體內由感染、藥物或某些疾病引起的免疫系統過度激活,免疫力大大弱化,形成細胞因子風暴……換種通俗的說法就是,患者體內的免疫系統在殺死病毒的同時,也會殺死肺的大量正常細胞,嚴重破壞肺的換氣功能,也就是X光片上的那片白色,再嚴重下去就會呼吸衰竭,缺氧死亡。這種病情的發展不能如實告訴患者本人,嚴重的心理恐慌可能比病情本身更可怕。

患者說:“我不是不相信醫生,但我除了有點咳嗽、有點喘不上氣來,其他確實感覺很好。”

沈利說:“我已經告訴你這個病情的嚴重性,但我也得尊重你的個人意見,實在不愿轉入重癥監護室,我也不能強迫你,但是這種病的危險性你也明白,你想通了再喊我。”

沈利理解幽閉恐懼癥者的心理感受,一時半會兒也確實不好再多說重癥監護室的事,他希望患者能盡快克服這一點,認識到自己病情的嚴重性,帶著治愈的希望,以積極的心態,主動配合醫生治療。

沈利深知,要治好中年患者的病,首先就要解決他的心理問題,如果患者一直帶著這樣悲觀的心情,就很難談得上好的治療效果。

患者的恐懼心理比較嚴重,有必要和他進一步溝通。接下來,沈利從肺炎的相關知識講到一些救治成功的案例,把一些病情十分危重的案例從各個不同角度進行分析,細心地對中年人講述,讓他對比自己,做個積極的判斷。

經過沈利的反復講解,患者情緒好了起來,主動提到自己的腸胃不太舒服,想吃點這方面的藥。

沈利一聽,立刻打開對講機,通知醫生值班室下醫囑,讓護理人員配送胃腸藥物送到病房。

看了看那份絲毫未動的飯菜,沈利對他說,吃飯和吃藥同等重要,增強抵抗力和殺滅病毒一樣也不能放松,只要保持好的心情,相信自己,就一定能很快戰勝疾病。

患者似乎還在回味沈利醫生給他講述的病理常識和病例分析,又問了幾個問題之后,心里仿佛輕松多了:“不怕你笑話,我真怕死,得了這個病之后更怕,但是這會兒好多了,我感覺有希望了,醫生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咱說好了啊,如果我順利出院,一定要請你去我家里吃飯!”

看到患者的語氣和緩,沈利再次建議他轉入重癥病房加配呼吸機。患者仍舊不同意,他說現在這樣就可以,有個面罩吸氧很舒服,如果氧氣量再大些就更好了。

沈利用對講機喊來王巧玲,讓她趕緊去護士站為患者調配過來一臺高流量濕化氧療儀,這個儀器一般是為重癥患者提供的,流量最高可達60升,氧濃度可達100。

患者戴上吸氧機之后,感覺更好了,開著玩笑說,要是天天都能這樣吸氧,那啥肺炎也不用怕了。沈利仔細看了看,患者食指上的實時檢測儀顯示的血氧飽和度此時已經上升到了93%。

內過道的隔離門邊站著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人員,劉慧覺得那應該是值班醫生。她走上前主動打了個招呼,但是對方沒有吱聲。劉慧湊近了把脖子調整到一個位置后才看清楚,那是隔離門上貼的藍色“清潔區”標識,她竟然活生生地看成了一個人。

上一班的兩個護士累得癱倒在值班室的椅子上,看著劉慧和王巧玲進來,她們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透過護目鏡,她們眼睫毛上的汗水依稀可見。

穿戴好隔離衣,戴上護目鏡,劉慧和王巧玲把治療車推起來要進病房的時候,她們才精疲力盡地說:“9床、10床的兩個老人,生活都無法自理,一個總是掉地上,一個總是蹬被子,你們檢查到他們的時候,一定要格外注意。還有,+2床的老人情況還是不太理想。”

走過大約四十米的通道,推開又一道隔離門,王巧玲進入了病房區域,在火神山,這里是“紅區”。

從外走廊最右側的病房開始,劉慧忙開了今晚的查房。和她一起搭班的王巧玲則去了病房的另一端,她需要先檢查一下各個病房隔離窗上是否還有未領取的病號飯——有些行動不便的,需要等著護士們幫忙取下來。

劉慧和王巧玲都來自聯勤保障部隊的一所軍隊中心醫院,來到火神山這么久了,兩人今晚是第一次搭班輪值。王巧玲踏實肯干,工作起來不怕吃苦、敢于拼命,這讓劉慧打心眼里佩服。

兩人一起進入病房區域一號通道換穿防護服時,劉慧的帽子和護目鏡銜接不緊密,王巧玲趕忙找來寬膠帶幫她粘貼了縫隙。這一細小的舉動,讓劉慧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兩人在外通道口分手時,王巧玲對劉慧做了個這里醫護人員通用的手勢:仰角,60度。

一間病房的門虛掩著,正是9床患者所在的房間。在外通道上推著治療車的劉慧從眼睛的余光中瞥到一個老人的身影。她警覺地停下了步子,朝里面觀察。

老人應該是昨晚轉送到火神山醫院的肺炎患者。劉慧想起昨天下午自己值班時這里還是個年輕人。老人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盯著那小袋正在滴落的透明液體。劉慧頓了一頓,輕輕走了進去。

老人躺在床上,上身穿著秋衣,下身穿了條短褲,被子已經被踹在了地上,氧氣面罩也散落在一旁。此刻,他雙眼微閉,眉宇間透露出一股虛弱,頭發、眉毛和胡子都稀疏斑白了,上下嘴唇微微顫抖著。

見此情景,劉慧趕緊上前,把老人的被子撿起來,給他蓋好,又幫他翻身舒展,查看他身下的皮膚。這是對生活自理困難的患者必備的檢查,對于這樣的老人而言,如果長期臥病在床,不及時翻動身體,保持皮膚干爽,就很有可能產生褥瘡。

老人身下的中單已經濕了,劉慧趕緊替他換上新的中單,替他一點點擦干已濕的部位,幫他活動活動身體。老人舒適地呼了一口氣,眉宇舒展開來。看著老人的變化,劉慧的心情輕松了許多。

她直起腰,護目鏡內突然涌起的霧氣讓她無法看清病房里的情形。火神山醫院病房內的溫度基本都調整在二十七攝氏度以上,從投入使用那天,這樣的病房給了那些在寒夜里轉來的患者很多的溫暖和安全感。

這幾批患者都是在黎明時分轉到火神山醫院的——環境趨于寂靜的時候,患者的情緒會相對平穩很多。然而,較高的空間溫度給醫護人員帶來一些行動上的困難。

進到醫院病房外通道之前,劉慧把護目鏡和眼鏡用碘伏處理了好幾遍,但還是起霧。病房內溫度太高,被防護服嚴密包裹的醫護人員肌體散發的熱量在眼鏡片上凝聚了無法分散的霧氣。

但這樣的情形持續時間不長,忙碌中的醫護人員很快就有了共通的“秘招”:變換調整上身角度,在一個合適的仰角上,護目鏡里的視線會出現一塊比較清晰的“取景框”。

劉慧不停調整脖子,抬頭低頭,終于找到一絲“曙光”,在側臉、仰頭大約六十度的時候,她看清了老人的表情,老人正詫異地看著她。

午餐和晚餐都放在床頭的柜子上,那是護士們習慣擺放的位置。飯盒一點未動,這讓劉慧有些警惕。住進來的患者有的情緒比較暴躁,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相對有限,本來并不危重的癥狀在他們那卻常常是把死亡掛在嘴邊。老人應該是兩頓飯沒有吃了。

劉慧也是兩頓飯沒吃。每次值班,不少醫生護士,大多會出現這樣的情況。自從來到火神山醫院,時間仿佛進入了無限的循環,沒有黑夜和白晝的區別,也不知道每天過的是星期幾,因為太忙、太累,人們很少有精力去想、去推算。對于他們來說,每天忙完后最奢侈的事就是能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覺。相比夜班而言,白班的時間更長。對于白班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連續六個小時不吃不喝、不能大小便。每次值班,劉慧都會空出兩頓飯,以確保生理上完全可控。

劉慧把老人的身體調整到一個舒適的位置,老人有些聽不清楚,劉慧大聲地和他交流,對他說昨天又出院了好幾十個,希望很快輪到他。老人開始很失落,交流了一會兒,才表示愿意吃飯。老人行動有些不便,努力了幾下,想坐起來。劉慧向他比畫,示意他不要動,她看到床頭的水杯里放著一副假牙,小心地拿過來幫老人裝到嘴里。

劉慧先是剝開一個橘子,掰成幾小瓣兒,接著把橘子瓣輕輕地放進老人的嘴里。老人慢慢地咀嚼起來,有些干癟的嘴吮吸著橘子的汁液。老人的吞咽功能似乎有些障礙,并不能完全把嘴里的橘子肉咽下去,嚼完了以后就要吐出來。劉慧見狀,就用手接住老人吐出的橘子肉。

一個橘子喂完,老人的臉色稍有好轉。劉慧摸了摸旁邊的盒飯,其中一個還是溫熱的。她打開盒子,試著想讓老人吃些米飯和菜,但沒能成功——老人根本咽不下去。劉慧有些著急,站起來轉了一圈,突然想起醫院為吃飯困難的患者準備了雞蛋羹等流食。

劉慧趕緊用對講機聯系內走廊的護士,請她們送一份雞蛋羹過來。她試著讓老人用吸管吮吸,試了幾次也不行。劉慧看著老人胳膊上的輸液器,靈機一動,拿過一個注射器,一管一管把雞蛋羹慢慢地打進老人的嘴里。

劉慧耐心地給老人喂飯,同病室的一個年輕女患者一直盯著,看到劉慧半跪地上盡心盡力的樣子,那個女患者感嘆說:“唉,這個大爺自從昨天進來就不說話,醒著時還好,睡著了就使勁翻身,好幾次摔到床下,上一班的護士累壞了。”

劉慧說,老人年紀大了,如果不是這個病,必須得有家人陪床才行,大家都在一起,同病相憐,看著多幫幫他吧。

那個女患者說,他每次掉地上,我們要去叫值班護士,還要幫著護士抬他上床。劉慧笑了笑說,困難時期,大家都互相照應一下,謝謝你們了。女患者又說,說謝謝就客氣了,互相幫助是應該的。這個老人可能是胃口不好吧,來了一直沒吃沒喝。

劉慧說,你看這不是吃得挺好挺多的嗎,他可能是身體不舒服,吃起來比較費勁,又不想麻煩別人,所以就一直沒有吃。

老人顯然聽見了這句話,眼角竟然流出了淚水。

稍微平息了一下,老人很費勁地說:他的身體很不好,家里條件也不好,身上慢性病很多,就算不得這個病,也是活不了多久。他覺得不該占著這個床位,想留給年輕的患者,年輕的人健康了,還能給國家做貢獻,他已經沒有什么用了。

劉慧輕輕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能說什么,此時此刻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在這樣一個舉國困難的特殊時期,無論貴賤高低,每個人都在努力,都在為戰勝疾病做斗爭,都在做著自己最大的奉獻,即便這樣一個老人,也在想著騰出一張病床留給年輕人,留給希望。

戴著兩層手套、手指笨拙的劉慧從床頭柜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濕巾,輕輕地擦去老人臉上的淚痕。她默默地看著那張飽經滄桑的臉,那如父親一般淳樸的模樣,頃刻間,她的心里也涌動著更多的信心和希望。

一碗雞蛋羹很快就喂完了,老人感覺好了許多,劉慧也覺得無比欣慰。走出病房,劉慧胸中的憋悶逐漸散去,但老人的話語卻縈繞在耳旁,久久不能消散,她的思緒漸漸地飛動起來,仿佛飄到了千里以外。

每天的戰“疫”播報劉慧都在密切關注,連續多日向好的狀態,足以證明戰勝疫情的決心與能力。以這樣的決心和能力,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還有什么疾病不能戰勝呢?

補充完病號飯,王巧玲要和劉慧一起完成今天值班最重要的工作,測量全病區五十八名患者的體溫、呼吸、脈搏、血氧飽和度,測量完錄入PDA。她一直在緊張地忙活,時不時地小跑幾步。雖然在這樣的環境下,穿著這樣的衣服,從自身防護這方面出發,護理人員們做任何工作都應該慢而穩,但現實的工作量實在不允許那樣,衣服可以濕了干、干了濕,但患者時刻都在面臨著生死考驗。

高強度的工作量和停不下來的腳步,半小時之后,王巧玲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霧蒙蒙的一片。因為要給患者的手上扎針,再去找那個仰角已經毫無作用,王巧玲急得在窗前來回搖頭,但走廊上少許的低溫也無法讓護目鏡上的霧氣散去,只有偶爾順著護目鏡向下流動的一滴汗水,才能留下“一小綹”清晰的世界。

劉慧說:“我今天走得慢,護目鏡的霧氣稍微好一些,我來扎針,你把患者的霧化都檢查一下。”王巧玲試著去給患者做霧化,但是當她把患者治療執行單拿在手里時,仍舊是一個字也看不清。正著急呢,一位在外面打水的年輕患者走了過來:“護士,你是不是看不清啊,要我幫忙嗎?”王巧玲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星,趕忙說:“好,你幫我念下床號、姓名吧,其他的我來做。”

年輕的患者配合著王巧玲,兩人一個負責念患者床號、姓名和劑量,一個負責把配藥打進霧化器里面。每到一個患者跟前,王巧玲都說:“我現在眼睛看不大清楚了,太模糊了,你看著我打藥的位置,別打偏了。”患者們都特別理解,也特別配合王巧玲。患者們不停說著感謝的話,王巧玲聽了格外開心,笑著說:“只要你們都慢慢好起來,我們累也高興。大家要安心配合治療,爭取早日康復出院。”

剛剛完成三個病房的霧化,樓道內突然響起一陣心電監護儀的報警聲。王巧玲循聲疾步走進走廊中部的一個病室。病室里,一位即將康復出院的大媽一邊刷屏一邊喝水,結果一不小心把水杯摔在了心電監護儀上。

王巧玲來不及和大媽多說,順手拿起一卷衛生紙去擦機器上的水漬——現在是非常時期,每一臺機器都在日夜發揮作用,監護著患者時刻變化的病情,一旦燒壞了電路,再調配新的機器過來,至少需要好幾個小時。

低著頭,王巧玲卻很難找到合適的角度看清眼前的儀器,眼前仿佛一片霧,只能憑著感覺擦拭著機器。大把大把的衛生紙被浸濕,大把大把的衛生紙再蓋上來。大媽紅著臉有點不好意思,看著王巧玲的面罩下面一縷縷水珠往下流淌,也手忙腳亂地過來幫忙。

還好,機器沒有發生故障,試了試,運行正常。“姑娘,你也是軍隊上派來的吧?”大媽可能覺得不好意思,特意岔開話題,把床頭上的一張檢測單拿在手里,那是她昨天的核酸檢測數據。王巧玲笑著點了點頭,她已經好幾次和這個大媽打交道了,只是醫護人員們全部防護嚴密,大媽根本分不清誰是誰,見過了也記不住。

大媽是位個體戶,在當地開了一家旗袍店。她說店里所有的旗袍都是手工縫制,還說等她回去后要給這里的護士們每人定做一套,都是免費的。難得這個大媽有這樣的心情,每個護理人員也都在鼓勵她。大媽入院時的癥狀不算很嚴重,血氧飽和度和其他身體體征都穩定,唯一不好的就是大媽老是不停地刷著手機。王巧玲好幾次告訴她,這樣也是消耗自身能量的,希望她克制一下。但是大媽沒聽進去,拿著手機不停地和客戶們視頻,和親朋好友們聊天。

直到一次復查,她肺部開始變白,血氧飽和度也降到80以下,醫生給她下了病危通知,大媽這才害怕起來,只好嚴格遵守護理人員的要求了。大媽從進來開始就胃口很好,她說自己入院之后重了七八斤,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減肥。

大媽把手里的核酸數據單遞到王巧玲的跟前:“姑娘,你再看看,我都不敢相信呢。”

王巧玲在交接班的時候,大體知道了她的信息,經過不斷的臨床治療,她的病毒核酸抗體已經“轉陽為陰”,再過三四天觀察期她就要出院了。但即便如此,也千萬不可大意,王巧玲委婉而嚴厲地說了她又在不停刷手機的事,大媽紅著臉說:“我一定聽話,一定聽話。”

王巧玲接過檢測單,順便有意鼓勵了她一下:“這么多患者里面,您是配合護士表現最好的,不僅能夠按時休息,而且能夠按時吃藥吃飯,您的病癥已經消除了,但還需要一段醫學觀察。觀察期結束,您就可以回去和家人團聚了。”

大媽顯得格外高興,她說:“剛開始得病的時候,我覺得天就要塌了,自己肯定活不了。我有張給孫子上大學準備的卡,我的孫子才上小學,當時我覺得自己怕是不行了,就提前告訴兒子銀行卡的密碼。現在病好轉了,你看,我這回去還得重新換個密碼。”

大媽的話把王巧玲逗樂了:“大媽,那錢您就別再要回來了,再重新開始存吧。相信這一劫過去,您會高壽的。”

“唉,高壽不高壽的,咱也不去求,這次能從鬼門關出來,多虧了你們。我沒有閨女,你們這樣照顧,我覺得就像有好幾個閨女一樣。我活了一輩子,啥都見過了,這幾天我也看到了,要說你們當兵的,關鍵時候是能沖上去,真是不簡單啊!……等我孫子長大了,我會讓他去考軍校,最好考個軍醫大學。你們救了他的奶奶,他也應該學點真本事去救更多的人!”

聽了大媽的感嘆,王巧玲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靜。在這座英雄的城市里,她已經好幾次被這些平凡的人們深深感動了,現在,這位大媽的感恩之心,又讓她想起了一位公交車司機。

那是一次夜班,她在更衣室里耽誤了一點時間,走出醫院大門時候,已經是10點30多了,當時她還抱有一絲希望:如果10點30的那班車還沒走,她就還能坐上車。

接送醫護人員的司機師傅都是固定的,他們都是當地人,也是武漢十幾萬志愿者中的一部分,為了方便聯系,每名醫護人員都和司機師傅之間留有電話。

看著空蕩蕩的停車場,王巧玲趕緊給司機師傅打去電話:“師傅,你已經出發了嗎?” 師傅說:“對呀,出發一會兒了,你剛出來嗎?”王巧玲說:“對,今天有事,晚了點。”師傅說:“我已經走到漢陽大道了,不太好往回返。我給你個電話,你聯系一下。對方姓曹,曹師傅能單獨送你回去。”王巧玲既驚喜又感謝:“謝謝師傅。”

拿到電話號碼,王巧玲趕緊聯系曹師傅:“曹師傅嗎?你好,我是火神山醫院的護士,剛下班,沒趕上回賓館的大巴,現在著急回去,能不能麻煩你過來接我一下?”曹師傅爽快地答應了:“沒問題,我剛好在這附近,你在醫院前面的路口等我。”

沒過多久,曹師傅就駕車趕到了。王巧玲趕緊上車,說了聲:“謝謝,麻煩你專門過來接我。”曹師傅說:“沒事,我們更應該謝謝你們。我也有父母,有家人,你們大老遠離開父母、家人來支援我們,我們這些健康的武漢人也要像你們一樣全力以赴,共渡難關。”

曹師傅樂觀健談,一邊開車一邊說:“為了方便你們醫護人員下班回去,我們這些志愿者,自發地在多家醫院附近接送醫護人員,今天我就負責火神山醫院這片兒。”

這讓王巧玲有些震驚,本以為自己今天幸運才坐上了車,沒想到曹師傅他們竟是有計劃的行動。曹師傅還告訴王巧玲,他們雖然是自發的,但和醫護人員一樣,有群體,有組織,有紀律。

王巧玲問他大約有哪些人。曹師傅自豪地說,我們人很多,有政府公務員、農民工,有出租車司機、企業員工,有酒店老板,等等,每個人都在盡己所能,積極為早日戰勝疫情做貢獻。

是的,來到火神山不久,王巧玲就聽說了這個英雄城市的很多故事:酒店老板免費給醫護人員提供住宿;出租車司機免費給醫護人員保障出行;公務人員下潛社區加強人員管控;沒有職能便利的各類志愿者紛紛走出家門,有的走入社區管控人員流動,有的走向路口給過往人員測量體溫,有的開著私家車送米送菜送藥……千千萬萬個志愿者經過政府批準后走向了戰“疫”崗位。在這個最需要各方力量支援的時候,面對肆虐的病毒,他們無畏無懼,以特有的方式走上了戰“疫”一線。他們有的一干就是一天,回到家抓緊時間休息,第二天繼續工作。他們毫無怨言,在災難面前,不曾屈服,不曾放棄,他們是這乍暖還寒的春日里最美的風景。

車子到達酒店,王巧玲眼角的淚還沒有干。下車時,為了避免來回地推讓,她把錢悄悄地塞在了座椅下邊。

正在忙碌的沈利聽到了王巧玲在對講機里的呼叫,說是一號病房的患者喘不過氣來,要見醫生。一號病房的患者就是剛剛第一個查房碰到的那個中年患者啊,沈利忙完眼前的患者之后,轉身向著外走廊的一端快步走去。

患者剛才去了廁所,大便的時間長了些,正是這段無法吸氧的時間導致了他的肌體迅速缺氧。沈利馬上檢查了一下患者癥狀,呼吸衰弱、情況危急,難以自我緩解。

沈利趕緊用對講機聯系重癥監護室的值班醫生,又通知值班搭檔盡快將這位中年患者的病歷整理好。

又一場戰斗開始了。

今天的重癥監護室病房里一共有四位軍醫,趙漢衛是他們的“頭兒”。來火神山之前,趙漢衛就是他所在醫院的ICU的主任,主持ICU工作已經很多年了,在這里大家都習慣叫他趙主任。

今天的工作相當繁忙,“17床的患者已經失去自主意識了,需要立即給她上ECMO進行維持。”剛剛巡視到病房,趙漢衛就發現了問題。聽到趙漢衛的呼叫后,值班護士急忙拿起ECMO的管路,遞交到趙漢衛的手中,開始執行置管操作。

新冠肺炎病毒對患者肺部的損傷,會讓患者漸漸地呼吸衰竭,有的患者會因此失去呼吸能力。為了應對這一癥狀,醫生會給患者上ECMO。ECMO體外人工膜肺是代替患者肺臟的機器,患者的血液從股靜脈注入機器,機器給血液進行氧氣交換,交換完成的血液再注入人體,從而達到正常肺部呼吸的效果。

上了ECMO后的患者,各項生命體征很快恢復了正常,看著監護儀上的數字:心跳65、血氧飽和度100、血壓110/85,趙漢衛對值班護士說:“再進行血氣分析,觀察換氧效果。”值班護士立即給患者做了血氣分析,結果顯示患者的PH值、二氧化碳分壓、供養分壓等數值均恢復正常,兩人這才放下心。

病情穩定下來,患者才有恢復的希望。肺部的損傷并不會越來越嚴重,一旦挺過了危險期,那么患者的肺部就會逐漸地自我修復,從而有了康復的可能。

ICU病房的工作就是幫助患者維持生命,但是ICU病房里常常充斥著悲觀絕望,這也是醫護人員要面對的一大難關。憑著在ICU病房工作的豐富經驗,趙漢衛常常對同事們說,在ICU病房,一是靠科學治療,二是靠心理治療。

還沒處理完17床的患者,旁邊床位就傳來了護士急迫的聲音:“20床的患者血壓突然降低了,需要立即治療。”醫生唐君趕忙推著彩超機沖了過去,立即對患者進行檢查。經過檢查,唐君迅速做出判斷,患者已經有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癥狀,情況十分危急,需要立即干預治療,提升患者的血壓。唐君喊道:“趙主任,你過來看一下這個患者。”

趙漢衛放下手中已經連接好的ECMO管路,急忙趕到20床的旁邊。唐君向趙漢衛詳細匯報了20床患者的病情,并提出了治療方法。趙漢衛點點頭,說:“可以。”

得到趙漢衛的肯定后,唐君立即行動,他對管床護士說:“立即給患者增加液體輸注,提升血壓。”管床護士一邊給患者輸液,一邊觀察監護儀上的血壓值。看見患者的血壓逐漸回升,唐君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大體量的操作已經讓他汗流浹背,而今天的工作才剛剛開始。

看到20床的患者病情穩定,趙漢衛轉過身子,回到17床。趙漢衛看了看面色蒼白的患者,眉頭微微皺了皺。患者的旁邊就是ECMO機器,ECMO機器管路中流淌著患者的血液,經過ECMO機器的血液由深紅色變為鮮紅色,這是ECMO機器處理的結果。

雖然有ECMO支持,患者的病情暫無大礙,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要幫助患者恢復自主意識,讓患者建立自主呼吸。一直不能自主呼吸,對患者來說是極其危險的。

趙漢衛向旁邊走了幾步,對值班護士說:“需要對患者進行俯臥位通氣治療,幫助患者恢復自主呼吸意識。”趙漢衛和值班護士一起用力扶起患者,幫助患者翻身,然后拍打患者后背。經過反復拍打后,患者的呼吸逐漸恢復了,但是,呼吸還很微弱,還不能達到自我維持生命的要求。即便如此,趙漢衛也感到很滿意了,付出的努力總算有了效果,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棄。

處理完17床的患者,還沒來得及喘口氣,28床又出現了緊急情況。“趙主任,28床的患者心跳太快了。”床旁的護士大聲喊道。趙漢衛馬不停蹄地跑到床邊,看著監護儀上150到160的心跳數字,趙漢衛急忙對周圍的人們說:“是房顫,須立即進行除顫,馬凌醫生,請立即告知家屬。”

28床的患者有心肌梗死,得到藥物治療后,心率加快,如果不能及時除顫,幾分鐘內患者就可能死亡。由于電擊法對心臟進行除顫的風險很大,所以操作之前需要告知患者家屬。

正在“黃區”備班的病區副主任馬凌立即調出患者病歷上的聯系方式,撥通患者家屬的電話后,馬凌簡短地說:“患者現在情況危急,我們準備用電擊法幫他恢復心率,這有一定的危險,但這是他唯一的存活方法,你們同意嗎?”家屬說:“你們該怎么治就怎么治,我們都同意。”患者家屬的理解讓馬凌感動,但是此刻卻來不及感慨。

掛了電話,馬凌迅速穿上第二層防護服,套上鞋套后趕往病房增援。一同趕到的護士將除顫儀拉到患者身側,接通電源后,馬凌提醒大家全部離開病床。馬凌雙手拿起電極板,壓在患者胸口上,隨著一聲“放電”的口令,患者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監護儀上患者的心率出現了些微的波動,經過反復幾次的操作后,患者的心率終于恢復了正常。就這樣,醫護人員把28床的患者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馬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伸展了一下已經僵硬的腰身,只有每次搶救有了結果以后,馬凌才能感覺到這副身體是自己的。馬凌有著二十多年的重癥工作經歷,經年累月的生死鏖戰,鍛煉了他冷靜的頭腦。

作為重癥監護室的專家,馬凌常常對他的戰友們說:“我們一定是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和能力來搶救患者,無論成敗,都不能留有遺憾。”這句話是馬凌的從醫信條,他對這句話有著特別的體會。

火神山剛開始收治患者的時候,曾有兩位患者沒有任何預兆突然病逝,這件事讓馬凌和所有的醫護人員印象深刻。馬凌常常因為此事整夜睡不著覺,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的無力感讓他五味雜陳。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會詰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是我的治療方法出了問題?是我的處理措施不夠妥當?”這件事讓已經歷經了大小手術上萬臺、挽救過數以千計生命的馬凌第一次對自己的醫術產生了深深的質疑。

經過多次討論和交流,馬凌等專家們發現,臨床表現較輕的肺炎患者同樣不能掉以輕心,因為這并不能完全代表患者真實的病變狀態。一個精神狀態良好的患者,可能他的肺部損害已經非常嚴重了。這對醫護人員的救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馬凌變得更加細心,努力不漏掉患者的任何一點細微變化,不放棄任何一絲一毫的希望。

馬凌常常給年輕的醫生們傳授經驗:“我們不能像以往一樣,通過自我的感覺去判斷病情,那樣往往會‘貽誤戰機,我們要根據肺部影像和血液化驗綜合分析,才能前移治療關口,給患者提供更加準確的救治。”

說到做到是馬凌一貫的戰斗作風,尤其是在這個爭分奪秒的“戰場”上,一秒鐘的猶豫都有可能造成陰陽兩隔的后果,特別是來到火神山之后,一天進行的搶救工作比原來一個星期還多。這里的病例大多特殊,更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在前天,剛剛結束一天值班準備離開病房時,28床患者的心跳突然停了。患者的病情變化就像孩子的臉,從來不區分時間和地點,下一秒就要進行搶救。那時候,已經連續工作了好幾個小時的馬凌早已口干舌燥,嚴密的防護裝具幾乎蒸干了他身體的所有水分,嗓子干得發疼。

按照搶救流程,心肺復蘇只需持續一兩分鐘就可以見分曉。但是已經超過了五分鐘,這個患者依然沒有任何反應。馬凌對大家說:“我們不能放棄,再堅持一下,還有希望。”

患者身上的儀器嘀嘀地響著,像是時間的聲音,又像是心臟跳動的聲音,醫護人員們瘋狂接力,施用各種搶救手段。

“有了,有了!”突然的驚呼把馬凌驚“醒”了,患者終于有了自主心跳反應,一滴滾燙的淚水從馬凌的眼角滑落。大家全部累得癱倒在了地上。

對于醫護人員來說,最大的敵人就是“習以為常”。回首從醫的這些年,馬凌經歷了數不盡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但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從醫信條,不拋棄不放棄,傾盡全部心血對待每一個看似沒有希望的患者。因為馬凌知道,每一個患者的背后都是一個家庭。

還記得當時搶救結束時,同組的醫生問馬凌:“馬主任,剛剛一開始搶救了那么長時間都沒有效果,你是怎么判斷出這個患者能救活的?是什么支撐著你做了這個決定?”馬凌笑了笑,告訴他:“可能是那些曾經在我身邊死去的患者給我的靈感吧,我當時就感覺這個患者能救活,就是一種單純的直覺吧。”

但并不是每一次“戰場搏殺”的結果都盡如人意。重癥監護室最不缺的就是死亡。來到火神山的這段日子,很多患者從這里“離去”,大部分患者都是死于呼吸衰竭。呼吸衰竭最后會讓患者有沉入大海的感覺,痰液灌進肺泡會產生強烈的窒息感,如同淹溺般痛苦。他們在最后咽氣的時候,有的患者會緊緊抓著醫護人員的衣服,但是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每次想到這些,馬凌都難以抑制自己心中的悲傷,患者痛苦和恐慌的表情依然回蕩在馬凌的大腦中,患者最后的抽搐和呻吟時刻侵襲著他的每一根神經。看著剛剛在他手里起死回生的28床患者,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除了必要的治療工作外,ICU病房里的醫護人員還要照顧患者的生活。ICU病房里的大部分患者的生活都不能自理,需要定時給他們喂飯、喂水、擦拭身體、更換床單。

聽到22床的老大爺想要大便,管床護士趕緊把便盆端了過來,讓行動不便的老大爺能夠在床上大便。老大爺有些不好意思,對護士說:“辛苦你了,閨女。”護士露出了笑容,向他舉起了大拇指,說:“沒事,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您一定要早日康復。”

就在大家以為終于可以喘口氣的時候,值班室電話再次響起。掛掉電話,趙漢衛趕緊用對講機呼叫值班人員。準備接收患者。

救護車迅即抵達病區患者通道門口,沈利指揮著擔架人員,很快一名中年患者被抬到了一個早就收拾好的監護床上,這個監護床上原先的患者積極配合醫護人員治療,病情好轉,昨天已經轉入普通病房。

護士們熟練地給患者建立靜脈通路,連接心電監護儀等設備。“嘟——嘟——”監護儀等儀器的響聲接連響起,掩蓋了耳朵的嗡鳴聲和心跳的聲音,一股壓抑感迅速充斥沈利全身,他不覺加快了動作。

重癥監護室醫護人員迅速采集患者的靜脈血、動脈血和鼻咽拭子,沈利查看著患者的生命體征,監護儀上顯示,患者體溫38.8攝氏度,心率每分鐘130次,血壓高低壓分別為140和90,呼吸每分鐘42次,指脈氧飽和度70%。趙漢衛詳細地詢問患者的既往病情,這個時候,沈利的搭檔送來了患者的醫療及護理文書。大家開始研判病情。

新冠肺炎是新發病,在臨床上,它的很多特征并沒有被人們完全掌握。最新的科研結果表明,新冠肺炎是一個自限性疾病,經過一個階段,患者的病情可能會有所好轉,其肺部功能會自我逐漸修復,身體也會慢慢康復。對于重癥監護室的患者來說,最可怕的情形就是熬不過這個時期。而對于醫護人員來說,搶救新冠肺炎重癥患者的關鍵,也在于如何幫助患者平安度過這一危險期。這就像是人類和死神之間的一場“拔河賽”,患者就是那條“繩子”,堅持著挺過了這個階段,重癥患者才有可能轉危為安。

進來時這位中年患者還有極其微弱的呼吸,但剛剛連接儀器后,心電監護儀卻突然響起了長鳴聲,患者的呼吸、心跳驟然停止。

馬凌一下從半蹲的狀態站了起來,一旁的趙漢衛迅速對患者執行胸外按壓,并連聲說道:“腎上腺素1mg靜推,上球囊,聯系氣管插管,準備呼吸機!”一連串的搶救指令下達,大家忙而不亂,分工明確,迅速執行。

馬凌走到床頭,壓額舉頜開放氣道,檢查氣道暢通后用“EC手法”固定面罩,讓球囊輔助通氣,以保證患者呼吸。一名護士推來搶救車,根據馬凌的口頭醫囑推注搶救藥,并記錄搶救時間和措施;另一名護士迅速連接起了呼吸機管路,開機檢查呼吸機性能。

很快,氣管插管護士也趕到了,負責插管的護士楊靜靜技術熟練,幾乎是一次性插管到位。馬凌指著楊靜靜對沈利說:“這是我們的插管敢死隊員。”

插管成功,呼吸機開始帶動患者呼吸,但患者心跳卻遲遲沒有恢復。為了保證按壓效果,大家輪流進行胸外按壓。搶救不到五分鐘時間,患者心電監護儀上出現了室顫波形,大家立即停下按壓。馬凌接過準備好的除顫儀電極板,對患者進行電除顫,隨著“放電”的指令,監護儀上終于出現規律的波形,患者的心跳終于恢復了。

大家高懸的心放下了一半,但是搶救工作還沒有完全結束。患者的血壓太低,需要快速補液并使用去甲腎上腺素維持循環。前期建立的外周靜脈通路由于血管較細,難以滿足治療需要。

馬凌為患者鎖骨下的靜脈處埋了管子,并讓護士將配置好的藥劑安裝在微量泵上,使藥物的輸注更加精準。看著患者的血壓在藥物的作用下逐漸回升,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場緊急搶救持續將近二十分鐘,患者的生命體征明顯好轉,呼吸機支持下心率恢復110次,氧飽和99,呼吸24次。“戰斗”結束了,幾乎每個人都累得筋疲力盡,馬凌的衣服早已經濕透了,胳膊和背部由于長時間的胸外按壓而酸疼不已。

在走回自己負責病區的路上,沈利長長嘆了一口氣,雖然有著十幾年的重癥工作經歷,見多了生離死別的場景,但是每每到這個時刻,他還是會驚出一身冷汗,生怕生命就此消逝。

火神山醫院里的救治,與新冠肺炎的斗爭,還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繁忙的工作并不可怕,但患者的搶救總是來得那么突然,這里是與死神搏斗的地方,這里的戰斗驚心動魄,異常激烈。

防護服的內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生命在這里得到尊重,獲到極高的禮遇,但同時也遭到無情的損害和摧殘。夜深人靜,每當在進入夢鄉以后,沈利總會夢到白天工作的場景,夢見自己在和死神爭搶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在隔壁病區的病房里,火神山醫院護理部助理員李紅霞正在檢查病區新入院患者情況。昨天新入院的患者整體情況不錯,病情都不重,這讓她松了一口氣。李紅霞想著可以教他們一些肺功能鍛煉的方法,這樣有助于他們病情的緩解。于是,她開始挨個病房給患者講解呼吸操的做法。

新冠肺炎病毒對人體肺部的損傷是最大的,嚴重的可以造成患者的呼吸衰竭。呼吸操可以增加呼吸肌的肌力和耐力,預防呼吸衰竭的發生,比較適合病情較輕的患者練習。

李紅霞立即開始行動起來,每走進一個病房,她都會以身示教,讓他們邊看邊學。從怎樣吸氣、怎樣呼氣、怎樣做才能提高肺泡通氣量入手,帶著他們反復練習。遇到不懂的患者,李紅霞反復地教,直到他們學會了為止。

有一個新入院的小姑娘,只有13歲,她總是把握不好做操時的呼吸節奏,李紅霞反復教了好幾遍,她還是有些難以掌握。小姑娘用天真的大眼睛看著李紅霞,不好意思地說:“阿姨,我學東西總是慢。”看著眼前這個有些害羞的小女孩,李紅霞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腦袋:“小丫頭,沒事,只是一點小問題,阿姨再教你幾遍,你肯定能學會的。”

小姑娘露出了淺淺的酒窩:“阿姨,您真有耐心,就像我媽媽一樣。她在家讓我學習的時候,也是這么對我說的。”李紅霞開心地笑了:“丫頭,我也有個姑娘,比你大兩歲,和你一樣漂亮,我在家也經常教她,你要好好養病,爭取早日康復。”

在李紅霞的反復指點下,小姑娘逐漸掌握了方法,她還拿出了手機,把李紅霞的動作都錄了下來,她說她要分享到朋友圈里,讓更多的人學會。看著她那天真的模樣,李紅霞無限愛憐地說:“丫頭,你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心和眼睛一樣,都閃閃發光。”小姑娘嘿嘿笑了起來,拉著李紅霞的手在身前反復搖晃著,她模仿著李紅霞的口吻說:你真是個善良的阿姨,心和眼睛一樣,都閃閃發光。

“哈哈哈……”李紅霞忍不住笑出聲來,拉起她的小手,說:“你個小大人,誰說你學東西慢,明明就很快嘛,不僅學得快,還會舉一反三哩。你要好好養病,以后阿姨每天都來看你。”

十幾個患者,李紅霞足足教了兩個多小時,每教一遍,她都感覺自己氣喘吁吁。厚厚的兩層口罩讓她本身就呼吸困難,再加上大體量的呼吸運動,她一度有些喘不過氣來。厚厚的防護服,把她緊緊地箍在里邊,感覺自己就像一塊身處蒸籠的地瓜,快被高溫烤熟了。

結束了一天的值班,劉慧感覺到整個人已經虛脫。她著急出去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但還要經過淋浴房的半小時沖刷之后才算圓滿結束。

淋浴房就在更衣室的隔壁,任何一個進入過病房的醫護人員,離開火神山醫院之前,都要重點清洗自己的耳朵和口鼻。這些最容易藏匿病菌的地方,必須完全、徹底、一絲不茍地清洗干凈。

連續數小時的工作量,身體就像嵌到了防護服里面,劉慧頭重腳輕地向出口通道換衣間走著,一陣陣惡心直頂著喉嚨。

出口的緩沖區是第三、第四通道,與進入時的程序相反。胃酸直頂著喉嚨,劉慧有些無法忍受,旁邊正好有一個垃圾桶,她想趕緊打開頭罩,但又一想,在重污染區待了五六個小時,這樣做實在太危險了,只能一直忍著、憋著。她又往前走了幾步,快到換衣間了,惡心的感覺卻猛然再次襲來,她終于沒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腥臭的黃水順著口罩向外溢出,憋悶得她無法呼吸;她扶著墻,快步走向換衣間。到了換衣間,就像把蚌殼里的肉硬剝下來一樣,她艱難地按照流程脫下防護器材,每一個動作都像卸掉了萬鈞重負。

當劉慧完成最后一個動作取下N95口罩時,她覺得天旋地轉,總共近三十次洗手的疲憊,一時也無法從她大腦里消失掉。

短暫的快感過后是虛脫一樣的疲憊,劉慧氣喘吁吁地把身體靠在板房的廂板上,一動未動。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家了,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臨下班前,一個患者對劉慧說太想孩子了,就打開視頻和自己的孩子對話。那個患者還讓劉慧看她的孩子。那個小男孩是患者的二胎,今年才4歲。靠著廂板發呆的劉慧,想到自己的女兒正好也是4歲。

醫療隊出發前一天,劉慧正在家帶女兒看繪本,醫院領導也知道她的孩子小,只是征詢式地問了她的意見。作為軍人,必須服從命令;作為護士,必須上到一線,這不是什么高大上的豪情,劉慧就是這樣想的。組織上征詢她的意見,那就更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臨出發前的那天晚飯,一家人在飯桌前誰都沒說話,只有什么也不懂的女兒在房間里拿著玩具熊走來走去。從來都是寵著孫女的婆婆,實在沒忍住大聲呵斥了一句,被嚇壞了的孩子撲到劉慧的懷里。最后婆婆說了一句,孩子在家你放心,一兩都不會給你餓瘦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早日平安歸來。晚飯后,婆婆執意不讓劉慧進廚房,那個蒼老的身影在廚房里一直忙到很晚。

聽到一個新聞說有護士感染了,家人也遭不幸,劉慧忍不住流下了淚水。出發之前,醫療隊駐地來了幾個記者,隊長問她愿不愿意接受采訪,劉慧拒絕了。而今,在火神山,每天面對這么多忙不過來的活兒,她更不想說話了。想想那個患者、那個患者可愛的男孩子,想想自己的女兒,劉慧只想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用加倍的努力減少患者的痛苦,用汗水向患者傳遞更多的信心和希望。除此之外,華麗漂亮的話語,她不想說,也不需要。劉慧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休息,需要的是休整恢復后更加有效地工作!

手機上顯示有兩個未接來電,是老公昨晚11點多打給王巧玲的。昨天是兒子的生日,中午的時候王巧玲和兒子在電話里約定好,晚上9點準時視頻通話。沒想到,昨晚因為理論知識考核無法脫身,把與兒子通話的事耽誤了。想著和兒子通話時自己的保證,王巧玲心里很愧疚。

火神山的醫護人員工作量很大。與此同時,醫療隊對每位醫護人員的自我防護培訓更是抓得緊。在這里,作為醫護人員,王巧玲每天都要面對許多患者,而他們中大多是新冠肺炎患者,環境兇險,稍有不慎便會感染,醫護人員必須細而又細,慎而又慎。一旦感染甚或相互傳染,將產生不可想象的后果。

為了增強醫療隊的防護意識和防護技能,衛生部門多次組織專家為全體醫護人員分批授課培訓,還要組織知識技能的考核。王巧玲是各個方面都表現突出的護理人員,就在前幾天,她火線入黨。

手機屏幕上顯示未接電話的綠色燈光閃了又閃,王巧玲不知道該怎樣回復兒子。也許這個點他們已經起床了,也許兒子苦等了半夜才入睡,這個時候還在夢鄉。手機嘟了一聲,一條信息發了過來:“今天你是小夜班,這個點應該下班了。兒子沒事,哭了一會兒就睡著了,你放心工作,不用擔心。”

坐在椅子上平復了一會兒情緒,王巧玲歉意地回復了一條信息:“老公,不好意思,昨晚考核、加班,凌晨值班,現在才剛下班,兒子醒來后,給他解釋一下吧。”老公很快回復了過來:“你辛苦了,路上別著急,沒事,平安是最好的。”放下手機,王巧玲嗓子里好像被一塊棉花堵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自言自語道:“兒子,媽媽以你為驕傲,昨晚沒有及時陪你,媽媽向你道歉,以后一定天天不離開你!”她的聲音很小,恐怕只有自己能聽到,但她相信,兒子也能聽到。

進入淋浴間之前無法漱口,還得再忍一會兒。稍微恢復了一些體力,劉慧半閉著眼打開了水龍頭。50多攝氏度的熱水把她燙得清醒了,站在那里,她想先這么淋上一會兒。雨線直刷刷地打在她的身上,她咬著牙堅持著,必須得用這么高溫度的水才能起到消毒的作用,作為醫護人員特別是重污染區的工作人員,他們必須先保護好自己。

劉慧覺得昏昏沉沉的,她想喊還在外面脫衣服的王巧玲,卻使不出一點力氣。熱水還在嘩嘩地流著,惡心的感覺陣陣泛起。意識有些模糊,就像做夢一樣,她覺得正飛離懸崖向下墜,一一閃過的人影有家人有同事有戰友有患者。她想靠著墻穩住身體,卻順著墻滑到了地上。淋下的熱水繼續澆著她,她掙扎了一下,似乎要起身,但實在毫無力氣。她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劉慧,劉慧!董護士長,快來人呀,劉慧護士長暈倒了!”剛剛走進淋浴間的王巧玲一眼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劉慧。好在王巧玲個子高大,她一邊上前把劉慧抱起來,一邊往淋浴間門口大聲喊人。

正在清潔區工作的董紅娜聽到喊聲迅速跑了過來。參加過小湯山抗擊“非典”的董紅娜非常熟悉各種緊急情況下的應對措施,一聽到劉慧暈倒了,她立即就判斷出是怎么回事了。董紅娜趕緊從身上掏出一支葡萄糖針劑,用水使勁沖了沖,遞給王巧玲說:“快,打開給她灌到嘴里,低血糖!”

洗消組的工作還沒有完成,董紅娜和她的戰友們今天又要加班了。新入院的患者和交接班換下的醫療污染品都是工作的重點,董紅娜的防護洗消小組很快就會過來以專業手段收集處理;可重復使用的護目鏡,則要先浸泡在消毒液里,然后再用專業工具收走。隔離衣、防護服等一次性用品要專業包裝后運走焚毀。

病房里,一個小男孩給了董紅娜極深的印象。每次董紅娜和方遠鵬進入病房收拾垃圾時,那個男孩就那么認真地打量著他們。男孩的目光清澈透明,這讓她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這樣的目光讓她心里溫暖,她從內心里熱愛這里的每一個患者,誰都會有生病的那一天。

董紅娜每次在清潔之前都要先跟患者交流一番,看看他們有什么需要幫助的,比如需不需打水,還需要拿個什么等等。這是清潔之前的“前奏”。

第一次見那個男孩時,董紅娜記得很清楚,當時看到那個男孩瞪著大眼睛,董紅娜以為他有什么需要。正要上前一步準備問詢,哪知道剛剛湊近男孩,他奶聲奶氣地喊道:“大白。”

董紅娜頓了頓,眼睛有些濕潤。“大白”這個稱呼她聽過,它是一顆溫暖的動畫人物,白白胖胖的身體,柔軟地保護著主人的安全。這個稱呼和他們很像,用一顆溫暖的心,慢悠悠又堅定的行動,保護著患者和戰友。

他們的清潔打掃工作寧慢勿快,寧久勿短,但是不能做過多停留。護士小B調皮地對著孩子比了個心,三個人就繼續工作了。病房里的垃圾清理是個體力活,而且直接接觸患者的血液、體液、唾液等等,潛在風險很大。孩子剛剛的一聲“大白”是對他們工作最大的肯定。董紅娜覺得心里溫暖極了。

病區有58張床位,就會有58種不同的生活習慣。每次打掃的時候,董紅娜都要挨個詢問,盡量滿足他們的需要。雖然一直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幾天下來,每一位患者對她們已經聲熟、影熟。

從第一次起,每天走近小孩子的病床,他就會輕輕地叫一聲大白,乖乖地看著董紅娜他們收拾。

按照程序,沈利的最后一項工作就是做醫囑補充。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病區有十四名新冠肺炎患者會在這一天痊愈出院。作為值班醫生,他必須在值班結束時做好患者出院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對講機在嘟嘟響著,沈利忙不迭地接起來。緩沖區里的醫生辦公室里緊急通知他,由于病區電腦辦公系統出了問題,為十四名出院患者準備一周用量的中藥湯劑還沒有聯系好。

21床的阿姨今天也要出院,王巧玲一邊替阿姨收拾著行李,一邊叮囑道:“阿姨,恭喜您了,馬上就要出院了,出院了以后,也要注意隔離,不能掉以輕心。”阿姨走到王巧玲身邊,握著她的手說:“到走了也沒能看到你的樣子,唉,我是真想看看啊。”王巧玲說:“沒關系的,阿姨,我們以后肯定還能再見的。到時候,你可要請我吃飯哦。”阿姨開心地笑了起來:“好,一言為定,我等著你,雖然沒見過你的樣子,但是我記得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隔著護目鏡,我也看得很準。”

王巧玲剛剛為21床阿姨收拾完,對講機里就傳出集合的聲音。相處了一個多月,人與人之間儲存了那么多生死之間的友誼,21床阿姨說著話突然傷感起來:“閨女,我這得走了,真怕咱倆見不到面了。”

21床阿姨的情緒也感染了王巧玲,她把頭稍稍仰起,不想讓眼淚流下來,在護目鏡,她無法擦拭眼睛,流淚會很難受。但是,道理雖然都懂,每一次患者出院,醫護人員和患者們總會依依不舍。

將21床阿姨送到了患者出院通道,王巧玲看到了留言本上滿滿的祝福,每一個從這里走出的患者,都會給醫護人員們留下感動。阿姨拿起筆,在上面寫著:戰友們,你們辛苦了,你們也一定要平安回家。

看著阿姨的留言,王巧玲把一封早已準備好的信封交到她手中:“阿姨,這是我們為您準備的祝福,記得回家再拆開看哦。”阿姨驚訝地看著王巧玲問:“這是啥,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王巧玲笑著說:“肯定不是吃的,病房里有規定,什么吃的都不能往外帶,這是我們醫護人員為每一名出院的患者專門準備的,信上面是出院后的吃藥規定、在家隔離需要注意的事項,還有我們祝福的話。現在拆開不方便,而且還容易丟。”阿姨聽了以后,微微一笑,右手握拳,向王巧玲比畫了一個“加油”的手勢,說道:“謝謝你,加油!”

中藥湯劑以最快的速度被送了過來,為每位出院患者分發完畢后,沈利將這十四名出院患者集中到一起。當沈利準備帶著他們離開時,兩位患者突然叫住了他。他們把一封感謝信交到他手中:“醫生,這是我倆代表大家給你們白衣天使寫的幾句心里話,謝謝你們這段時間的精準治療和精心護理,讓我們這么短的時間就康復出院。雖然我們看不清你們的容貌,但我們卻感受著你們的偉大。我們十四個人也想和你們這些白衣天使合個影,留個紀念,希望能夠答應。最后,祝愿你們一切順利,平安健康!”

大家自覺地排成兩列,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拳頭,在鏡頭前齊聲喊道:“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離開的時間到了,沈利準時把十四位出院患者帶到了醫院大門口并順利完成了交接。他們沒有相互握手,沒有相互擁抱,只有隔空揮手、握拳、豎起拇指,相互道別,相互鼓勵!

看著他們一個個登上專車,沈利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輕松與欣慰。戰“疫”仍在繼續,也許面對的挑戰會更加嚴峻,但對打贏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沈利有了更充分的自信。

看著患者們離去的背影,王巧玲突然感覺心里空落落的,轉過頭看了看同來送行的戰友,她又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走回病房的時候,王巧玲趕緊整理了自己的心情,她想著還有后續的戰斗要進行。

剛踏入“紅區”,一個患者急匆匆地對她說:“護士,剛才沒找到你,+2床的患者拉褲子里了!”王巧玲突然想到交班時同行給她交代的事,心中暗叫一聲“該死”,迅速向著+2床老人的病房跑去。

+2床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剛來的時候,精神狀態差,呼吸略急促,插著尿管,只能臥床,有時還略顯煩躁。經過這段時間的治療、護理,老人家各項指標都恢復得很好,每天堅持下地活動,性格也開朗了許多。

老人家很可愛,像個小孩子一樣,每次都堅持自己吃飯,不喜歡麻煩醫護人員。老人雖然情況比其他人嚴重一些,但一直很穩定,怎么會拉床上呢?王巧玲一邊跑一邊想:老人可能是有些拉肚子吧,平時并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啊。

一進門,就看到老人家的右腿上一片黃,他自己正在用衛生紙不停地擦拭。看到王巧玲進來,老人家明顯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咕噥著:“我剛才沒來得及,就弄到褲子里了,以前沒這樣啊。”言語間充滿了愧疚。

管床醫生也趕過來,看著老大爺愧疚的樣子,大家趕緊安慰他。王巧玲從治療車上取來了消毒濕巾、尿不濕、中單和拖把。

管床醫生和王巧玲一起,用濕巾幫老人一點點擦洗干凈,幫他換了新褲子和新拖鞋,又把地面打掃干凈。看著老人家內疚的眼神,王巧玲對老大爺說:“大爺,您別見外,不用把我們當外人,我們來了就是給您服務的,我們都是一家人。”老大爺傻傻地笑了起來:“那多不好意思,你們一天這么忙,我能不給你們添麻煩就不給你們添麻煩。這次生病我就不想連累家里人,自己一個人去隔離了。”

又問了老人一些其他情況,詳細做完了記錄之后,王巧玲對老人說:“大爺,我們既然來到武漢,就沒有把你們當外人,我們都是一家人!”聽王巧玲這么一說,大爺也不尷尬了,開心地笑了起來。

換班的時間到了,沈利走回緩沖間的路上,感覺兩腿發飄,雨靴里的汗水已經有了走在水田里的感覺,護目鏡仿佛剛剛洗過,又像早晨出門時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淋過一般。

雪花還在飛舞著,但明顯沒了之前的力氣,似乎今天的表演已接近尾聲。和下一個班次的同行交接完畢后,沈利站在二樓通道沉思了很久。他故意讓雪花飄在臉上,他需要這份涼爽,防護服里憋悶的霧氣和那些患者眼里的淚水,像揮之不去的幻覺,反復出現在他的眼前。

雪花積聚著,打濕了他的頭發,打濕了扣得松散的領口,沈利不禁打了一個寒戰。看來回去之后又要把電熱毯開到最大擋烘一下了,這是沈利預防傷風感冒的土辦法。

站臺上的公交車早已在那里等候著,每一名輪值的司機師傅都兢兢業業,懷著敬意接送著來往火神山醫院的醫生們。這些勤勤勉勉的司機師傅,不但為火神山醫院的醫生們提供了諸多的便利和幫助,也和醫護人員一樣,給抗疫中的武漢增添了更多的希望和動力。

沈利打著手勢向司機報以微笑。機車轟鳴起來,車輛開始向酒店方向駛去。在家休息的戰友們或許已經為他打好了飯菜,細心的女同志還自備了小鍋,在這個充滿寒意的早晨,一定會有溫熱的飯菜。

劉慧走到車子的最后面,往后面一靠,感覺身上再也沒有力氣了。坐在她旁邊的王巧玲在包里翻了翻,發現一個昨天儲備的橙子。王巧玲剝了皮遞給劉慧:“你先墊墊吧,肚子里一直空著,這樣哪行?”

來到武漢的這些日子,飯菜沒有問題,后勤保障人員想得非常周到。有兩個過生日的戰友雖然無法吃到蛋糕,無法聚餐,后勤人員仍然按照連隊那樣的方式,為兩位戰友每人準備了一碗雞蛋面條。

醫療隊有兩個小護士傍晚偷著出去到外面買蘋果,被發現后寫了深刻的檢查——按照醫療隊的明確規定,特殊時期、特殊環境,疫情如此嚴重,這樣做是絕對不允許的,對自己、對戰友都不負責任。

但隊員們普遍有了口腔潰瘍,的確也需要補充一些維生素,對于一些天天離不開新鮮水果、常常想念大蘋果大櫻桃的女孩子來說,嘴饞是難免的。

車子在搖搖晃晃的節奏中行駛著,車廂里突然響起了《希望》的歌聲,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和聲很快響了起來:

看天空飄的云 還有夢

看生命回家路 路程漫漫

看明天的歲月 越走越遠

遠方的回憶的 你的微笑

天黑路茫茫

心中的彷徨

沒有云的方向

希望的翅膀

一天終展開

飛向天上

歌聲停了,很久沒有人說話,有人在翻看著手機,王巧玲在想著臨別時老公親自下廚做的飯菜,而劉慧則在想著女兒的模樣。

“你們想家嗎?想孩子了吧?”董紅娜問大家。她的兒子已經當兵了,她說自己是個毫無牽掛的人。但是,就在剛才的歌聲中,她給父親回復著短信:“爸爸,因為您,我才當了兵。小時候不懂事總怪您忙,可現在我懂了,深知軍人的使命大于天,您用一言一行樹起了我學習的榜樣,長大后我就成了您。您的每一次出征、獲得的每一項榮譽現在都成為激勵我不斷前行的動力,我為您驕傲!”

歌聲又響起來了,無論是哪首歌,大家總是一起合唱,從《你在他鄉還好嗎》到《渴望》,大家一首接著一首地唱。聲音漸漸從低吟轉向高揚,聲音帶著哽咽,有的戰友一邊唱一邊淚水滿臉,也許是歌詞的內容打動了歌者,也許是此時此刻的情景契合了歌詞本身的意境。

坐在副駕駛上的董紅娜悄悄對司機師傅說,師傅,盡量開慢點。正在聚精會神開車的司機師傅馬上明白了過來,他松了松腳下的油門,這些處于一線神經高度緊張的工作人員,需要這樣的放松。

某個座位上響起了抽泣聲。司機師傅的油門已經松到底了,車子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誰也沒有要求車子繼續開動,大家盡情地歌唱,盡情地流淚,盡情地放松,因為從下一個班次起,一切又要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車子又緩緩啟動了,大家相互靠在一起,唱得累了,聲音也小了。歌聲中的沈利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睡夢里,火神山變成一座炊煙裊裊的山村,山村一片翠綠,在云霧里斑駁璀璨,就像云霧里猛然亮起來的燈光。那不就是出發時看到的燈光嗎?

沈利從剎車震動中醒來,雪已經停了,空氣中朦朧的暖意,充滿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太陽已經完全升起,明亮的光線正透過這座城市四散開來。

第二章:生死“紅區”

忐忑等了一晚上消息

家家(外婆)還是走了

你知道什么是拼盡了全力

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嗎

我知道……

3月6日凌晨,新聞里那個從方艙醫院轉到火神山醫院要帶走外婆的女孩阿念,在她的朋友圈里發布了這樣一條信息,并代表家人與火神山醫院簽訂了遺體捐贈書,外婆走了,去了天堂的家。

阿念的本名叫吳尚哲。2月17日的時候,眼前這一切距離吳尚哲還非常遙遠。那個霧蒙蒙的下午,一輛救護車行駛在通往火神山醫院的大道上,除了滿身防護服的醫護人員,還有那個戴著紅色棉帽、紅色圍巾的“90后”小姑娘吳尚哲。

大大的眼鏡框乍看上去和護目鏡很像,厚厚的解放軍迷彩大衣把吳尚哲包得嚴嚴實實。醫生告訴她,她已經快好了,可以放心自己的身體。她也笑著回答道,相信自己會好起來,也會讓自己的外婆好起來。

車子在往前開,透過擋風玻璃依稀能看到遠處的火神山醫院。馬上就要見到外婆的吳尚哲,戴上了耳機,靜靜地望著車窗外,聽著那首最經常聽的歌曲《天黑黑》。

吳尚哲是個普普通通的武漢女孩,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中,她和家人一起被診斷為“新冠肺炎疑似病例”。不久,吳尚哲和外婆都被確診新冠肺炎感染。因為她是輕癥患者,被送到了武漢客廳方艙醫院隔離治療,而外婆癥狀比較重,被送到了火神山醫院收治,父母也被分開,一個到了指定的酒店隔離,一個居家自我隔離。

家人同染病,分別在四個不同的地方隔離,這一切都讓這個26歲的姑娘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吳尚哲是一位編劇,1月19日從北京返回武漢時,“人傳人”的信息開始散開。在街道辦工作的母親和吳尚哲隨后出現疑似新冠肺炎癥狀,發燒、腹瀉、嘔吐,經過查詢,似乎只是虛驚一場。

武漢的情況越來越危急,母親開始埋怨自己不該讓吳尚哲趕回武漢。武漢封閉了,母女倆躺在一張床上,這些天來,該說的話早就說完了,也說累了,她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聽著外面救護車輛的鳴叫,每一聲都讓她們心驚肉跳。

幾天后外婆突然病倒,病情陡轉直下,但在那個時候,就醫比較緊張,也不安全,外婆在家嘔吐了好幾天,最終送往醫院的時候,已經虛弱得很。全家在醫院做了檢查,一家四口全部感染。

從醫院回來,一家人悶聲無語,身邊的朋友熟人陸續倒下,打開房門的那一刻,吳尚哲心里一陣悲涼:以后這要成為無人居住的空房子嗎?

父親勸大家不必多想:“肺炎并不代表就是新冠肺炎,必須核酸檢測呈陽性才是。”父親的話不無道理,但大家誰也高興不起來。

2月13日,一家人幸運地做上了核酸檢測,結果出來的那一刻,吳尚哲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宣判”一樣的結果:吳尚哲核酸檢測陽性,立即隔離;外婆肺炎癥狀較重,立即送往火神山醫院;父母分別隔離。

外婆被收治在火神山醫院綜合科,綜合科的病床很少,原本不向患者開放,是為預防醫護人員感染備用的。隨著感染人數的加劇,醫院決定把綜合科也用來收治患者。

而這一天的綜合科,除了肺炎帶給大家的悲傷,還有一件開心的事即將發生。二病區的副主任醫師隋洪波,正加緊處理著手里的工作。一個小時后,隋洪波將在病房里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參加火神山醫院組織的火線入黨儀式,對于這位年齡已經不小的“老同志”來說,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方式,讓他非常激動。

下午3點,隋洪波和值班護士一起,準時走進了緩沖間。隋洪波要在這里完成他的入黨宣誓儀式,從此正式成為一名黨員。隋洪波想脫掉一層隔離衣,讓自己盡可能舒服一些,離黨旗更近一些。已經工作了很多年的隋洪波,已經知道入黨消息好幾天的隋洪波,此刻還是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他的手心出了大量的汗水,這讓他脫衣服的雙手顯得有些笨拙。

病區的值班護士打開了與現場的視頻連線,一面鮮紅的黨旗占據著整個屏幕。黨旗莊嚴地掛在了禮堂正中間的墻壁上,現場的三十四名黨員挺拔地站立在黨旗下。無論在電視里還是生活中,隋洪波都已經見過很多次這種場面,但是此刻,他還是被眼前的場景深深地震撼了。一旁護士舉著手機的手也微微顫抖著,這一刻她也是見證者。

《國際歌》透過手機屏幕緩緩響了起來,隋洪波熱血沸騰,能夠在這樣的“戰場”上入黨,有著特殊的意義,他覺得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光榮,他覺得有什么聲音在向自己呼喚,他覺得自己此刻充滿了力量。

站在一旁的護士也跟著默念了一遍入黨誓詞,她是一名老黨員,此刻依然無比激動。

宣誓的時刻終于到來,視頻中鮮紅的黨旗像一團跳動的火焰。隋洪波右手握拳高高地舉起,將那段早已爛熟于心的宣誓詞背誦了出來。隋洪波感覺此刻像是在云端,突然有一些不真實的感覺,當說到那句“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的時候,他露出了堅定的表情,心中滿滿的都是責任和擔當。

窗外的雨還在下著,滴答滴答的雨聲攪亂了隋洪波的思緒。從緩沖間走了出來,隋洪波好像還沉浸在入黨宣誓時的澎湃激情當中,看著窗外無邊的雨幕,隋洪波心里暗暗發誓,一定不負重托、不辱使命。

和隋洪波同樣激動的,還有海軍醫療隊的護士劉怡琳。因為想著病房里的患者,儀式一結束,劉怡琳就趕緊奔向病區穿衣間了。

此刻的重癥監護室護士站里,穿著厚厚防護裝備的護士劉怡琳正準備進入病房“紅區”,科里給她重新調配了患者,她急著回去全部查看一遍。

一邊走出病房的通道,一邊還在回憶著會場的激動。一位領導在儀式上講的話讓劉怡琳記憶深刻:入了黨,不是讓你們喊口號的,作為醫護工作者,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在火神山,要堅決與國家和人民心連心;在黨的領導下,為人民健康保駕護航,一起打贏這場阻擊戰,一起平安回家!

走進“紅區”,按照新分配的患者名單,劉怡琳推著治療車開始為每一名自己負責的患者進行治療與護理。

重癥監護室作為醫院的特殊科室,與普通病房里相比,患者更易出現焦慮、恐懼、孤獨、絕望、人格喪失等心理問題,所以當你和病患溝通的時候,會覺察出他們心理上的微妙變化,而劉怡琳用自己重癥工作七年的經驗精心護理著每一位患者。

因為是首次接觸新分管的患者,劉怡琳和每一個人都熱情打著招呼。11床的患者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有著異常堅定的眼神,雖然每次當劉怡琳走到他跟前,他只是點點頭作為回應。給患者做好基礎護理后,劉怡琳這樣自我介紹道:“爺爺您好,今天感覺怎么樣?我叫劉怡琳,是部隊醫院前來支援的護士,看您的年齡是七十二,我爺爺的年齡是七十五,您可以叫我小劉、怡琳都行。”

患者仍舊皺著眉頭,什么也沒說,但劉怡琳安排的每一項治療和護理,他都積極配合,有的時候用眼神直接告訴她:不用解釋,我相信你們。劉怡琳每做完一項治療,11床都要說句謝謝。

把自己的分管患者全部檢查一遍后,劉怡琳又回到了11床那里。她總有一種感覺,這個看起來嚴肅的患者很有親和力。在重癥病房待久了,面對死亡多了,碰到一個“心儀”的患者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劉怡琳今天太過激動,總有一種熱情在激烈燃燒著。表情舒展開來的患者也愿意說話了,他懷著關心的口氣問道:“閨女,你和她們不一樣,你看起來特別高興。”

劉怡琳馬上接著話茬說:“李爺爺,我入黨了,剛剛入黨。”

患者疑惑地問:“剛剛?這是醫院啊。”

劉怡琳說:“對,就在剛剛,在一線,莊嚴宣誓,火線入黨。我們一共34個人,集體火線入黨。”

患者也像剛一起入黨的新黨員一樣,聲音洪亮卻略帶顫抖:“我那個時代,入黨是為能上戰場打勝仗,我打仗受了傷,是黨和國家救了我,給了我二次生命;現在,我生病了,黨和國家又給我治療,給我第三次生命。唉,我老了,新時代的火炬交到你們手上了,加油。”說完,老人努力地把手從被子上舉向身體上方,映入劉怡琳還在濕潤的眼眸的是一個標準的敬禮。

患者睡在病床上的敬禮讓劉怡琳深感意外,那個敬禮動作雖然緩慢,但特別標準。看著患者向她敬禮,劉怡琳有點受寵若驚:“爺爺您也是黨員?”

患者說:“對,你是新黨員,我是老黨員。但是,毛主席說過,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終歸是你們的。入了黨好啊,有組織了就好啊,如果沒有組織,我哪能活到今天啊。”

患者年輕時參加過南疆自衛反擊戰,他是第一批走上南疆戰場的老兵,也是他們連隊參加戰斗時兵齡最長的老兵。

吳尚哲走上救護車的時候,外婆在打著點滴,病房里一床難求,外婆就坐在樓道的椅子上。看著吳尚哲,外婆說了句:“好冷。”吳尚哲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給外婆披上,她不知道這一走還能不能再見到外婆。

吳尚哲很快被送到了武漢客廳方艙醫院。吳尚哲來的時候帶了香水、睡衣,還帶了一本考托福的學習資料,她打算這段在“安靜”的日子里,好好加強一下詞匯儲備。但是,來到之后,吳尚哲才發現,方艙醫院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安靜”,每天都有哭聲,每天都有情緒失控的大吼大叫,那些悲傷和絕望閉上眼睛都能看得見。

父親打來電話,問她方艙里面冷不冷,能不能吃得飽。吳尚哲說一切都很好,父親沒有聽清,吳尚哲于是就大聲重復:一切都很好。旁邊的一位大媽極不耐煩,她翻眼看了一下吳尚哲,不滿地說道:“醫院能有個什么好!”

在隔離的時間里,她努力鎮定,面對現實,她告訴自己要做方艙里最樂觀的女孩,即便會迷茫,但勇氣一直在。樂觀向上的她,在那個集滿全國各地物資和凝聚著愛心的方艙里,感動了許多不曾相識的人。

2月17日,吳尚哲和方艙的“戰友”一起暢談著自己今后的打算。她說康復后有兩個愿望,一個是出去旅游,好好地看一看她熱愛的這個世界。第二個就是痛痛快快地喝瓶冰鎮飲料。在大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吳尚哲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從電話中,吳尚哲得知她的外婆就在火神山醫院。吳尚哲和外婆特別親,一直喊外婆為“家家”。為了不讓吳尚哲有太多壓力,父母一直沒有告訴她外婆到底病情如何,人在哪里,更不知外婆在火神山醫院抗拒治療、拒絕進食的危急情況。母親在電話里說,家家(武漢話,外婆)幾天不吃不喝,拒絕醫護人員的幫助,醫院通知家人,如果能有家人來照看一下,老人或許能有所改變。

按照規定,可以進入火神山醫院照看老人,必須是確診的患者,吳尚哲是唯一合適的一個,她是核酸陽性患者,符合條件。母親還在電話分析著外婆的病情,吳尚哲這邊便掛了電話。她急著去找值班護士,她要求轉到火神山醫院。

吳尚哲的身體雖然恢復情況不錯,但還沒有治愈。爸爸對她的決定一口否定:“你不能用二十多歲的生命,換你外婆近九十歲的生命。”但吳尚哲已經想明白了,什么也沒有親情重要,她電話里終于說服父母,正式申請由方艙醫院轉入外婆所在的火神山醫院,她希望能夠陪同外婆治療。

綜合科的更衣室里,護士李麗麗剛剛換上迷彩服,忙完了一天的值班,就要回去休息了。和她一起趕回酒店的搭班護士謝薇薇還在淋浴間里磨蹭。李麗麗走到通道外面,抬頭看了看天空,連續多次的陰雨之后,今晚竟是滿天的星星。

在病區門口踱著步子,李麗麗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那位叫夏艷文的老人。老人送來火神山醫院的時候,狀態一點也不好,她看起來有些瑟瑟發抖,不單是冷,也或者有別的原因。

老人常常顯得悲傷,她對護士們說:哲哲也病了。李麗麗問她,哲哲是誰?老人說是外孫女,叫吳尚哲。

很快,李麗麗就從醫生那里了解到情況,老人最疼愛的外孫女吳尚哲正住在某個醫院,因為祖孫倆同為確診患者,醫生們正在考慮將她的外孫女調整到老人跟前,共同配合醫護人員們看護和照料老人。

老人轉來的時候,接診的護士就是李麗麗和搭班周燕,所以她們對老人的印象特別深刻。老人稍微有點胖,每次給她翻身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老人剛住進來時,還算樂觀,因為她覺得自己的病情并不嚴重,不像一起來的很多老人都住進了ICU病房。但是,這樣好的狀態并沒有持續多久,或許是想到家人隔離幾處而難過,老人開始情緒不穩起來。雖然有醫生和護士們的輪番開導,老人的心理負擔卻越來越重,覺得自己的病好像治不好了,整天郁郁寡歡。

傍晚喂飯時,老人眼神里充滿了恐慌,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護士,李麗麗一眼就發現了異常。 李麗麗試著和她聊了幾句,很快知道了原因,同病室的兩個患者聊天時,提到老年人更易死亡這樣的話題,讓老奶奶受了刺激。

李麗麗在老人后背墊上了一個枕頭,讓她半倚著,盡可能舒服些。喂了幾口水之后,李麗麗耐心地為老人舉了一些社會上最近治愈出院的老人的例子,特別跟她講了安徽省新治愈了一位九十三歲老人的事情:“奶奶,您比他還年輕,何況您底子好,啥也不要怕!”她們足足聊了十多分鐘。因為下班時間到了,李麗麗不得不暫時離開,并告訴老人明天再來看她。臨走時,李麗麗悄悄把另外兩個患者批評了幾句,提醒他們說話注意點。

“今天星期幾?”謝薇薇不聲不響地走到李麗麗跟前,問話聲把她嚇了一跳。

“……星期天吧?”李麗麗還沒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胡亂地答應了一句。

“怎么一個星期又過完了?”謝薇薇嘟囔了一句。每天除了值班就是惡補睡覺,時間過得沒有黑白概念。

在上通勤車之前,兩人在門口的消毒墊布上又把鞋底做了一番消殺處理:“時間太快了,正月初五來了火神山,今天都二月初二了,一會兒得給家人打個電話。”李麗麗滿臉疲憊地回應著。在她老家,農歷二月二也是一個隆重的節日呢。

“哎呀,外面的空氣是真甜呀!”在防護服里憋悶了幾個小時以后,新鮮的空氣似乎是最寶貴的東西。謝薇薇仰著臉龐,瞇起眼睛,就像來武漢之前和女兒到樹林里散步那樣。

空中飄起了蒙蒙小雨,遠處還是一片黢黑,李麗麗攏緊外套,一下子感到了冷。“走,別感冒了,上車!”她輕聲提醒謝薇薇。

催著謝薇薇上車后,李麗麗特意往駕駛室一看,電子儀上顯示的外面溫度是七攝氏度。心里嘀咕:二月的武漢,真是春寒料峭。交通車在夜雨里一路奔馳,車廂里光線暗了下來,或許是大家都感到累了,相互沒有怎么說話。一個人坐在兩人座椅里,李麗麗終于安靜下來。想起來到火神山近一個月,她想給老公打個電話,但電話無法接通。老公是警察,自疫情暴發以來,每天也在一線執勤,很少回家休息,正在上初中的女兒,經常要靠鄰居家的阿姨照顧。

李麗麗一路胡思亂想,又是擔心,又是愧疚,交通車駛抵醫療隊住宿的酒店,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在酒店門口仍要重復一遍消殺處理,一套程序下來,李麗麗已經精疲力盡,她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直接走進浴室。

每一次值班回來,打開房門就要先到浴室,這也是每天必備的。這次的抗擊新冠肺炎行動,從初期的局勢惡化到現在的有序防控,整體情況大有好轉,疫情已基本得到遏制。但是目前出現的超長潛伏期病例也表明,這次的冠狀病毒十分狡猾,連疾控專家們也覺得有些難以捉摸。

為了最大程度地確保醫護人員自身安全,醫療隊制定了嚴格細致的規程:輪值人員除了在醫院下班后進行規定的個人洗消,回到賓館時,再累再餓也都要堅持再走一遍洗消流程。而且,各種細節都要依規執行:淋浴沖洗必須是四十攝氏度以上的熱水,高溫更有效果,時間不低于三十分鐘,然后再用特定的消毒液洗滌自己的眼睛、鼻腔、耳朵等,這些地方最容易殘留病毒,薄弱環節必須清潔到位;最后再把自己的衣服、靴子一一進行開水洗滌與消毒。做完這些才能放心地吃飯喝水和睡覺。

李麗麗按照醫院的區域劃分,把自己的房間也做了區分:門外是污染區,進門之前先把外套、靴子等脫在門外的衣服框里消毒殺菌;進門后的走廊和衛生間是清潔區,床鋪與吃飯活動的地方是安全區。

熱水落在疲憊的身體上,這種感覺顯得真實而又虛無縹緲。這種虛無縹緲的感覺中,李麗麗想到了“神”這個字。很多出院的患者說:你們就是火神山的神。但誰也不是神,大家都是血肉之軀,都有牽腸掛肚的老人稚兒,更有難以割舍的情絲心絮。

這些日子里,不少醫護人員紛紛倒下,成為這場特殊“戰役”中損失最為慘重的群體,每當發生這樣的事件時,老公和女兒總會給李麗麗發來很多叮嚀的信息。但是,在這場如此嚴峻的全民戰斗中,為了最終的勝利,每個人都要付出很多。為了更多人的幸福,為了國家和人民,作為軍人,身上的白大褂就是此刻的戰袍。

女兒今年中考,作息時間很重要,李麗麗下班后沒敢給女兒打電話,按照日常作息,女兒那個時候已經睡了。女兒的學習成績在班級里面比較靠前,因為疫情影響,學生們都不能到學校去,只能在家上網課,這讓李麗麗有些擔心,她擔心孩子本來就近視的眼睛會加重。

這樣沒人打擾地想想女兒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病房里的那個叫夏艷文的老人也是這么說的。那個老人和自己的外婆同歲,她說最想的就是自己的女兒,她經常躺在床上一聲不吭,李麗麗給她做翻身時,她好幾次說:我的女兒也是這樣,我的女兒也是這樣……

老人喜歡說農歷,李麗麗印象深刻。第一次和老人聊天問到她的年齡時,李麗麗有點“尷尬”。老人沒有回答李麗麗她是多大年紀,而說了句“我是庚午年出生的。”庚午是哪一年,李麗麗還真不清楚,看到李麗麗不往下說話了,老人補充了一句:“1931年。”

八十九歲,這正好與自己的姥姥同歲。李麗麗想象著,任務結束后,回家見到外婆時,告訴她自己在火神山醫院幫助了一位和她同年的被新冠病毒感染的老奶奶,外婆一定會非常非常驕傲的。

“麗姐!你泡好了沒有?”謝薇薇在敲門。

李麗麗關掉水龍頭問了句啥事,謝薇薇在門口大聲說道:“群里有消息,明天會有十八名治愈患者出院。”

在火神山,大家就是這樣,只要患者的好消息,總會等不及地相互告知。即便大家都會看到群里的消息,但最先知道的人總是忍不住地激動并相互轉告。

李麗麗把噴頭擰得更大了,她要趕緊沖洗完畢,然后美美地躺在床上。淋浴的噴頭瞬間加重了流速,水花打在身上無比地愜意,李麗麗憋住一口氣,她在水花里仰起臉,心里在自言自語著:“明天一定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夏奶奶!”

撲通一聲躺在床上,這是一天最幸福的時刻,手機的視頻通話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接通視頻,女兒驚喜的聲音傳了過來:“媽媽,你回來了,我好想你。”

女兒和姥姥姥爺都聚在一起,桌上放著一個大大的蛋糕,上面用果醬寫著“媽媽,辛苦了,平安回家!”

看著那九個滾燙的大字,李麗麗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的脆弱。女兒十六歲的生日,這是她專門要求寫在上面給媽媽的字,家的溫馨跨越山海傳了過來……

她們入住的是地方是希爾頓酒店,一座坐落在江邊的星級酒店。平復了心情的李麗麗站在窗邊,遠方巍峨的黃鶴樓在陰沉沉的天空中若隱若現,樓上的燈火此刻已經黯淡了,不禁讓人想起了崔顥的那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蜿蜒的長江如巨龍般遠去,林立的高樓與遠方的燈塔交相輝映,茫茫的江面與陰郁的天空融為一體。原本繁華的街道此刻卻冷冷清清,失去了煙火氣息。

這是李麗麗第一次來武漢,之前一直想來武漢旅游,親臨黃鶴樓感受一下古人的風采,但一直沒有機會。現在就住在黃鶴樓附近,她卻沒有這個興致了,對她來說,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和戰友們齊心協力戰肺炎。

當然,再游武漢,她一定會來的。

站在窗邊,望著滾滾流動的江水,這一刻,她感到這座被封了的城市是“封不住”的。

父母再也沒有阻攔吳尚哲的“任性”,是的,孩子說得對,什么也沒有親情重要。父親在家庭群里發了一個紅包,備注是:我愛你們,盼平安歸來。

在相關部門多方協調幫助下,兩天后,吳尚哲獲準轉院,前往火神山照顧自己的外婆。轉院的這一天,吳尚哲看到病友們圍在一起跳著廣場舞,她也參加了進來,想要用舞蹈來沖淡自己內心的焦慮,用舞蹈來告別“方艙”、告別“戰友”。她要把方艙里的愉快和樂觀帶給外婆,相信她和外婆一定會好起來。

臨走時,她的一個朋友說:“吳尚哲,你要記住一句話,去火神山并不是奉獻自己,而是要把你的外婆帶回來,我相信你可以。”吳尚哲回頭看了一眼她曾經住過的方艙,陽光普照,她的身后留下了長長的影子。

救護車向著火神山駛去,一向活潑的吳尚哲突然變得無語,她的眼睛濕潤,在心里暗暗對自己說:這次,一定要把外婆帶出來!

穿過層層卡點,經過了無數次的體溫檢測,吳尚哲終于抵達了火神山醫院。一道黃色的隔離墻立在她的面前,中間是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護士李麗麗在病房里見到了吳尚哲,那天正是李麗麗值班,李麗麗想盡一切辦法想讓外婆吃點東西,但是外婆似乎很倔強,就是不吃。

火神山醫院給吳尚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軍事化的管理,忙碌穿梭著的醫護人員。這里沒有方艙醫院唱KTV的大姐,也沒有跳廣場舞的阿姨,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軍隊醫療人員成了她最欽佩的人。

見到外婆的第一面,吳尚哲愣住了。外婆半昏迷著,蠟黃的臉色讓吳尚哲心疼得難受,外婆花白的頭發四散在臉頰周邊,透明的塑料管插進了她的鼻腔,郁結的眉頭有著讓人無法言說的焦慮與恐慌。

吳尚哲的眼淚滑落,滴濕了口罩和衣襟,她心中那個可愛、樂觀的外婆去哪兒了?吳尚哲一遍遍喊著“家家”,拉著她的手輕輕晃動著。外婆的眼睛慢慢睜開,她看到了吳尚哲,眼睛里含著淚水。

外婆皺起的眉頭微微舒展了,泛黃的面頰也透露出了些許紅潤,她伸出還夾著脈氧儀的右手,想要觸摸吳尚哲的臉頰,由于距離太遠并沒有實現。

外婆艱難地翻動著身體,左手緩慢地抓住右邊的床欄,用盡力氣掙扎著起身,花白的頭發隨著顫抖的身體散落在臉前。吳尚哲緊緊抓住外婆的手,拂起外婆臉前的白發,和外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在吳尚哲的耳邊,外婆帶著責備的口氣說:“傻孩子,你怎么來了,這會傳染……”

病床前面站著一位高大的醫生,他是火神山醫院專家組副組長,透過他的護目鏡,吳尚哲依然能看到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隔離服上清晰地寫著名字:毛青。

“你是她的外孫女啊。老太太治療配合還好,就是不吃飯,我們喂她,她也拒絕。不吃飯意味著沒有抵抗力。” 主治醫生洪國耀詳細地向吳尚哲介紹了外婆現在的情況和病情的一些變化,叮囑吳尚哲一定不要讓外婆過于激動。

毛青主任俯下身子,趴到外婆耳邊,說:“老太太,讓你的外孫女來照顧你,我們是費了好大周折的。你一定要吃飯,有什么不舒服的給她講,她會轉給我們。你不吃飯不行,人是鐵飯是鋼啊。我每天過來看你,看到你要笑啊,睜開眼睛就要笑,你不是還要回去遛你的小狗嗎,得好好吃飯才能回去,聽到沒有?”

做了簡單的交代,毛青對旁邊的幾名醫護人員說,咱們走吧,讓孩子陪陪老人。臨走前,毛青主任又對吳尚哲說:“你可要好好地照顧姥姥哦,要是照顧不好,我就對你不客氣嘍。”

聽到這種布置任務一樣的部隊語氣,吳尚哲心里滿滿的感動。醫護人員親如家人,替她日夜守護著外婆,吳尚哲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們一直悉心照顧我外婆。”

吳尚哲也知道,喚起外婆的斗志是她當前的首要任務:“你吃東西好不好,我是過來照顧你的。你要好好吃東西,我就是來帶你回家的。”

因為擔心連累家人,外婆拒絕和醫生溝通,而且兩天沒進食了。外婆腸胃功能受到損傷,吃什么都容易嘔吐,所以不太想吃飯。為了讓外婆好好吃飯,吳尚哲使出了她的撒手锏——哭。吳尚哲從小是外婆帶大的,在外婆的眼里吳尚哲就是她的唯一。

外婆只能喝點小米粥,病區里沒有配備這樣的電器,值班的楊小林醫生從外面為吳尚哲帶來了電飯煲,洪國耀醫生給外婆送來了一箱八寶粥。

吳尚哲把稀飯遞到外婆的嘴邊,告訴外婆:“家家,喝稀飯。”

外婆任性地說:“不喝。”

吳尚哲說:“喝稀飯,非要你喝稀飯。”外婆固執地把頭扭向了一邊。

吳尚哲焦急地說道:“家家,我求求你了,你吃點吧,不然你的病怎么好?怎么和我一起回家。”吳尚哲急哭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吳尚哲抽泣著說道:“你不吃飯,病怎么能好,你治不好,全家人都在那著急,媽媽給我打電話時就哭了,讓我告訴你一定要好好吃飯,配合醫生治療。”

看到外孫女的眼淚,外婆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又不情愿又心疼的表情像是一個小孩,最終還是吳尚哲勝利了,外婆終于妥協了。

董紅娜進來收拾衛生的時候,感覺這位老奶奶氣色好了很多。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來了是最幸福的事,但想到在這樣兇險的病房里祖孫倆聚在一起,又說不好該祝福她們還是該擔心她們。

“阿姨,這幾天你的情況有所好轉,可以下床適量運動了。”董紅娜一邊將老人的便盆倒在專門的垃圾包裹里,一邊大聲對老人說。老人有些耳背,再加上兩層口罩,董紅娜每一句話都接近于喊了。

老人搖了搖手,吳尚哲說:“家家說不想動呢。”

董紅娜笑了笑,這個勇敢的女孩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媒體都想采訪她,真希望一切都能如大家所愿。

十七年前,在小湯山抗擊“非典”時,董紅娜也曾經遇到過這么一位老人,她到現在還清晰記得,那個老人名叫高淑賢。

當時,老人的老伴已患“非典”離世了,精神打擊加上病魔纏繞讓她失去了生活的信心,雖然嘴上說著要隨老伴而去,但其眼神里卻仍充滿生存的渴望。高大娘家里沒有其他親人,在與世隔絕的院墻內,董紅娜和高大娘有種同生死共命運的感覺,希望和她一起平安走出小湯山醫院。

那一天,董紅娜穿著兩層“猴服”,戴著護目鏡,套著三層手套給大娘扎針時,心情極為復雜,觸摸不到她的血管,她只能用心去感覺,當時高大娘呼吸非常困難,不能戴口罩。突然,大娘對著董紅娜的臉咳嗽不止,董紅娜確實有些提心吊膽,但又不能躲避。作為一名醫護人員,在患者面前,她必須要從容鎮定。

高大娘也是有一位小親戚得了“非典”,為了便于相互照顧,在大娘進來后半個月,小女孩也轉過來了。小女孩名叫 “雪冰”,是病區年齡最小的患者。有一天小“雪冰”問董紅娜:“阿姨,我會死嗎?”董紅娜說:“不會的,生病不代表就會死亡,你癥狀輕,很快就會沒事的,但是,你要幫我一起勸奶奶也勇敢起來。”

小“雪冰”果然消除了心理負擔,她不但自己開開心心的,也不停地逗著奶奶讓她開心。不久之后,高大娘和小“雪冰”都幸運地康復出院了。

從小湯山完成任務撤離的那天,北京下著大雨,身披雨衣走出醫院大門,董紅娜竟然抬頭看到了小“雪冰”和她的父母。他們得到了醫護人員要離開的消息,冒著大雨前來送行。

大雨中,大家流著熱淚擁抱,高聲大喊:“我們勝利了。”每個人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在那些病房里的日夜里,生與死,就是一線之隔。

而今天,董紅娜比任何人都能懂病床上這對祖孫的心情。雖然病魔還在肆虐,但數十萬醫護人員的決心,已經成為足以殺死病魔的利器。

董紅娜依然記得,大年初二凌晨3點多,單位領導把電話打到她家里:董護士長,接上級通知派你去武漢馳援,能不能上?董紅娜毫不猶豫脫口而出:“沒有問題,我參加過抗擊“非典”,相對來說有點經驗,就讓我去吧!”領導說:“好樣的,明天9:30醫院會議室集合。”

就這樣,經過必要攜帶物資的準備和幾天崗前集訓,來不及舉行一個任務出征儀式,他們就在二月二日火神山開院前一天降落在了武漢天河機場。

如今已過了陰歷二月二了,這場戰斗已初見曙光,董紅娜看著病床上坐在外婆跟前的吳尚哲,真希望她就是十七年前那個幸運的“小雪冰”,不久之后能帶著外婆離開。

把夏奶奶床頭柜上的剩飯清理后,董紅娜正要往最里面的一個病床去收拾,紅區走廊窗戶那里,一個站著的阿姨叫住了她:“清潔工,我是18床,我們衛生間地漏堵了,一會兒麻煩幫我看一下吧!謝謝了。”說完阿姨就一閃不見了。

董紅娜和方遠鵬對視了一下,在護目鏡下輕輕地笑了。“清潔工”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他們。

患者的需求就是命令,董紅娜快步走到18床患者所在的房間。果然看見衛生間地漏處覆蓋著頭發和一些小紙屑。那個喊她過來的18床患者沒在現場,病房里的人說她身體好,每天都要在走廊里活動活動。

董紅娜說:“還想著活動鍛煉多好啊,你們都應該學習她。”董紅娜慢慢地彎下腰,用手輕輕拿走地漏上面的頭發和紙屑,看著地漏通了。董紅娜準備開始下一項工作的時候,18床的阿姨運動回來了,探過頭看了一眼衛生間的地漏,很高興地說:“哎喲,這么快,你們清潔工就是專業啊!”

董紅娜忍不住笑了,說道:“對,我們是專業的。”阿姨聽到這個聲音,停住了腳步,疑惑地看著她。

在這里,患者想要認識醫護人員是不容易的,每個人都穿著防護服,除了護目鏡后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出來。這里的識別憑借的都是聲音、身影、衣服上的字。18床的阿姨疑惑地轉到身后,仔細辨認了一下防護服上的字,笑道:“啊喲,你看看,我還把你們認成清潔工了,真是的,你看我……”阿姨一邊說,一邊歉意地笑著。

董紅娜的笑著說:“阿姨,我們不僅僅是清潔工,還管維修呢,你看洗手間我們都會修理呢。我們就是這兒的‘大白。”

“‘大白是什么?”這下輪到阿姨疑惑了。

方遠鵬說:“大白就是超人,就是什么都會,你們需要什么,我們就會什么。”

阿姨道:“哎喲喲,那可使不得,什么都會還不累壞了。”

方遠鵬道:“阿姨,沒事兒,我們就是為你們服務的。”感覺方遠鵬的嗓子像是上火了,聲音有些沙啞。那個阿姨很心疼地說道:“哎喲,我就不耽誤你們工作了。你們一會兒也要早點休息。”

董紅娜知道,方遠鵬的聲音之所以變得沙啞,是因為洗消工作要接觸大量高濃度的消毒液。在洗消組,他們每個人的嗓子都有干咳血絲,眼睛也出現了刺激癥狀。董紅娜的右眼結膜有大面積的出血情況。當然,這些都是防護服之下的秘密。

隨著患者的增多,洗消組的工作量也越來越大。洗消工作能直接影響患者的狀態,一個整潔衛生的病房,總會讓患者的心情好出很多。

病房里把他們叫“大白”的孩子,最讓董紅娜心疼。每次進入病房,她都能看見孩子那清澈的眼神,像一泓清水,給人帶來希望。

下班的時候,董紅娜正好與病區總務護士吳麗娟趕上了同一班車。吳麗娟也是一位有著十多年臨床管理經驗的護士長,在奧運安保和多次大項演習中都表現突出。病區總務護士就是協助護士長做好護理質控和護理文書工作,吳麗娟正是合適的人選。

這一次班車的時間是晚上6:30。夜幕降臨,街燈映照在沉寂的街道上,泛出黃色的光芒。車輪的沙沙聲打破了靜寂的時空,司機把車開得又快又穩,想把剛剛結束一天工作的醫護人員快點送到酒店休息。

車廂里燈影斑駁,借著路燈的光,吳麗娟回頭看了看同事們,每一張臉上都掛滿了疲憊。讓他們睡一會兒吧,按照工作程序,回到酒店還要開今天的工作總結會。自從進駐火神山醫院之后,不管多么疲憊都要復盤當天的工作,為明天做好準備。

吳麗娟揉了揉酸痛的胳膊,上任總務護士的這一天,就像平時度過的一個月,那么多繁忙的工作,就像一幕幕的電影一樣,不斷呈現在眼前。

早上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候,一天會有好幾個上下班班次,所有人員的防護耗材、治療藥品、醫療設備和患者的生活物資的搬運都要在這個時間段完成。從任務欄里,這只是一句話,但把這么多物資一件件地扛下樓,裝到推車上,再分發下去,需要很大的體能儲備。

火神山醫院修建好以后,病房外的各種后續設施都是一點點進行的,院子里的路高低不平,每走十幾米就有一道坎兒,護士們像是力大無窮的纖夫,必須使出渾身力氣,抬起重重的推車繼續前進。

領完了上千斤重的物資,完成了四五個來回,汗水把大家的防護服都濕了好幾遍,但這才是開始,分發到位的物資,還要進行拆箱分類、清點核對,然后上架。吳麗娟覺得自己儼然已經變成了一個“大管家”。

新冠肺炎主要是飛沫傳播,每天逐個病房消毒,是一件不能馬虎的大事,一位八十七歲的老大爺提意見,說他聞不得這種消毒水的味道。吳麗娟對他說,這個味道是不好聞,但是它在殺死患者們咳嗽出來的病毒細菌。吳麗娟關心患者都有什么需求,對護理工作有什么意見建議。小到喝水的紙杯,大到患者使用的儀器設備,每一項都關系到患者的情緒和治療效果。

每一名護士都很辛苦,不僅是體力,隨著溫度增加,防護服帶來的“高熱”也讓大家不停出汗。看著護士們來回奔忙的身影,吳麗娟既心疼又不能放松要求,她像老師檢查孩子的作業一樣,不斷挑護士的毛病,遇到錯誤,當場指出并糾正,治療的每一個細節都不能忽略……

但這一切也都有了回報。就在今天下午,病區又有一批新冠肺炎患者出院。在為這些幸運者送行時,那依依告別的場景,給所有醫護人員們帶來的是滿滿的幸福和安慰。在出院通道,十八名治愈患者每個人都拿著感謝信,或者好幾頁,或者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他們紛紛找醫護人員合影,那場面,似曾相識,好像老戰友們在一起聚會后道別的場景。

有眼尖的患者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吳麗娟,一名患者高舉著雙手向吳麗娟跑來,卻在不遠處停下了。他向著吳麗娟鞠了一躬,再起身眼睛已經濕潤。吳麗娟點點頭,此時無須多言。十八個人代表著一個階段的勝利,這是對醫護工作人員連日辛苦和疲憊最好的慰藉。有了他們的安慰,自己和戰友們還能一起爭取更大的勝利。

想著那熱鬧的場面,吳麗娟突然想起+27床的奶奶,這幾天情緒不好,對自己的情況沒有什么信心。吳麗娟把下午的送別情景用病房ipad錄了像,準備明天拿給+27床的老奶奶看。

白天的疲憊讓吳麗娟思路一瞬間中斷,望著車窗外武漢的景色,她突然眼睛濕潤了。她說不清這眼淚的由頭,反正就是想流淚。但作為總務護士,現在還真不是哭的時候。護理工作不分線上線下,每個人都必須時刻保持戰斗狀態。

在一天的“戰地”總結小會上,同事們匯報的問題從原先的幾十條已經降到了個位數,白天的汗水消弭了那些差距,辛苦的付出有了可喜的變化,但抗擊新冠肺炎仍處于關鍵階段,吳麗娟要求大家絲毫不能懈怠。

車子穩穩停下,吳麗娟的思路被打斷了。車門打開,看著疲憊的同事一個一個走下車,吳麗娟默默在心里復盤每一名同事今天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作為總務護士,要隨時掌握同事的位置和狀態,對來這里奮戰的每一名戰友做到心中有數。她拿起手機,在群里詢問:大家都回來了沒有,有沒有誰的身體不舒服,每個人都吃沒吃飯?

護士許雪琴遲遲沒有回復。吳麗娟有些著急了,她跑出房間,敲響了許雪琴的房門。許雪琴甩著手打開房門,看見焦急的吳麗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今天搬物資搬得渾身酸疼,躺在床上一下子就睡過去了,手機響了都沒聽見。”

吳麗娟松了一口氣,對她說:“沒事兒就好,身體不舒服要及時告訴我。”許雪琴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吳麗娟又叮囑了幾句,快步走回房間。她早就習慣了這個步速,在病房里時間就是生命,現在,節省出一分鐘的時間就能多休息一分鐘。

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房間,把交班會精神向同事傳達完畢,吳麗娟眼一閉就沉沉睡去。對她這個總務護士來說,一天的操勞總算結束。早晨6點的鬧鐘響起,新的一天又要重新開始……

第三章:火神山的軍禮

今天天氣不錯,通勤車停在一團和煦的陽光里,車門口跳下兩個穿迷彩服的女孩。在火神山醫院門口分別時,那個叫楊靜靜的高個子女孩對另外一個叫劉慧的女孩說:“別忘了,9:30準時給我打電話。”

進入更衣室,一番操作結束后,劉慧進了病房護士站。9:30電話準時響起,劉慧興奮地說:“薛爺爺的核酸檢測首次呈陰性,第二次今天上午就能出來結果。”

按照正常情況,臨出院患者首次核酸檢測陰性,第二次應該也是陰性。盡管還需要等著二次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但這已經是個好消息。楊靜靜想著馬上就到病房,她開始穿第二層防護服和靴套,她著急進病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許奶奶。

自從二月三日來到火神山醫院,楊靜靜就被分配在重癥監護室,許奶奶是她的“老患者”之一。來火神山之前,楊靜靜有著十幾年的重癥護理經驗,但在這里,每天最難的工作是給患者做心理護理,重癥監護室的氣氛非常壓抑,患者情緒崩潰的絕望和痛哭時常發生。就像重癥監護室的一位醫生說的那樣:“在這個地方,這個病最重要的治療有兩個藥方,一個是科學,一個是心情。”

薛爺爺和許奶奶是老兩口,一個八十多歲,一個七十五歲。他們已經結婚五十多年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有了自己的事業和家庭。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薛爺爺和許奶奶也確實很輕松,心態也很樂觀。

只是這次疫情卻讓薛爺爺原本陽光的心態有了陰霾。兩位老人是同時從方艙醫院轉到火神山醫院的,大半輩子的共同生活讓許奶奶準確地感覺到了薛爺爺的焦慮,入院的時候,許奶奶主動握著薛爺爺的手,說:“老頭子,我們都好好加油,一定要聽醫生的話,爭取早點康復,我們比一比,看誰能先走出醫院。”

轉往火神山醫院的路上,老兩口還盤算著住在同一個病房里,這樣能夠彼此照顧,也不覺得落寞。但是,根據實際情況,薛爺爺的病情并沒有那么嚴重,住進了普通病區;而許奶奶的身體較弱,病癥明顯,經常喘不上氣來,被安排到了重癥監護病區。這讓本就壓力不小的薛爺爺心情更加沉重了。

劉慧第一次見到薛爺爺的時候,就留意到了這個老人的特別。薛爺爺每天都會盯著病房的墻壁發呆,他的眉頭緊鎖著,心事很深。

“爺爺,您好啊。”因為戴著兩層厚厚的口罩,每次輪值時,劉慧總要大聲和薛爺爺打招呼他才能聽見。薛爺爺只是點點頭,目光并沒有移動,依然盯著對面的墻壁。可不是嘛,兩位老人同在一個樓層,薛爺爺的病房在二樓的東側,許奶奶的病房在二樓的西側,越過薛爺爺面前的墻壁,一百米的距離就是許奶奶的病房,薛爺爺不由得“心在墻外”了。

剛入院時,薛爺爺有些暴躁,有一次劉慧去為他采血時,剛剛找到血管他就甩胳膊不干了。劉慧想去勸他幾句,薛爺爺上來就發了一通火:“天天抽血,天天抽血,血都被你們抽干了。”劉慧知道,他是在為許奶奶著急呢。

現在,劉慧或許是最后一次護理薛爺爺了。根據送檢時間推算,再等一個小時,核酸檢測結果就會出來,一旦繼續呈陰性,那今天的工作,就是為薛爺爺收拾行李進行消毒了。在緩沖區穿戴隔離衣時,輪班護士就說,薛爺爺已經等不及了,第二次采血之后,他就一直在整理自己的衣服。薛爺爺來的時候天氣還冷,兒女們為他準備了一包衣服,眼看要出院了,他有點兒一分鐘也等不及了的感覺。

夏奶奶的病房里,漸漸有了一些歡快的氣氛,這對祖孫,偶爾也會有一些開心的話題。但是,外婆的病情反反復復,護士長朱以芳叮囑護士們一定要特別關注這對特殊的患者。看到吳尚哲那么盡心盡力,那么認真,第二次輪值的時候,謝薇薇護士專門給吳尚哲帶來了一包零食。吳尚哲覺得不好意思接受,謝薇薇丟下零食就跑開了。再后來,幾乎所有的醫護人員都給吳尚哲帶來了慰問品,都希望她的愿望能夠早日實現,帶著外婆離開火神山。

外婆需要做一次CT檢查,吳尚哲說送診這個任務交給她來完成。在護士的陪同下,吳尚哲帶著外婆“走”出病房,完成了任務。雖然從病房到CT室的距離非常短,雖然吳尚哲把輪椅推得很輕,但對于非常虛弱的外婆而言,一次CT檢查就像一場艱難的“跋涉”,而來回推著外婆走在新修的水泥道上,吳尚哲也仿佛覺得這是二十多年前外婆拉著她的手走在公園的便道上。

在病房,最讓吳尚哲感動的是護士給外婆扎針的時候。外婆年齡大,血管變得不清晰,再加上最近飲食不佳,讓本就難以辨析的血管更加難找。起霧的鏡片和厚厚的手套讓護士們不敢輕易下針,反復地試探后才扎入了老人的血管。

大家齊心的努力終于有了效果,外婆開始一點點吃東西,也能喝一點水了。可是胃里的反應還是很強烈,吃進去沒多久又吐了出來,吳尚哲總是笑著給外婆擦干凈。每次喂外婆吃飯的時候,吳尚哲都會和外婆擠在一個病床上,她想離外婆更近一點,不讓外婆感覺到孤獨。

每當外婆不想吃或飯量變小了,吳尚哲就開始耍賴:“再多吃點吧,再多喝點吧。”就像小時候外婆哄她一樣。當外婆配合把飯吃完,她就豎起大拇指,“給你點贊。”

住在外婆旁邊的大媽,看著在給外婆蓋被子的吳尚哲,說道:“姑娘,你根本不該來的呀,我要是你的家人,我就不讓你來。你外婆年齡大了,都八九十歲了。”每當聽到這些的時候,吳尚哲總是笑而不語。在照顧外婆的日子里,她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她要像小時候外婆照顧她一樣照顧外婆。

一天的例行工作完成后,吳麗娟又想起了+27床的老奶奶。她回到辦公室拿上病房Ipad后,趕緊去了老奶奶的病區。

+27床的老奶奶背對著門口,單薄的身影讓人心疼。老奶奶沒有牙齒了,有好幾次,吳麗娟都去病房里給她送在超市買的熟透了的水果。

“奶奶。”吳麗娟繞到床前,試著輕輕喚了一聲。奶奶轉過身,神情依然暗淡,看著沒有什么心情。

“奶奶,看您那躺的姿勢那么美,我還以為您睡著了呢。”吳麗娟故意一邊逗笑奶奶,一邊拿起床邊的橘子,“我把今天的工作忙完了,過來陪陪你,你看我好不好呀?”

奶奶用手推著吳麗娟:“你是個好孩子,但我不能總耽誤你們的時間,你們那么累,忙完就休息去吧,我不用你陪,趕緊回去休息。”

吳麗娟拿起一瓣橘子,趁著奶奶說話的當口,遞到奶奶嘴邊。“奶奶,你先吃了,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吳麗娟打開視頻,“奶奶,你看今天出院的患者,有十八個呢。你看這位爺爺,他說以后生日就定在今天,還說讓孩子給他包紅包呢。”奶奶看著視頻里爺爺調皮的神情說道:“他多大年紀了?”

“奶奶,這位爺爺比你還大兩歲呢。”吳麗娟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奶奶的神情。

“奶奶,你看旁邊的這位奶奶,和你同歲。他們今天都出院了。”

奶奶抬起頭看著吳麗娟道:“今天出院的人這么多?”

“這是昨天下午出院的,這幾天,武漢每天都有上千例治愈者出院,您現在病情平穩,只要好好配合醫生,過不了幾天,也能和他們一樣出院了。”

看著視頻里和她年紀相仿的老人家和年輕人一樣歡喜的場景,老奶奶干癟的嘴巴不停抖動,她有點激動地自言自語:“真好,真好,你們都回家了,真好,都回家了……”

就像吳麗娟說的那樣,全國的治愈患者越來越多。即便在火神山,這樣的數字也是令人振奮的,根據匯總統計,火神山醫院的治愈患者總數已經超過了一千例。

持續擴大的“戰果”讓所有醫護人員都斗志昂揚,雖然每天更疲勞了,但他們也感到更加自豪和幸福。在七病區的一個病房里,王巧玲剛剛接收了一位九十七歲的老軍人王爺爺。到目前為止,王爺爺應該是火神山醫院收治的最年長患者。王爺爺入院時,院領導專門做了交代,這么高齡,對患者是一次考驗,對醫護人員同樣也是一次考驗,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當然,領導沒說的,大家也從病歷上看到了。在這些患者中,王爺爺還有一個特殊身份——離休軍人,據說還是個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革命。

王巧玲第一次值班護理王爺爺,是他入院的第三天。在此之前,王巧玲就從微信群里看到了這個信息。在群里看信息時,王巧玲沒有什么特別感覺,這次的新冠肺炎,老年人是“中招”最多的,一個九十七歲的老人家,情況很不好說。

在醫院高干科護士長崗位上工作那么久,王巧玲應對各種患者已經非常熟練。但是,第一次去護理王爺爺這位據說身經百戰的老兵時,她還是有點緊張了。

那天,在通往病房的路上,王巧玲腦海里閃過無數個身經百戰、威風凜凜的軍人形象。當然,這樣的老革命也一定很嚴厲,王巧玲想,他會不會就背著手站在病房里等著訓話呢?

一進入病房,王巧玲愣住了。王爺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雙眼微閉,眉宇間透露出一股虛弱,頭發眉毛和胡子已經全白了,上下嘴唇微微顫抖著,被子已經踹在了地上,氧氣面罩也落在一旁,床頭邊的飯菜一動未動。

王巧玲迅速把王爺爺的被子撿起來,給他重新蓋上,王爺爺這才睜了一下眼睛。因為面對一個革命老軍人,王巧玲條件反射地立正站好,向著老人敬了個軍禮。王爺爺馬上又把眼睛閉上了,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王巧玲想幫他翻身,查看他身下的褥瘡。王爺爺是從別的醫院轉過來的,轉來時的病歷上寫著,老人背后有褥瘡,三天前,王爺爺剛入院時,護士長就在群里通報了這個信息,讓每一名值班護士務必留意。

王巧玲剛把手放到王爺爺的腰下,他便用力扒開,堅決不讓她看。王爺爺也不睜眼,一臉倔強的表情。王巧玲站起來,整理了下床頭柜上的物品,邊向王爺爺做著自我介紹:“老前輩,我也姓王,叫王巧玲,是部隊醫院的護士,也是名現役軍人,您叫我小王就行。您老高壽,聽說還是參加過戰爭的老革命?”王爺爺皺著眉頭,仍舊閉著雙眼,一聲不吭,任憑王巧玲“自言自語”,似乎什么都沒聽見。

收拾完床頭柜,王巧玲扭頭一瞥床單,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爺爺身下的床單濕了,這個“老兵”原來是不想在她這個“新兵”面前“丟盔棄甲”。王巧玲用對講機喊來了值班的男醫生,不顧王爺爺的反對,堅持把濕床單換掉,又在他褥瘡處涂了藥。停了兩分鐘,藥效上來了,患處也不那么難受了,王爺爺終于舒緩了表情,眉頭也不那么皺著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得知外婆開始吃飯的消息后,整個病區的醫護人員都很開心,大家精心準備了水果,專門過來看望。外婆告訴洪國耀醫生說:“我不吃,她非逼著我吃,我不吃,她就瞎哭。”聽到外婆告狀,吳尚哲和醫護人員們都開心地笑了。洪國耀說:“老人家,您只要吃東西,就能夠熬過去。您精神好起來了,能說這么多話,我們也很高興。”

在這里,吳尚哲看到了醫護人員的繁忙與細心。除了每天要給患者做治療外,他們還要照顧好每一個行動不便的患者,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們就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那些日子里,看著醫護人員們忙碌的身影,吳尚哲想要為他們分擔一些,便主動向盧武生主任學習了心電監護的使用方法。盧武生主任前后教了她七八次,吳尚哲終于掌握了使用方法。

接下來的幾次,每逢王巧玲值班,王爺爺都似乎要和她作對一般,被子總會出現在床下。后來問了輪值護士,大家說都一樣,這個王爺爺躺在床上也像是在打仗,被子根本蓋不住,然后就是誰也不搭理,堅決不吃飯、不說話。

不說話倒也行,不吃飯那可絕對不行。王巧玲查看了病例,王爺爺可能并不完全是思想問題,他的年紀太大,吞咽動作基本無法自己完成。轉到火神山的這幾天,有一些思想壓力,他認為自己的病情嚴重了,所以直接拒絕吃飯。有一次護士給他喂藥,連續幾次都沒有成功,看著護士們在床頭轉來轉去想辦法,王爺爺索性一把把胃管給拔了。后來,醫護人員不得不在他睡著的時候,把飯菜和口服藥捻成粉末,再裝進注射器里“偷偷”喂進去。

輪班護士用盡了辦法,王爺爺仍然是鐵板一塊。經驗豐富的王巧玲決心要啃下這塊“革命硬骨頭”,她給自己鼓勁:不獲勝利,決不收兵。

正面的突擊沖鋒不行,那就來個戰術上的迂回包抄。王巧玲決定聯系王爺爺的家人,爭取他們的幫助。王巧玲仔細翻看了老爺子的入院信息,看到了王爺爺是一位空軍離休的文職干部,籍貫是山東牟平。這就好辦了,他和王巧玲是山東老鄉,有了第一個共同的話題。再看家屬聯系人一欄里的電話,她心里有底了。

接電話的是老爺子的兒子,交談中得知,他是某訓練基地的司令員。電話中,這位基地司令員介紹到,老爺子是一名抗戰老兵,參加過上百次戰斗,面對過無數次生死。因為在抗美援朝戰場上受了傷,回國后就離開了野戰部隊,到一所空軍學院當了教員。王爺爺共有8個子女,三個都是現役軍人。王爺爺對子女們管教嚴格,這次疫情不幸“中招”,臨去醫院時,老爺子下了“死命令”,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給醫院打招呼要求特殊照顧。

在部隊醫院工作了那么多年,接觸過無數離退休老紅軍老八路,王巧玲早已熟悉了他們的性格。王巧玲知道,從那個年代走出的老軍人,對黨對國家都有著特殊的感情。對于這樣的老革命,就要從革命事業的高度來做思想工作才能對癥。

劉慧走進薛爺爺病房的時候,薛爺爺正在刮胡子,手里端著護士們給他帶來的一個小鏡子,左看看,右照照,生怕哪個位置沒有整理到位。

“薛爺爺,等一會兒結果出來了,您可以回家嘍。”劉慧看著“臭美”的薛爺爺不禁笑了。薛爺爺滿臉都是喜悅的笑容:“這得感謝你啊,閨女,這些天辛苦你了。”劉慧叮囑薛爺爺要按時吃藥,回家后還要繼續做好隔離。薛爺爺說:我這病號服可以脫了吧,一分鐘也不想穿了。

劉慧說:“先別著急,按照程序來嘛;再說了,武漢的天氣越來越好了,變得暖和了,您看,墻外的櫻花都開了,您那些棉衣穿不著啦。”

“一會兒就能出來結果了,現在的科學就是有手段,又準又及時。”薛爺爺的心思又折回到出院報告上了。

劉慧說:“那可不是,您東西都提前收拾好了,就差把衣服換上了,是不是又在想許奶奶了?”

薛爺爺驚訝地看著劉慧,然后笑了起來,那意思好像是說:“正想著呢,你怎么知道?”

劉慧笑著說:“爺爺,您放心,今天去照顧許奶奶的是我的好朋友,咱們有啥事可以私聊哦。”

薛爺爺說:“那你有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老太婆呢,唉,我是出去了,也不知老太婆怎么樣了。”

劉慧說:“爺爺您不用太擔心,我問戰友了,許奶奶情況在重癥監護室里是比較好的,能吃能喝,啥都不耽誤。”薛爺爺一聽高興了:“真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只是,我們一起來的,我沒等她就要自己先出院了,老太婆會不會生氣,不要我了呢?”

這句話把劉慧逗樂了:“你們倆誰也出去都是好事,她高興著呢,怎么會生氣呢,更不會不要您,她昨天還托人打聽您的情況呢。”

劉慧知道,薛爺爺這是自責呢。疫情初期,許奶奶已經要求老頭子沒事不要外出了。薛爺爺平時喜歡打麻將,根本沒把許奶奶的話當回事。這不,打了一輩子麻將的薛爺爺就在麻將桌上“中了招”,回家以后還把老伴也傳染了。

雖然許奶奶沒說什么,但是薛爺爺每次想到這個,都覺得很對不起她,他自己生病沒什么,還連累了老伴,心里壓力很大。

來到火神山醫院后,許奶奶因為身體不好,住進了重癥監護室,想著重癥監護室里那些插在身上的管子,薛爺爺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樣。他每天都自責不已,生怕老伴因為自己的過失而“離開”。

看到薛爺爺自責的表情,劉慧說:“爺爺,您別自責了,這次得病也不是您故意的,況且許奶奶也不會怪您的,您要好好治病,許奶奶很關心您的安危,您如果不能調整好心情,也會影響許奶奶的治療的。到時候治不好病,您不是更要后悔了?”

薛爺爺想了想,問:“你說我的病好了,會不會再犯,我看電視的新聞里說,很多回去后檢測的結果又轉陽了?”

劉慧說:“這個一般不會再犯的,因為您體內已經有了抗體,新聞上確實說了,一些核酸檢測數據陰性的患者出院后又很快‘轉陽,但是我覺得,您就放心吧薛爺爺,病毒在您身上已經被消滅了。”

薛爺爺說:“既然這樣,我就啥也不怕了。你看,我到老太婆那里也不遠,我能不能到她病房里去看看她呢 以前在家,我倆常常吵架,這么久沒見她了,沒人和我吵架了,我還真想她了。”

劉慧看了看薛爺爺,兩個人一起哈哈笑了起來。劉慧說:“絕對不能去別的病區,火神山醫院的管理非常嚴格,這個想都不要想。”

薛爺爺又說:“等出院后,我就站在外面等著,那能不能安排她出來做個CT檢查呢?這樣我就遠遠地看見她了,我不靠近她,也不說話,只要我能看見她她也能看見我就行。”

薛爺爺迫切的心愿讓劉慧很理解也很無奈,醫院的管理規定是“鐵規”,她既不能違反,也無法違反,因為根本就進不去別的病區。她把薛爺爺的衣服包拿出來,對他說:“爺爺,等一會兒咱們拿到數據,馬上就離開這里,現在我先去給您的衣服消毒,您來的時候,衣服上都有病毒的。”

薛爺爺沒有心思回答劉慧,他還是希望能見到許奶奶一面。劉慧停了一下說:“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我和戰友溝通一下,想想辦法,看看怎么能讓你們倆見一見。”

王爺爺剛入院時的“頑固”更能體現出“老革命”的性格為了打贏這場“攻堅戰”,王巧玲提前一天做了充分的戰前準備。當又一次輪到她值班上崗時,王巧玲已是信心滿滿。

像往常一樣,王巧玲進了病房之后,照例先幫王爺爺把被子蓋好,收拾滿地狼藉的病房。看著床頭柜上原封未動的早餐和水果,她剝了一個橘子,掰成小瓣兒喂給老爺子,“老前輩,吃瓣橘子吧。”王爺爺閉著眼,沒有理會。“老爺子,看看,是您嗎?”她拿出手機,翻出那張準備好的老照片,給了王爺爺。王爺爺眼睛瞇了條縫,瞄了一下。照片里的王爺爺三十歲左右,穿著志愿軍的棉服,手握沖鋒槍,氣宇軒昂。

“你從哪兒弄來的?”王爺爺猛地睜大雙眼,張口問道,濃濃的膠東口音,并不洪亮。“這個您不用管,我還知道這是您去朝鮮前拍的,先吃了這瓣橘子,我就告訴您。”“少來這套,我還不問了呢。”老爺子轉過頭,眼神故意避開王巧玲。

王爺爺總算說話了,這是個好的開頭。“老前輩,我知道是您不想給國家和兒女添麻煩。您是共和國的功臣,把您照顧好是我們的光榮,更是組織交給我們的任務。您不能看著我這個小新兵完不成任務吧。”王爺爺遲疑了一下,想說些什么,可又憋了回去。

王巧玲繞過病床,走到王爺爺面前大聲說道:“老前輩,您打敗了日本人,推翻了蔣介石,還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您這輩子是真夠輝煌的,俺們當兵只能給患者打個針,唉……”

這個話立即激起王爺爺的反對:“打針怎么了?革命戰士在哪里都是做貢獻,在戰場上要是沒有醫護人員,那傷亡得大一倍,好幾倍!”

一看這招數奏效,王巧玲立即安撫有些激動的王爺爺:“老前輩您批評得對,我要加強思想認識。對了,咱倆是老鄉呢,我也是膠東人。”

一聽這個,王爺爺有些感慨,他說膠東他都好多年沒回去了。王爺爺說,因為年輕時參加了革命,他的家人都被敵人殺害了。王爺爺說著說著動了情,聲音微微顫抖起來。王巧玲趕緊轉移話題:“王爺爺,您兒子告訴我,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戰役上,您為了攻下對面山上的敵軍陣地,帶隊打了十幾個沖鋒,多少戰友都倒下了,您硬是拖著受傷的左腿,把咱們的紅旗插在了陣地上。槍林彈雨都沒把您打倒,您情愿讓這小小的肺炎打倒,就這么窩窩囊囊地倒下?我聽說,您常教導您的兒女:死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現在您是怎么了,您就不能再打一次沖鋒,把肺炎這小小的山頭攻下嗎?現在您面前最大的敵人就是戰勝自己,配合治療,早日康復就是組織交代給您的任務。我看這次您是要投降了!”

聽到這里,王爺爺用力撐了一下胳膊,他想起來,王巧玲趕緊扶著讓他躺好。王爺爺瞪大了雙眼:“投降?我干了一輩子革命,我會投降?休想!死也要死在沖鋒的路上!”說完,王爺爺搶過王巧玲手中的橘子。王巧玲趕緊攔著他:“王爺爺,我給您打成糊糊放胃管吧。”王爺爺眉頭一皺:“你們就不想讓我的嘴巴嘗嘗啥味?”說完,他把橘子瓣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嚼了起來。

那天,多日不說話的王爺爺一頓暢聊,王巧玲剝了三個橘子,王爺爺吃了三個橘子,王爺爺說:“小戰友,你放心,從今天起,我一定端正態度好好吃飯,你說得對,這么多惡仗我都活過來了,還能被肺炎嚇死?那八十年的黨齡都不愿意!”

接連幾天,值班的護士們都說王爺爺的情況越來越好,甚至可以不用胃管自己進食了,這讓大家非常高興。大家都盼望著有一天,當九十七歲高齡的王爺爺走出火神山醫院的時候,很多患者一定會說,這么大年紀的老革命都能走出火神山,我們也能。

就在王爺爺情況逐步好轉的時候,夏奶奶的病情卻更加嚴重了。那幾天,她的氣喘越來越嚴重了,連一句完整的話也難以說完。醫護人員給她檢查病情時,一直皺著眉頭,吳尚哲知道,外婆的病情很麻煩。

夜晚,吳尚哲睡不著時就去摟一下外婆,她的淚水打濕了外婆的病號服,她害怕昏迷過去的外婆再也醒不過來。外婆比剛來時消瘦了很多,干枯的手上一條條青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就像是一棵盤根錯節的枯樹。外婆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外婆清醒的時候,會對著阿念笑笑,外婆笑得很柔弱,吳尚哲感到特別心酸。

外婆的病情急劇惡化,醫護人員不得不把她轉移到重癥監護室。外婆不在身邊,坐在床上的吳尚哲越來越感到惴惴不安。

監護室里的醫護人員做了最大的努力,到后半夜時,外婆還是走了。

在場的醫護人員都流下了眼淚,他們對著外婆的遺體深深鞠躬,這位了不起的老人,臨終之前仍想著將遺體捐出做病毒研究。吳尚哲代表家屬與醫院簽訂了外婆的遺體捐獻協議。

外婆的遺體被送出去了,凌晨三點,在空空的床鋪上,吳尚哲傻傻地坐著,她手里握著外婆留下的老花鏡盒,望著窗外,耳邊又響起那首熟悉的歌:“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原來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給我聽,下起雨,也要勇敢前進。我相信一切都會平息,我現在好想回家去……”

楊靜靜第一次護理許奶奶時,就被這個老太太的微笑吸引住了。看到護士們過來,許奶奶總是微笑地看著她們,她抿著的嘴角逐漸向兩邊擴散,就像是花朵逐漸開放。

許奶奶的肺部情況有點嚴重,護士們告訴她,一定要少說話,減少耗氧量。而許奶奶就會回答道:“閨女,我沒事,我很快就會康復的。”住在重癥監護室的病房里,大部分患者都心態不好,像許奶奶這樣樂觀的真是比較少見。

許奶奶的缺氧癥狀比較明顯,一直是高流量吸氧,雖然她的病情是一直在好轉,但稍有活動就喘得厲害。許奶奶狀態好的時候,愛和護士們說話。許奶奶說,和部隊的伢子們在一起,她覺得就是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因為她的一個兒子就在部隊,是名現役軍人。許奶奶還向護士們講了她的女兒,和火神山里的“白衣天使”一樣,現在也在忙著和新冠肺炎斗爭。

這幾天溫度變化很大,昨晚在護理群里,護士長已經通知了今天溫度升高,讓大家注意減少衣服。楊靜靜平時就比較怕冷,來到武漢又趕上陰雨天較多和幾次降溫,所以她一直習慣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不,一早出發時,她仍舊穿著絨衣絨褲。現在套上防護服和隔離衣之后,立即有了特別的效果,身上就像是穿著一個“火爐”。盡管病房里的空調溫度普遍已經降到了24攝氏度,經過走廊時,依然可以感受到房間內沖出來的熱氣。

輪到許奶奶病房的時候,楊靜靜故意繞開了她的床位,先給鄰床患者換藥。等從鄰床患者那里過出來時,許奶奶果然著急了:“靜靜啊,今天怎么先把我繞開了呢?”

楊靜靜說:“奶奶別著急,這就輪到您了。”許奶奶說:“我跟你說啊靜靜,我昨晚做了個夢,夢里面,老家伙情況不太好,被搶救了……”

楊靜靜笑了起來:“奶奶,您這是唯心主義者啊,看來您不是黨員。”許奶奶有些著急,說:“靜靜啊,你怎么還笑了呢,我這都著急得上火,不行,我躺不住,你得給我后背墊起來。”重癥監護室里的患者,許奶奶的情況屬于比較好的,不僅神志清醒,還可以正常吃東西。

許奶奶說完就要扶著床把手坐起來,楊靜靜趕緊拿過來一個靠枕,墊在了許奶奶的身后:“薛爺爺情況挺好的,我的戰友劉慧在照顧他,您放心吧。我剛才問她了,說昨天情況挺好的。”

許奶奶一聽又緊張了:“你看看,我就說吧,昨天挺好的,我這夢可是昨天晚上才做的,你還是得再給我問問,要不然,我就不治療了。”

對講機響了,是調頻后的劉慧呼叫楊靜靜:“楊靜靜,楊靜靜,數據已回復,二次正常,二次正常。”

在火神山醫院的各個病區,都有各自的固定頻段,當需要和其他病區聯系時,只要調到那個病區的頻段就可以了。這個謎語一樣的通話把許奶奶弄蒙了,但她似乎心有靈犀一樣,直盯著楊靜靜,露出疑問的表情。

楊靜靜的心里已經有數了,那是她和劉慧的“密語暗號”:薛爺爺二次核酸檢測結果為陰性。這就意味著,中午十二點以后,薛爺爺將坐上前來接他的救護車,離開火神山醫院。

楊靜靜說:“奶奶,我給您說吧,今天肯定有好消息,來先吃飯,吃藥,等都吃完了,我就告訴您最新情況。”楊靜靜說完,就開始給許奶奶做治療,然后喂飯、擦洗身體、更換尿濕的床單。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放在最后,看著許奶奶那充滿了期待和焦慮的眼神,楊靜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然后才告訴許奶奶:薛爺爺今天就要出院了!

這個好消息讓奶奶激動起來。奶奶的表情就像窗外晴朗的天氣,她的聲音也比之前高了不少:“靜靜啊,你應該一進門就告訴我,你看看,我晚高興了好幾分鐘。”說完這句話,許奶奶突然安靜下來,她像是自言自語:“你看,咱倆商量好了都要好好接受治療,到底是他比我快,這個老頭子,一輩子都要搶我的風頭。”奶奶的話把走進來查房的兩位醫生也逗笑了,大家都為她高興,說等她出去后,讓老頭子好好伺候著。

許奶奶突然停了笑聲,很嚴肅地問楊靜靜:“老頭子離開醫院之前,能不能讓他過來,我們見一面,我們倆都好久沒見了,從結婚都沒有分別這么久過。”

許奶奶的話讓楊靜靜既感動又發愁。從實際上來說,出院的患者體內已經有了抗體,進到病房里不會有事。但根據火神山醫院管理規定,為了防止交叉感染,不同病區的患者是嚴禁見面的。許奶奶的愿望真不知怎么辦。

這時,許奶奶又說:“如果怕傳染,不能到病房,那你推個輪椅,咱們在患者通道那里看一看行不行呢?老頭子要出去了,我看看他,也算送送他。我不知道能不能出去,如果我出不去了,那我們這輩子也就見不到了。”

楊靜靜趕緊安慰許奶奶:“今天這么高興的日子,咱不許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您還和爺爺有約定呢,比著誰先出去,那您這不等于認輸了嗎?”

許奶奶不再說話,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楊靜靜一邊為她擦拭眼淚,一邊想著奶奶說的話。突然她想起每天下班回去要和孩子視頻通話的事:視頻通話就能見到了啊。楊靜靜高興起來:“奶奶,我有辦法,肯定讓你們見到!”

但是,許奶奶的手機是“老爺機”,并不具備視頻的能力。自己的手機又不能帶進病區,時間又緊急,這讓楊靜靜又失望起來。

就在楊靜靜忙著為許奶奶想辦法視頻通話的時候,另一個病區里,逐漸好轉的王爺爺發生了意外。當時王巧玲正推著治療車為病區護士發放藥物。她還特意看了一眼王爺爺,他正戴著氧氣面罩神情放松地看電視。王巧玲覺得很放心,就推著治療車離開了。

大約過了二十幾分鐘,王巧玲剛剛從第三個病房出來時,一陣喊叫驚動了她:“護士!護士!快來人啊!”報警器也同時響了起來,病房里的患者摁響了床頭處的報警器。

王巧玲和搭班護士許雪琴趕緊放下手里的工作,順著聲音狂奔過去,嘴里的哈氣迅速彌漫著護目鏡,她昂著臉跑進病房,王爺爺躺在廁所門口。

是房間里的另外兩個患者發現的,他們摁了報警器,并把王爺爺從廁所里面拖出來,剛到門口,護士們就進來了。王巧玲迅速檢查了王爺爺的脈搏和呼吸,情況不妙。王巧玲用對講機呼叫管床醫生隋洪波和值班醫生沈利。病房內的兩個患者早已熟悉了搶救流程,他們幫著王巧玲撤掉床墊,并和王巧玲一起將王爺爺抬起來平躺著放在床鋪的木板上。

管床的張健康醫生正好就在隔壁病房,他迅速趕過來,摸了摸王爺爺的頸動脈:“做好準備,患者呼吸心跳驟停,需要立即搶救。”

嘟嘟的報警聲傳出,王巧玲和許雪琴很快連上了心電監護。隋醫生一邊對王爺爺進行胸外按壓,一邊對王巧玲和許雪琴下著指令:“腎上腺素1mg靜推,上球囊,聯系氣管插管,準備呼吸機!”

一連串的搶救動作忙而不亂,這樣的場景不知已演練了多少遍,但在普通病房里搶救患者,這還是第一次。王巧玲遲疑了一下:“隋醫生,咱們要在這里搶救嗎?不用送到重癥監護室?”

隋醫生說:王爺爺年齡太大了,情況特殊,就地搶救,出了事我負責,他和我們一樣都是軍人,就按戰地搶救執行吧!

在火神山醫院,患者一旦出現緊急情況時,醫生一般都會送到重癥監護室,重癥監護室的設備齊全,更利于開展搶救。但不利的一點是,在送往重癥監護室的過程中,總會耽誤一些寶貴的時間,在心臟停止跳動的情況下,一秒鐘也是寶貴的,為了搶在死神前面,隋醫生決定自己完成……

王巧玲站在床頭,為王爺爺壓額舉頜開放氣道,檢查氣道暢通后,再用“EC手法”為他固定面罩。搭班護士拼命地抓握球囊,盡可能多地提供輔助通氣,這能讓王爺爺的危急情況得到一些即時緩解。

鄭奶奶扭過頭看著廖君輝貼近自己的身體,反手把廖君輝向后推了推。這個舉動讓廖君輝詫異了。接下來鄭奶奶的手在被子外艱難地比畫起來。

廖君輝看著眼前的一切明白了,鄭奶奶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隔著防護服,也看不見廖君輝的口型。

廖君輝用對講機呼來了值班的呂鏜烽醫生,呂醫生看了看,試探地說:“你把筆和紙給鄭奶奶,看她能不能用筆交流呢?”

廖君輝一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馬上從治療車上把筆和紙本拿出來,寫了一行字:哪里不舒服?為了能讓鄭奶奶看清楚,她把每個字寫得很大。

鄭奶奶看著廖君輝遞過來的紙,搖了搖手。

難道是看不清?廖君輝轉過紙,打算再寫大一點。

鄭奶奶伸出手拉住了她,確定廖君輝把視線轉給自己的時候鄭奶奶指了廖君輝手里的紙,搖了搖手。

不認識?廖君輝明白了鄭奶奶的意思。鄭奶奶不識字。這下有點麻煩了,奶奶沒辦法說話,又不識字,沒辦法知道鄭奶奶的需求。

鄭奶奶一直看著廖君輝,確定廖君輝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鄭奶奶把手放回被子里,神情又黯淡了下去。沒辦法表達自己的病情,加上對疾病的恐慌,鄭奶奶的情緒有些沮喪。

廖君輝抱著筆和本在鄭奶奶病床旁邊站了幾分鐘,伸出手在鄭奶奶身上拍了拍。呂醫生說,鄭奶奶入院這幾天,醫生們也只能靠一些檢查數據判斷她的病情。

看著鄭奶奶難過的神情,廖君輝十分著急,不能和鄭奶奶交流,日常查房就變得困難了許多。根據檢測的數據來看,鄭奶奶的情況暫時還算穩定,但是這次的病本來就變化多端,鄭奶奶年紀大了,不能耽擱。

盡管之前的護士們都反映了這個問題,廖君輝還是用對講機通知了護士長和病區主任:病房的聾啞患者鄭奶奶,需要一位懂手語的人幫助交流。護士長迅速把這個情況上報到了醫院機關,希望得到幫助。

前線醫護人員的需求就是命令,但是在如此緊張的情形下,一時間要立刻找到一位手語翻譯談何容易。

楊靜靜還是為許奶奶找到了“見面”的辦法,手機不行,還有ipad呢。在火神山醫院,病區被分為“紅”“黃”“綠”三種顏色,分別代表:污染區、緩沖區、清潔區。許奶奶所在的病房就屬于“紅區”,這是感染風險最高的地方,平時的要求也是最嚴的。為了防止感染,個人的東西絕對不能帶進“紅區”,“紅區”的東西也絕對不能帶出,至于和家人見面,那是想也不用想的事。

為了方便醫護人員之間的溝通交流,醫院為每個病房都專門配備了ipad。一線醫生和二線醫生常用的交流方式就是ipad,二線醫生平時在清潔區備班,不能進入“紅區”直接觀察患者,ipad就是他們了解患者病情的窗口。患者的生命體征、各類儀器的參數、血氣分析的結果等都可以通過ipad拍照然后及時分享到醫護人員的微信群中,便于所有的醫護人員對全科的患者病情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方便大家平時工作。

楊靜靜趕緊把對講機調頻,呼叫到劉慧之后,楊靜靜為自己的視頻方案無比高興。劉慧說薛爺爺著急得不行,于是兩人立即用ipad接通了視頻電話。這時候許奶奶出了意外,她使勁向后一躺,聲音急促地說:趕緊掛掉趕緊掛掉。

楊靜靜說了句“不好”,就把ipad掛掉,趕緊趴到許奶奶身邊查看,但許奶奶喘了幾口氣后,并無大礙。看著楊靜靜疑惑的神情,許奶奶紅著臉小聲說:哪能這樣就看,那不得打扮打扮啊。

一句話把楊靜靜笑得肚子疼,這個許奶奶,七十五歲了,居然和小姑娘一樣。但是想想也對,薛爺爺八十多歲,許奶奶七十五歲,他們年齡差了好幾歲,又整天形影不離,那薛爺爺得多寵著她啊。許奶奶現在是年紀大了,但在薛爺爺那里,她還是他的小姑娘啊。

楊靜靜感慨這對患難一生的老夫妻,比起那些離婚如同兒戲的人,這是多好的精神楷模。一邊為許奶奶梳頭發整理衣服,楊靜靜一邊羨慕著這“老太婆”天大的福氣。

薛爺爺的病房里,老人被視頻那一端的“突發情況”嚇出一身汗來。劉慧的對講機呼啦啦響,一個勁呼叫著楊靜靜。楊靜靜告訴劉慧稍等一會兒,說許奶奶好著呢,現在需要先去一趟“美容院”。楊靜靜的回復把劉慧也給弄蒙了,知道許奶奶沒事也就放心了,她和薛爺爺就那樣站著等著。

大約五分鐘后,許奶奶梳妝完畢,楊靜靜端詳了一下,許奶奶問她:“感覺怎么樣?”楊靜靜忍不住又笑:“還別說,這一番收拾之后,能看到五十年前的底子,奶奶您還真是個俊俏媳婦呢。”

劉慧又在對講機里催促起來:“出院工作準備完畢了,薛爺爺就要離開醫院了,他很著急要和許奶奶視頻通話,你那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楊靜靜回復了劉慧后,又把許奶奶背后的靠枕調整了一下,讓她半躺著,這樣更舒服,新冠肺炎最大的癥狀就是呼吸困難,這樣半躺著是比較節省體力的辦法。

楊靜靜先給奶奶喂了幾口水:“奶奶,潤潤嗓子可以多聊一會兒,說話別太快,慢慢說,今天主要是個小序幕,等您也出院了,和爺爺可以沒日沒夜地說。”許奶奶樂得合不攏嘴,說:“對,不著急,慢慢說,慢慢說。”

視頻接通了,映入眼簾的是薛爺爺開心的笑容,掉了大半的牙齒讓薛爺爺的笑容生動且可愛。出乎楊靜靜意料的是,視頻接通后,薛爺爺和許奶奶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就這么靜靜地對望著、微笑著。或許正如書上寫的那樣,此刻的沉默遠勝過千言萬語。窗外和煦的陽光照射進來,給病房灑滿了星星點點的溫暖。

好像過了二十多秒,又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薛爺爺說道:“老婆子,我的病已經好了,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我就先回家了。你在這里要聽醫生的話,要多吃飯,按時吃藥,配合治療,爭取早點出院。你一定要開開心心地面對病情,我在家等你回來。”許奶奶叮囑道:“你也要多吃飯,好好照顧自己,病剛好,不要出門,要按時吃藥。”兩位老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說著,說的都是關心彼此的話。

在場的醫護人員們都被兩位老人感動了,大家都走到許奶奶身后,和那位幸福的爺爺打著招呼。許奶奶開心得不得了,她張著嘴巴,一個勁地笑。薛爺爺說著方言,許奶奶則用普通話,她既是回應著薛爺爺,也是回應著醫護人員每天的叮囑:“我一定好好吃飯,好好吃藥,一定會,一定會,爭取早點出院,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你最愛吃的紅燒肉、豬蹄子燉黃豆。”

楊靜靜看著不停秀恩愛的兩位老人,感覺心里無比踏實,她又增加了一個可以勸說其他患者的例子。每當遇到了那些心情不好、信心不足的患者時,這也是她常用的辦法,也是所有醫護人員常用的辦法,在新冠肺炎疫苗沒有問世,沒有特效藥的當下,這或許是大家共同的精神食糧和治療良藥。

五科的病房里,薛爺爺的出院審批已經完成了。劉慧幫他換好了衣服,又拿著他的手機和其他個人物品去消毒處理。薛爺爺一分鐘也坐不住了,他又怕打擾其他患者,就自己在走廊里轉來轉去。

劉慧幫薛爺爺把所有物品都做了消毒,整整齊齊擺在床頭柜子上。薛爺爺拿起手機,把劉慧的電話存了上去。薛爺爺說:“如果以后來武漢,一定記得還有這樣一位老人,你可以帶著家人過來做客,我們一定要喝點酒,說說往事,說說這段到死也忘不了的日子。”

視頻通話后的許奶奶明顯不一樣了,病情似乎減輕了幾分,她一邊豎起大拇指,一邊激動地對楊靜靜說:“謝謝你,靜靜,謝謝你讓我見了老頭子一面,看老頭子那得意的樣子,娶了我,他一輩子都這樣得意,我就愿意他得意,他得意我也就好了,我的病很快就好了。”

正式的出院通知終于下達了,薛爺爺迫不及待地把病號服甩在了床上。病友們一一向他道賀,薛爺爺滿臉堆著幸福。

“薛爺爺,這洗發水和擦臉油我給您消毒了帶回去?”劉慧邊收拾著行李便問道。

“不不不,我得把它們留下,送給咱們大明星。這可是寶貝,能帶給他信心和好運。”薛爺爺接過的洗發水和護膚霜,走到了一位中年病友跟前。

這位中年病友姓萬,也是火神山醫院收治的首批患者,薛爺爺口中的“大明星”。今年45歲的萬先生是病房里出了名的“網紅”,入院第一天,他就把短視頻發到網上,曬出了自己的病號飯。他說:“說實話,吃不完。”

萬先生陽光、熱情、樂觀,大家都叫他“小伙子”,萬先生卻可愛地比出一個“四”字說:“我四十五歲了!”醫生們驚嘆:“你咋這么年輕,我覺得你才二十五歲!”他一直通過自媒體向網友介紹自己在病區里的日常感受,關注度很高,鼓勵著很多入院的患者,也讓更多人了解了火神山醫院的情況。

剛進院時萬先生呼吸很困難,必須要吸氧,說話還很喘,經過一段時間救治,他的病情漸漸平穩。熱心腸的萬先生在身體條件允許時,盡可能地幫助醫護人員照顧年紀較大、病情較重的病友,薛爺爺就是他的重點“幫扶”對象。在老爺子最艱難的那段時間,他時常幫老人打開水,扶他起床,醫護人員稱贊萬先生是病房里的“志愿護士”。

“大明星啊,我這就要走了,等你出院,咱們外面見吧。”

正躺在病床上輸液的萬先生連忙起身:“老爺子,祝賀您,要不是掛著吊瓶,我肯定把您送到大門口去。”

“你不要動,躺下好好輸液。小劉把行李都幫我收拾好了,一會兒醫院有車送我回去。這瓶洗發水和擦臉油還沒用完,留給你吧。你是‘大明星,得好好打扮,多給病友錄點視頻。”薛爺爺邊說著邊把東西放到萬先生的床邊。

“老爺子啊,這事您放心,保證您在家也能看到咱這些病友。”萬先生開玩笑說道。

“這可不是普通的洗發水和擦臉油,這是能出院的吉祥物,能帶給你好運,祝你早日康復。等你出院了到我家來,給你嘗嘗我藏了三十年的老酒。”

病房里的另一個患者是七十多歲的尹奶奶。尹奶奶身體弱,又患有基礎病,治療起來難度不小。入院這些天,兩位老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

薛爺爺鼓勵尹奶奶快點好起來:“老姐姐,我馬上就要出院回家了,你也要快點,說好了要我到你們家去做客呢,咱們還得好好活著!”

尹奶奶握著薛爺爺的雙手,說道:“好好活,好好活。”

在走廊里,薛爺爺偶遇到正在查房的隋洪波醫生。看到薛爺爺走了過來,隋醫生趕忙迎上去:“老爺子,恭喜您,大獲全勝,康復出院,一會兒我們送您出去。”

薛爺爺連連感謝:“謝謝你們啊,是你們救了我這老頭子,讓我又活了一回。”

隋醫生也高興地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咱們不都約定好了嘛,您說出院了給我們做蓮藕排骨湯,武漢的特產。等這次疫情過去,我們可要去您那兒‘探親啊!”

滿是水霧的護目鏡遮住了隋醫生的雙眼,但站在一旁的劉慧卻仍能感覺到他此時的喜悅和開心。

走廊里的人多了起來,其他出院的患者也三三兩兩地走出了病房。患者中間還有很多醫護人員,有的幫忙拿行李,有的叮囑著什么,大家有說有笑。

他們互相祝福著,互相鼓勵著,互相揮著手,緩緩地說著再見。臨走前,每個人都來一個隔空擁抱,這是火神山醫院里的特殊送別禮。

劉慧幫薛爺爺拎著行李。薛爺爺跟在病區主任楊醫生的后面,他們向著出院通道走去。所有的值班護士和醫生都出來向這位幸福的老人告別,在火神山,每一位出院患者,大家也都是這樣送別的。

出院的人群里,有一個小女孩,她一直跟著學習呼吸操,身體恢復得也很快。她正在和送別出院患者的李紅霞阿姨開心地聊著,她們倆加了微信,說以后一定會再聯系。那個小女孩拿起手機拍了一張李紅霞的照片,那是一個非常開心的時刻。

小女孩終于要離開了,她轉身登上了前來迎接的中巴車,渾身充滿了朝氣,李紅霞沖她揮著手,激動的淚水打濕了眼眶。

送別薛爺爺,一天忙碌的工作也就結束了,楊靜靜一邊脫掉厚厚的防護用品,一邊舒展著自己疲憊的身體。洗完澡換了衣服,楊靜靜在通勤車上等著劉慧,今天的開心屬于薛爺爺和許奶奶,今天的開心也屬于她和劉慧。司機師傅說,武漢的早櫻開了,應該去看看。楊靜靜說,會的,這場“戰斗”很快就結束了,到時候一定要去看看。

送走了那個相處半月的小女孩,李紅霞回到病區繼續查房。昨天又來了一批新患者,她需要一一過問,了解狀況。

病區新入院的兩個患者余大姐和劉婆婆總體情況較好,適合做肺功能鍛煉,李紅霞挨個病房給她們講解呼吸操的練法——怎樣吸氣,怎樣呼氣,怎樣做才能提高肺泡通氣量。因為戴著厚厚的兩層口罩,本身就有些憋氣,一遍教下來,李紅霞感覺自己也開始氣短了。

“來,深吸一口氣,我們再來一遍。我發現,大家的學習能力都非常強,都十分渴望能夠得到行之有效的呼吸鍛煉。大家學得非常認真,兩三遍就掌握了,大家一定要堅持每天做做呼吸操。”

教完后,余大姐和劉婆婆不住地對李紅霞作揖拜謝,說:“我們給你們、給國家添亂了,你們這么忙,這么辛苦還要照顧我們,實在不好意思,太感謝你們了!”這一頓夸把李紅霞夸得臉都紅了:“我沒做什么,只不過是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做了點小事,只有你們自己加倍努力,才能不辜負所有家人的等待和期盼!”臨走時,李紅霞讓余大姐和劉婆婆添加了她的微信,這樣即便下班回到住處,也可以督促指導她們進行康復訓練。

進入到火神山醫院以來,護理工作越來越順,越來越好,工作的重心由前期的緊張籌備收治患者,轉入到專科護理和專業照護,整體來說,護理品質提升了不少。

從七病區出來,李紅霞心里還有一件事,她打算再去看看那位入院十多天的老大爺。十幾天前,大爺剛入院,病區護士長發現大爺骶尾部皮膚有異樣,給李紅霞打來求助電話。當時是晚上,病區清潔區沒有人,若是護士從病區內換衣服出來再去拿藥,又要浪費一套防護服。李紅霞急急忙忙從護理部辦公室奔向倉庫,為大爺領取了保護皮膚的敷料。

老大爺八十七歲,入院前一直住在老年公寓,人非常可愛,有時思路清晰,有時犯點糊涂,經常把吸氧管拔了,護士長沒少做大爺的工作。因為大爺的基礎病多,屁股上有失禁性皮炎,所以護理人員們去看望大爺的次數就多些,照顧大爺也就格外盡心。為了防止大爺的皮膚壓出褥瘡,李紅霞讓護理人員們專門為大爺建立了翻身卡。

李紅霞進入病房的時候,大爺躺在床上發愣。大爺的耳朵有點背,跟他交流,得靠近一點。李紅霞趴在大爺耳朵邊上,讓他翻身查看屁股上的皮膚情況。大爺今天十分配合,高聲說“好”!

大爺原來患處的面積縮小了很多,皮膚完好,沒有壓紅,這是一個好現象。李紅霞十分高興,臨走前對大爺說:您現在的情況況越來越好,比以前好很多啦!

大爺看著李紅霞和病區護士長,他今天一點也不糊涂:“是在你們的照料下,越來越好……”霎時,李紅霞心里滿滿的都是溫暖,對于醫護人員來說,苦點累點不怕,最重要的是,付出的努力得到了患者的肯定。

另一個病區的護士長在對講機里呼叫李紅霞:“李助理,今天咱們收了一個糖尿病的新冠肺炎患者,自帶的胰島素用完了,科室沒有備用藥,血糖儀也沒領回來,這可咋辦?”

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下來,護士長還在焦急地等待:“咋辦?萬一因血糖過高影響到患者病情咋辦?我們需要胰島素和血糖儀。”

李紅霞問了問患者本人現在什么情況,護士長的回答讓她哭笑不得:“患者本人感覺無所謂,說缺一晚沒有啥,說他經常忘了打針,可我擔心啊,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

聽完情況,李紅霞斬釘截鐵地告訴護士長:“你別急,我馬上去倉庫協調,再晚也把藥和血糖儀給你領回來!”

茫茫夜色里,路燈也像是在偷懶,打著盹兒,若明若暗地照著李紅霞去倉庫的小路,她的心里十分著急,三步并作兩步,眼看著就要到庫房了,一個趔趄,她被絆倒了。搓著疼痛難忍的膝蓋,李紅霞爬起來一看,原來是施工的電線橫穿在路面上,離地半尺來高,不注意,還真是看不出來。李紅霞也顧不上疼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又向庫房奔過去。

把血糖儀和胰島素順利送到病區后,晚上十點過了。李紅霞趕緊坐上十點半的返回班車,那個時候,同班次的同事已經回到宿舍休息了。

回到宿舍,膝蓋的疼痛還在咬噬著李紅霞的神經,她慢慢地坐到床鋪上,輕輕地捋起褲管,一大塊瘀青被重重地刻在了那里。她一邊擦著藥膏,一邊回味著一天來的工作,雖然膝蓋很疼,可是心里很滿足。

躺在床上,李紅霞久久無法入睡,夜深了,微信工作群里閃了一下,她打開一看,是條好消息:習主席要來火神山醫院看望大家。

這回是徹底無法入眠了,李紅霞給手機調整了鬧鐘,比往常早了一個小時,她要打好提前量,打起精神,這將是不同尋常的一天,也將是繁忙而有意義的一天,站在窗前遠遠地眺望著火神山的方向,她記不起已經這樣度過多少個日夜了……

把“小藍”拉出紅區之后,負責收拾醫療垃圾的董紅娜開始垃圾分類工作。她將身子整個探到垃圾桶里去檢查每一個外包裝的拉鏈,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原本靈活的手,這個時候也顯得特別笨拙。

把所有的“小黃包”安置到指定垃圾桶內,董紅娜回轉身。此時天色漸晚,幾縷殘云在天邊,遮住半個太陽,看起來遠處的天空都是粉紅色的,帶著幾許溫柔。

這天回到住處,董紅娜的桌子上靜靜地躺著一封粉紅色的信箋,打開一看,董紅娜忍不住濕了眼眶。信是18床的阿姨寫來的:

我們是一群輾轉了兩家醫院、第三站才來到火神山的患者。在火神山醫院,我們看到了軍人的不同,真切感受到軍人的覺悟真的沒說的。在危難時刻軍人選擇的不是避險,完全沒有把我們當冠狀肺炎患者,你們服務的七區二科病區總是整潔干凈,室內室外垃圾及時回收。就連外走廊都清掃得干干凈凈,及時擦洗消毒。看到你們的服務,感到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是你們不畏生死的服務,換來了我們戰勝病魔的信心。你們軍人的精氣神影響著我們,我們一定會早日康復!

一位冠狀肺炎患者

董紅娜看著手里的信,一天的疲憊仿佛都消融在這張粉紅色的信箋里。在病區,她和戰友們是護士,是感控員,是洗消員,還是清潔工和維修工……還是孩子眼里的“大白”,是保護整個病區的超人。在患者需要的時候,他們在防護服下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每一個角色都在竭盡全力幫助患者戰勝病毒,早日康復,回歸正常生活。

總算把王爺爺搶救過來了,那驚心動魄的場面直到下班回到酒店,還令王巧玲激動不已。回到酒店后,王巧玲是直接癱在床上的,因為過度疲勞的身體又交織著極度興奮的情緒,王巧玲躺在床上無法睡眠,她翻開了手機,接替班的護士給她留言說,王爺爺的狀態越來越好了,這讓她特別開心。

第二天輪值時,王巧玲提前半個多小時就進了病房。她進去的時候,隋醫生剛剛為王爺爺做完治療,因為恢復情況比較好,王爺爺的胃管也撤掉了,這讓他看起來狀態好了很多。看到王巧玲站在眼前,王爺爺使勁點著頭,臉漲得很紅,似乎想要說話。

隋醫生覺得昨天的情況,有值班護士粗心大意的原因,就委婉地批評了王巧玲幾句,說她們查看王爺爺的氧氣面罩不及時不嚴格。根據經驗,王爺爺出現這種情況,一般是氧氣面罩沒有戴好,再加上上廁所的短暫去氧罩過程,肺部驟然缺氧導致的。

看著委屈的護士們,王爺爺嘴里發著“嗚嗚”的聲音。隋醫生告訴他不要激動,這樣也會增加耗氧量。王爺爺指了指王巧玲上衣口袋里的圓珠筆,表示他要寫字。

王巧玲把筆和本遞給王爺爺,他躺在那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道:謝謝你們,又給了我一條命,這條命以前沒被敵人拿去,現在有你們在,估計肺炎也拿不去,我都不敢相信,我現在還能活著……不要批評護士,她們很負責,我嫌悶,她們看不到的時候偷偷拿掉的,這是我的錯。

王爺爺的誠實,讓大家哭笑不得。竟是這個“小動作”,差點要了他的命。借著這個,王巧玲可要好好地“批評”王爺爺了:“您是老軍人老革命,更應該遵守紀律,大小便就在床上,我們沒有人嫌棄,您也不要覺得給我們添麻煩,我們都是軍人,都是全心為人民服務的,您為人民流過血,我們這些年輕的晚輩,還不能給您接屎尿嗎?”

王巧玲的一番“批評”,讓王爺爺有點不好意思,他用微弱的聲音解釋,由于頭一天吃的東西有點干,他這次上廁所的時間比較長。王爺爺說他有點幽閉恐懼癥,衛生間憋悶的環境也讓他有些不適,在馬桶上蹲了一會兒,感覺腦袋有些發暈,有些喘不上氣來。但王爺爺是個“倔脾氣”,不想麻煩鄰床患者來扶他,想堅持著自己走回病床,不知不覺間就失去了知覺,暈倒在地上。

隋醫生接過來說:“王爺爺您這是便秘,我一會兒給您開點藥,您按時吃就好了。平時一定要多喝水,配餐里的蔬菜湯一定要喝。”王爺爺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一個勁地點頭,喉嚨里發著微弱的聲音:“好……好……記住了……記住了……”

王巧玲又說:“這個氧氣面罩,就是你的救命面罩,不能隨便摘。”

王巧玲故意把話說得很重,這讓王爺爺有些難為情,他示意王巧玲把耳朵湊得近些,斷斷續續地說:“我老覺得……戴著這個東西……悶得慌……但是……我能克服……以后聽醫生護士的……讓怎么戴就怎么戴……”

看著醫護人員要離開病房了,王爺爺執意要把胳膊抬起來,或許是一個姿勢時間長了,他感到不舒服。因為王爺爺的右手背上還埋著留置針,王巧玲就告訴他這個手不能動,但王爺爺的“倔脾氣”又上來了,王巧玲只得讓他把胳膊抬上去。

王爺爺努力地向身體上方移動著胳膊,直到一個他再也舉不上去的位置。在太陽穴那里,王爺爺彎曲的手掌停住了,他是要為在場的醫護人員敬一個軍禮。但手背上的留置針讓他根本無法完成這個動作,王巧玲趕緊走過去,輕輕拿起王爺爺的手臂,放到了被子下面。

為聾啞老奶奶尋找手語翻譯的事總算有了眉目,一位值班醫生突然提醒說,前幾天總臺七套的記者薛冰電話采訪的時候問過:火神山有沒有什么需要,如果有可以第一時間告訴媒體,幫助火神山尋求支援。

值班室很快把電話撥通了……

“你好,火神山醫院。現在的情況是火神山有一位聾啞患者,需要一位手語翻譯。”

“好的,馬上聯系。”電話那邊沒有片刻遲疑。

“火神山需要一位懂手語的志愿者。”這個信息從凌晨開始,在志愿者中間不斷傳遞……

廖君輝再次值班時,首先去看望了鄭奶奶一趟。和這個世界交流本來就是鄭奶奶最大的困境,如果不是這次病毒的情況特殊,奶奶的家人一定可以在身邊幫忙,起碼能把奶奶哪里不舒服告訴醫護人員。現在鄭奶奶孤單單地躺在床上,一個人忍受病痛還不能把自己的身體狀況講出來。

廖君輝過去檢查了一下鄭奶奶使用的儀器,數據暫時沒有問題,但是不能準確地掌握患者的情況,就意味著不能提供最精準的救治。

鄭奶奶的早飯又沒怎么動。不好好吃飯怎么能有抵抗力呢?廖君輝很想把這句話告訴鄭奶奶,可是說出來鄭奶奶聽不見,寫出來鄭奶奶看不懂,廖君輝想畫出來吧,可是這么一句簡單的話應該怎么畫?廖君輝有點犯難了。

廖君輝的心里很是著急,一邊忙碌著手里的工作,一邊關心著鄭奶奶的情況。每次經過病房門口看到鄭奶奶的時候,鄭奶奶都是閉著眼睛,神情落寞。

……

“護士長,手語志愿者有消息了嗎?鄭奶奶今天的狀態不是很好,早一點溝通,有助于鄭奶奶早日康復。”當廖君輝再一次用對講機向護士長詢問時。醫生值班室已經接到了手語志愿者的信息,她也是位護士,就在武漢第一人民醫院,同樣戰斗在抗擊疫情的最前線。

救護車很快把武漢第一人民醫院的手語志愿者趙洪瑋送到了火神山醫院。穿過兩道防護門,趙洪瑋看見值班護士廖君輝已經等在病區里,按照值班時間,廖君輝已經可以下班了,但她決定忙完了志愿者和鄭奶奶的溝通再回去。

防護服上趙洪瑋三個字很明顯,廖君輝迎上前:“辛苦你了,鄭奶奶已經等在里面了。”

兩個人的腳步都很快。“小趙,你學過手語?”廖君輝的聲音在防護服里顯得有些悶,連日的忙碌讓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哦,我爺爺奶奶的情況和鄭奶奶是一樣的。我從小就用手語和他們交流。”趙洪瑋的話讓廖君輝頓了一下。

“放心吧,聽說咱們四病區需要手語志愿者的時候,我還想著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了。我懂手語,又懂醫學知識。鄭奶奶這邊我能問清楚她哪里不舒服,還能用醫學術語翻譯給醫生聽,這個手語翻譯我最合適。”趙洪瑋說。

廖君輝領著趙洪瑋站到鄭奶奶的病床前,鄭奶奶翻身面向她們,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床前突然多了幾個人,瞬間對自己的病情有點擔心。又不能表達,臉上寫滿了焦急。

趙洪瑋站在奶奶病床前用手語問鄭奶奶:“奶奶,您覺得哪里不舒服?”

鄭奶奶楞了一下,眼前的這位護士正用手語和自己交流。

“怎么這么多人,我的病嚴重了嗎 ”鄭奶奶盡量比畫得很快。

趙洪瑋比畫道:鄭奶奶你放心。醫生是想聽懂你說什么,了解你哪里不舒服。好對癥下藥啊。

看到有人能懂自己說什么,鄭奶奶顯得有些激動,眼睛里泛起淚花。許多天的焦急等待終于暢快地表達了,像一個孤單的小孩子在陌生環境里終于見到熟悉的人,奶奶的神情明顯放松了下來,著急地用手指著胸口用手語說:“這兒,心口疼。”

趙洪瑋道:“鄭奶奶除了這兒還有哪里疼呢,呼吸感覺怎么樣,有沒有憋氣的感覺?”

鄭奶奶比畫道:“沒有了,就是一天到晚心臟疼。我害怕……”

趙洪瑋安慰奶奶道:“鄭奶奶不要怕,我們都在這兒呢,把不舒服的地方都告訴我,我好告訴醫生。”

……

看著趙洪瑋和鄭奶奶順暢地交流,現場所有人心里懸著的石頭都放下了。

幾分鐘之后,小趙轉過身對醫生說:“鄭奶奶說心口疼,別的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現場的醫生護士都松了一口氣。

剛剛趕到的值班醫生呂醫生總結說:“應該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根據奶奶敘述的情況,現在的問題還是因為肺部感染,所以心臟有一些心肌損傷,她心臟那邊的痛比較明顯。”

呂醫生又道:“問問鄭奶奶既往病史。”

小趙用手語問道:鄭奶奶,您之前生過什么病沒有?有沒有高血壓和心臟病?

鄭奶奶一一回答了小趙的問題。

幾分鐘下來,趙洪瑋就問清楚了奶奶的情況,把這些一一轉述給醫生。

醫生做出判斷之后,趙洪瑋又告訴鄭奶奶:“放心吧,現在您的問題不大,一定要聽醫生的話,這樣才能早點出院。”

奶奶點點頭。

站在醫生后面的廖君輝輕輕湊上來,說了一句:“小趙,這幾天奶奶都沒怎么吃飯?問問鄭奶奶為什么不想吃飯,是不是想喝粥什么的。”

小趙用手語問道:“奶奶,您怎么不吃飯呢?不對胃口嗎?想不想喝粥,我們去幫你準備。”

鄭奶奶回道:“不是,你們照顧得很好了,可是我心臟疼,吃不下去。”

小趙回頭道:“鄭奶奶還是因為心臟的問題,吃不下去。”又對鄭奶奶比畫道:“鄭奶奶您想吃什么隨時告訴我們。我們幫你準備。”

鄭奶奶用手語道:“沒什么要的,年紀大了……”

小趙趕緊回道:“奶奶您放心,您的癥狀現在比較平穩,有我們照顧,您就放寬心,乖乖配合我們醫生和護士,一定能早日康復的。今天有個要出院的老爺爺都九十七歲了,他就是好好聽醫生的話了,只要您也配合好醫護人員,很快也能出院的。”

聽了小趙的話,鄭奶奶的神情明顯放松了,臉上也有了笑容。

搞清楚了鄭奶奶的情況,醫護人員就要對癥下藥了,正當他們準備離開鄭奶奶的病床的時候,鄭奶奶突然拉住了小趙的手。碰到鄭奶奶干瘦的手指,小趙的心里動了一下,這雙手好像自己奶奶的手啊。

小趙懂了鄭奶奶的心思,用手語問:“鄭奶奶,不要怕,有我在,他們都能聽懂你的話。你放心吧,有什么要求隨時跟我說。我馬上就能過來。”

鄭奶奶用手語比畫道:“你們這些孩子太厲害了,什么都會,沒有想到有人懂手語能跟我說話。”

小趙回道:“我自己的爺爺奶奶和您的情況一樣,我從小就學會了手語和他們交流,您現在這兒就和我自己的奶奶一樣。再說,您說得也對,我們醫療隊就是超人,什么都會,所以您要聽話,哪怕有一點需要都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一定滿足。”

鄭奶奶的眼神亮了一下,又有些黯淡,她用手語告訴小趙:“可是你們這么忙,我一個老太婆不好意思總打擾你。看著你們這么辛苦我心疼。”

小趙說:“鄭奶奶,只要你能乖乖配合醫生,早點出院我們不就不累了嗎?”

鄭奶奶終于不再緊張,看著大家為她想得如此周到,笑著點了點頭。

新聞上說,隨著最后一個方艙醫院關閉,武漢所有的方艙醫院全部“休艙”了。當最后一批方艙患者轉來時,正在值班的沈利和王巧玲分到了一個“指標”。隨著越來越多的患者被治愈,各大救治醫院的床位也首次出現了空鋪的好現象。但這些忘我奮斗的醫護人員們,已經在與病毒的搏殺中“紅了眼”,每轉來一批患者時,大家都希望能給自己的病區爭取到一個“名額”。當沈利得到準備接收一名患者的通知時,按照“二對一”接收原則,他迅速呼叫正在查房的王巧玲。

火神山醫院的大門前,還未完全曬干積水的路面上,一輛閃著頂燈的救護車快速通過,濺起了一片水花,最后緩緩地停在了病區的門前。

落日的余暉灑滿了大地,雖然春天早已到來,但春雨挾裹的倒寒仍有它的威力。病區通道門前,沈利和王巧玲正嚴陣以待,接收患者工作早已輕車熟路,兩人迅速為患者辦理了入住手續。

病例上顯示的病情并不嚴重,但是情況卻不容樂觀,患者處于半昏迷的嗜睡狀態。將各種儀器為患者接入之后,王巧玲開始做采血和臨床的護理工作。針的刺痛讓患者的眉頭皺了一下,他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就像是一個投影儀的大幕布。

患者名叫李忠林,他很幸運,成為方艙醫院全面休艙時最后轉入火神山醫院的患者。醒過來的李忠林緩緩轉過腦袋,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一顆鉛球,沉得他無法動彈。映入眼簾的是各種儀器,除了一陣腳步聲,還有一個急促的對講機喊話聲音傳到耳邊:“快,34床的心跳停了……”

李忠林知道他已經到火神山了,他依稀記得,在方艙醫院病房里,醫護人員說要把他送到火神山,怎么過來的卻全然不記得了,迷迷糊糊中,只有一場關于母親的夢,似乎還記得一些場景。

李忠林感覺自己的胸口悶得像是一座快要噴發的火山,火山昏暗著,密不透風,籠罩著天地,也籠罩著李忠林的思維。李忠林分不清自己是清醒還是在做夢,他看到母親在大街旁的馬路牙子上坐著,癡癡地望著過往的行人,他大聲呼喊著母親的名字,卻不見絲毫的回應。

李忠林猛然睜開了眼睛,大口地喘息著,眉頭微微皺起,額頭上滲出一層焦慮的汗水。李忠林晃了晃腦袋,感覺比之前輕松多了,他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自己身旁還有個人。

王巧玲給李忠林的第一印象就是兩只明亮的大眼睛,盡管隔著護目鏡,但那目光給了李忠林深刻的印象。

王巧玲看著終于清醒的李忠林說:“你醒了,你的燒已經退了,現在感覺好點了嗎?”李忠林想要說話,可是話到嘴邊卻發不出聲音。王巧玲趕緊拿來溫水,給李忠林喂了幾口。

“我睡了多久?”李忠林聲音嘶啞著,高燒讓他的聲帶受到了破壞,這需要慢慢恢復。王巧玲說:“來火神山以后,你睡得迷迷糊糊,一直在說夢話。”

李忠林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習慣性地想去撐著床沿的護欄坐起來,但手臂立刻就傳來了疼痛感。“別亂動,你手上還扎著針呢。”王巧玲上前扶著李忠林的后背,給他墊了一個枕頭。李忠林焦急地說:“見到我的手機了嗎?原來是在我的褲子兜里。”王巧玲把他的便裝包裹找了一番沒有找到,他顯得更加焦急了:“可能是掉在方艙醫院了。”

王巧玲不想讓李忠林因為這點小事影響治療,趕緊用對講機通知護士站,讓他們打電話給方艙醫院的送診醫生,讓他們幫忙查找遺失的手機。

后窗臺上開了一道縫隙,緩沖區的值班人員送來了晚飯。王巧玲拿起冒著熱氣的飯菜對著李忠林問:“我來喂你好吧?”李忠林抬起頭,看了看還冒著熱氣的飯菜,緩緩地搖了搖頭:“吃不下去。”

王巧玲說:“你怎么了?感覺你心神不寧,有什么問題或困難就告訴我們,我們會幫你的。”李忠林抬起頭,看了看王巧玲,點了點頭,說自己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和麻煩。

李忠林是一個建筑工人,因為工作繁忙,到現在還沒成家。疫情暴發前,父親在廣東打工,目前一直滯留外地無法回來。李忠林說,母親患有阿爾茨海默癥,已經完全記不得自己和父親。李忠林平時務工都在本地,母親全靠李忠林操心照顧。

李忠林說,他是突然高燒從隔離酒店送到方艙醫院的,到了方艙醫院沒兩天又被送到這里。李忠林說,因為反復發燒,他說不清大概幾天沒有母親的消息了,他很擔心自己母親的安危,沒有他的照顧,母親可能無法生活。

想到母親,李忠林很難過,著急地問:“我想回去一趟再回來,我做夢我媽走丟了,她連我都不記得,離開家門肯定就回不來了。”聽這個情況,王巧玲也覺得很緊急:“你先別擔心,我馬上幫你查查你母親的消息,你的病情也很重,你要把自己的病養好,要是你累倒了,你母親以后更沒人照顧了。”

王巧玲用對講機喊來了管床醫生沈利,沈利覺得這要從社區著手:“是社區的人送你去的方艙醫院嗎?”李忠林想了想說:“是社區的人,我認識他們。”王巧玲說:“既然是社區的人,他們肯定會知道家里有這樣一個老人,你知道怎么能聯系上社區嗎?”李忠林說:“我的手機里有他們的聯系方式,但是現在手機找不到了。”王巧玲說:“沒事,你放心,我們按照你的地址去問就可以,一定能查到他們的聯系方式。”

王巧玲趕緊用對講機把這個情況報告了護士站,讓值班室的同事查找李忠林所在社區負責人的電話。

看到醫護人員們不停地幫自己聯系,李忠林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王巧玲拿手指了指桌上的飯菜:“還是得好好吃飯,只有你健康了,才能回去照顧你媽。”李忠林說:“不用喂我,等我休息一會兒,自己就能吃。”

王巧玲想著下班時再督促一下查找李忠林所在社區電話的事,但護士站不到二十分鐘就把電話要了回來。護士站反饋的情況讓李忠林覺得安心了許多:母親現在酒店隔離,社區派有志愿者專門關注這類老人。王巧玲也高興起來,指了指盒飯對李忠林說:“你媽媽肯定丟不了,這飯可是還沒吃呢。”

正說著,從護士站轉進來一個手機,沈利醫生說,那是他的備用手機,平時也不用,就留給這位著急的患者用吧。接過手機,李忠林一陣激動,亮著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社區的電話號碼。

李忠林還是有些不放心,要親自打個電話,他向社區要來了志愿者小宋的聯系方式,要親自聽聽母親的聲音。

“你好,請問是小宋嗎?您是不是在酒店照顧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的老太太?我是她的兒子,我叫李忠林。”電話接通了以后,李忠林急迫地說。志愿者小宋在電話里讓李忠林安心治療:“婆婆的情況很好,有我們志愿者在,會照顧好她的,你不用擔心。”

李忠林終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雖然聲音并不清楚,也沒有太多的對話,但一顆焦急的心終于安定下來了。

值班中,護士們經常走過王爺爺的病房后再倒回來,這個老革命果然說到做到,一切都按照醫護人員的指令進行。有一次,王爺爺對值班的護士說:“你們不用偵察我,我都知道呢,這里的戰場屬于你們,這個戰場上,你們是老兵,我是新兵,我聽你們的,不會添亂。”

在醫護人員的精心護理下,在他自己的努力下,兩周之后,王爺爺連續三次病毒測試數值轉“陰”,符合出院要求,這個消息讓醫護人員都萬分高興。

拿到王爺爺的出院批準書那一刻,王巧玲喉嚨哽咽了;王爺爺顯然也激動起來,這位九十七歲的老兵,不停地向醫護人員道謝。在這場巨大的災難面前,正是每個人,猶如面臨戰斗的士兵,都在堅守著自己的“戰位”,才終于在霧霾中迎來了黎明的曙光。

看著滿頭白發的王爺爺,想想無數個祈禱祝福的患者家庭,王巧玲想說什么,話到嘴邊上竟沒有出口。

在出院通道門口,王巧玲把十四天的中藥藥劑給王爺爺打包好。這幾天氣溫也降了不少,她在冰冷的風中跑來跑去,渾身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

坐在輪椅上的王爺爺頻頻點著頭,這位在病房里與醫護人員一起度過二十天的老革命,想要向她們說些什么,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些年輕的戰友,這些身穿白衣的戰士,她們所處的戰場,一點也不遜色于自己當年。

在推著輪椅走向出院通道的時候,王爺爺突然溫情起來:“閨女,看到你們,我就想起了我的小女兒,你和她一樣細心乖巧。我這個老頭子能遇見你們,真是幸運,咱們解放軍真是好樣的!”

每天照顧著這些老人,王巧玲又何嘗沒有想到自己的父母,她的眼角濕潤了:“爺爺您這馬上就要見到自己的女兒了,回去后也要好好吃飯,好好吃藥,一定不能再有任何粗心大意。”

王爺爺點了點頭,好久又說了一句:“閨女,你也要照顧好自己,你的父母也等著你回家呢。”王巧玲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說:“好,爺爺,我們每個人都要平平安安地回家。”兩個萍水相逢的忘年交戰友,就這樣互相承諾著,通道外面,是一片亮堂堂的天空。

總算交接停當了,前來送行的沈利醫生正打算和王爺爺說再見,卻發現他腳上的鞋帶散開了,彎下腰來幫老人系好。王巧玲拍了拍王爺爺懷里的中藥包裹,再三叮囑他回去后要按時服藥做好隔離。王巧玲說:“王爺爺,您是老革命了,在家也要執行好咱們的紀律,您要是感到不舒服了就聯系我們,等‘戰斗勝利了,我去家里看您。”

接送王爺爺的救護車準備就緒,在場的醫護人員全都揮著手,依依不舍向他告別。臨上車時,王爺爺突然推開身邊的家人,堅決地扶著輪椅坐直身子,望著送行的小戰友們,認真整了整衣服,顫顫巍巍舉起右手,回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那一刻,隋洪波、沈利、王巧玲和所有在場醫護人員們都眼角滾燙,他們整齊站好,一齊向這位革命老人回以崇高的軍禮……

責任編輯 谷 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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