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鐸草書五言律詩卷研究

文/宋 波

晚明時期的中國書壇，大家頻現，在中國書法史上寫下了極為燦爛的一章，河南孟津書法家王鐸就是其中的卓異代表。在中國書法史上，他和董其昌齊名，被人稱為“南董北王”，因書法水平極高，故又被稱為“神筆王鐸”。他與黃道周、倪元璐二人鼎足而立，并稱“明末書壇三株樹”，又與倪元璐、傅山、黃道周、張瑞圖并稱“晚明五大家”，成為明末書風的代表人物。王氏書法取法高古，與明中期拘謹乏趣、滑弱無力的書風相抗衡，大膽創新，開創一代書風，是中國書法史上書風面貌較為獨特，且極富創新精神的宗師級人物。其書法對后世學書者，甚至是日本書壇有著極為深遠的影響。王鐸（1592—1652），字覺斯，其名號較多，計有嵩樵、十樵、覺之、癡庵、石樵、癡庵道人、二室山人、云巖漫士、白雪道人、癡仙道人、蘭臺外史、嵩淙道人等，①今河南省洛陽市孟津人，故世稱“王孟津”。王鐸于明天啟二年（1622）中進士，清軍入關后，他曾任弘光朝東閣大學士，入清后官至禮部尚書。王氏書法諸體悉備，長于布白，楷、行、隸、草無不精妙，其中楷書師法晉人鍾繇和唐代顏真卿，端莊平穩，靈巧雋秀，清人馮仙湜（約1670—1746）等人在《圖繪寶鑒續篡》一書中如許記載：②

王鐸 自作五言律詩卷 31cm×238cm 1642 年 蘇州博物館藏

王鐸，字覺斯，孟津人。擢進士，書法二王，行草為最，種種法帖鳴世。又畫山水巨石，饒有別致③

按照馮仙湜等人的說法，王鐸的書法淵藪主要是“二王”，且尤以行草書成就最高，就存世書法實物而言這一描述符合客觀實際。另，王氏亦擅長山水畫，實不多見。徐邦達曾這樣評價其繪畫“傅山、王鐸也不求形似，王鐸比傅內行，花卉更是莫名其妙，這樣情況明末很多”。④與王鐸同時期的姜紹書（約1597—1679）《無聲詩史》卷四則說：

王鐸，字覺斯，河南孟津人。天啟壬戌進士，選入詞林，徊翔木天，著聲文苑，弘光之季，召入內閣。賦性高爽，偉干修髯，尤精史學。行草書宗山陰父子，正書出自鍾元常，雖模范鍾王，亦能自放胸臆。所繪蘭竹梅石，灑然有象外意。⑤

姜紹書與王鐸幾乎同庚，他的論述至關重要，基本上可以作為信史。遑論其他，僅就書法而言，其后的馮仙湜等人基本上保持了較為一致的說法，即行草主要宗法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清人梁（1710—1788）《評書帖》又說他“得執筆法，學米南宮，蒼老勁健，全以力勝”，說明他也曾師法宋人米芾，用圓轉的篆書筆意來寫轉折，顯得沉著含蓄，又時時使用折鋒，增添了剛健的筆墨氣息。就存世王氏書法圖像來看，他的大多數作品給人比較“奇怪”的氣息，實際上，“奇”字是晚明文藝批評中最為重要的概念和品評標準。“如書法家王鐸在其文論中，也多次用‘奇’字作為批評語匯，如奇曠、奇怪等”。⑥同時，由于王鐸和董其昌的友屬關系，他的書法也受到董其昌的影響，“但比董的書法更為恣肆狂放，他把董其昌在書法上開啟的一些風氣推向極端”，是為“晚明書法中最有表現力的書法家”。⑦蘇州市博物館收藏的王鐸草書《自作五言律詩卷》，根據其款署“壬子”，時年應為明崇禎十五年，即公元1642 年，這一年王氏時年五十歲。現在的學術界一般認為，王鐸書法藝術演變中至為關鍵的一年是在崇禎十五年，對于這一點，當時的學者們就有明確的認識，如黃道周，他就對該時期王鐸的書法如許評價：“（王鐸）行草近推王覺斯。覺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這一說法見于《黃漳浦集卷一四·書品論》。這個時期的王鐸，經歷了對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和宋代書家米芾長時間的精心鉆研，同時他又在現實生活中，經歷了一次政治上的天裂地坼的大變化，終于形成了他在以后歲月中始終保持一致的書法面貌，從而使崇禎十五年成為王鐸書法藝術歷程中的一次轉捩點。崇禎十五年前的王鐸，對東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與宋人米芾的書法研習極深，其書寫技巧與審美旨趣幾乎都籠罩在他們的影響之下。王鐸到五十歲的時候所作的兩卷書法《贈張抱一行書詩卷》和《贈張抱一草書詩卷》時，迥異于書家早年的臨仿之作，結體注重取勢，筆畫恣肆遒勁，書家成熟時期的雄逸跌宕的風格業已出現端倪。而《贈張抱一草書詩卷》亦是王鐸草書長卷迄今所見相對較為早的一件。總而觀之，王鐸這一年的書法，在其漫長的書法創作過程中具有較為重要的學術意義。

王鐸草書《自作五言律詩卷》，綾本，縱31 厘米，橫238 厘米，原為著名科學家、北京大學原校長周培源（1902—1993）、王蒂澄夫婦舊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捐贈給蘇州博物館。該書法手卷內容為王鐸自作的五言律詩，其內容如下：

王鐸 自作五言律詩卷 31cm×238cm 1642 年 蘇州博物館藏

香河縣 頹沙河岸挫，茅舍少人關。里鼓煩霜信，客塵老舊顏。乾坤容霧入，田野任誰閑。何日箕巖倦，床寒可俯攀。

己卯初度 屢辱朝中命，歸心仿若皤。幸今塵事少，其奈隱心多。久視天無定，余生日又過。如人安可望，豈厭紫芝歌。

鷲峰寺與友蒼上人 偶來尋古寺，雨后得余清。漠漠人煙外，泠然一磬鳴。禪床隨處厝，秋草就階平。只恐深山去，白云隔幾程。

送趙開吾 關山忽欲去，遠道與誰游。共在他鄉外，因之動旅愁。梅花香別浦，春嶼領孤舟。莫謂離情阻，煙空江水流。⑧

卷后款署：“俚作壬午書抱老張公祖吟壇正，王鐸”，后鈐“擬山園”朱文方印和“王鐸之印”白文方印。王鐸所寫的這四首詩作，其中的前兩首詩，并不見于《擬山園選集》，其中因由待考。1979 年四月臺灣學生書局出版的《擬山園選集》五律卷，則收錄了該詩作的第三首和第四首。其中的第三首“鷲峰寺與友蒼上人”原題為“鷲峰與友蒼”，與該墨跡本有出入。《中國書法全集》第六十二卷《王鐸二》中收入王鐸在崇禎十四年（1641）所書的“柏香帖·思松澗書舍柬友詩四首”的拓本，該詩就赫然在列，且題為“鷲峰題與友蒼僧一首”，并注明“辛巳懷州東湖書舍書己卯作”。第四首“送趙開吾”原題作“送開吾”。崇禎十五年，王鐸流寓懷州，受到張公祖的款待，并有詩作贈他，一是《贈張抱一行書詩卷》，一是《贈張抱一草書詩卷》。⑨該書卷的獲贈者張抱一，原名培，今浙江平湖人，擅山水，通醫道。詩卷中以“公祖”指代此人，是河南懷州的地方官。另據王鐸年譜記載，1642 年的春天，王鐸還在懷州，與張抱一等友人一起游歷，同時手書《贈張抱一草書詩卷》與《贈張抱一行書詩卷》。⑩由是我們可知，這四首詩是王鐸自1639年左右，迨至1641 年做的行旅述懷詩，被書家寫在一幅手卷中，形成一幅完整的書法作品。

關于王鐸的草書，著名學者白謙慎曾提出過以下幾點看法：其一，王鐸的草書提按分明，許多筆畫的起筆和轉折棱角比較明顯，草書布局偏離中軸線的程度在中國書法史上比任何人都大，?形成典型的“連綿草”；其二，王鐸草書用筆桀驁不馴，用筆迅捷，提按幅度較大，筆畫的起始、轉折在調整走向時，常加重筆的停頓感；其三，王鐸行草書中常會出現一些比較繁復的異體字，以此來增加書法圖像形態的復雜性。這四首詩，就其內容而言，都是清一色的抒懷之作，明末清初的社會巨變，對于王鐸而言自然是影響較大。整個手卷的字體布局東倒西歪，奇險跌宕，大小疏密，紛繁錯落，“奇險”之美躍然紙上，整體特點和細節上的局部特征都吻合了常見的王氏書法，故應為真跡。但書法結尾的鈐印卻不見于《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一書，尤其是其中的“擬山園”朱文方印，更是不曾被收錄。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王氏楷書《王維詩卷》（紙本，縱21 厘米，橫165.5 厘米），書寫內容為唐代大詩人王維的《濟州過趙叟家宴》《春過賀員外藥園》二詩，后有王氏自題行書一段，其中提到了書寫的具體時間，“癸未年”，即明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王鐸時年五十一歲，距離王鐸草書《自作五言律詩卷》的創作時間不到一年。由是，我們可以將這兩卷書法進行比對研究。就圖像本身而言，《王維詩卷》較為工穩，摻雜的楷書東西較多，不及后者狂放潦草，嚴格意義來講，前者應為行楷書，后者才是常見的王氏狂草書，雖相隔不到一年，但顯示出極大的風格差距，反映出王氏書法面貌的多樣性，即使是創作時間較近的草書，許多情況下也會差距極大。這兩卷書法結尾的款題“王鐸”二字，其中“王”字的書寫方法極為一致，然“鐸”字卻相差較大，實際上，所有存世的王氏書法，“王鐸”二字的款署寫法多不一樣，具有十分復雜多樣的特點。?尤其是“鐸”字的草法，字體本身的筆畫穿插皆不一樣，在其存世的書法中，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十余種寫法，正常來講，這其中應該有一定的書寫規律可循，能否以“鐸”字的書寫規律作為王氏草書的鑒定依據，尚待作進一步的研究。

王鐸 自作五言律詩卷 31cm×238cm 1642 年 蘇州博物館藏

注釋：

① 上海博物館《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上冊），121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 年。

② 關于《圖繪寶鑒續篡》一書的著者及版本情況，較為復雜，相關研究可參閱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錄》，432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 年。楊仁愷《中國書畫》一書，將其作者定為明人韓昂，實誤，見《中國書畫》，579 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

③ 韓昂《圖繪寶鑒續篡》卷二，轉引自于安瀾《畫史叢書》，32 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1 年。

④ 薛永年《徐邦達先生講書畫鑒定(之七) 薛永年筆記》，《紫禁城》，2016 年第4 期。

⑤ 姜紹聲《無聲詩史》，轉引自于安瀾《畫史叢書》，71 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1 年。

⑥ 白謙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18 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 年。

⑦ 同上， 35 頁。

⑧ 王鐸《自作五言律詩卷》，綾本，縱31 厘米，橫238 厘米，蘇州博物館藏。

⑨ 盛詩瀾《王鐸草書詩詞卷簡介》，2 頁，古吳軒出版社，2007 年。

⑩ 張升《王鐸年譜》，47 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 年。

?邱振中《書法的形態與闡釋》，81—83頁，重慶出版社，1993年。

?上海博物館《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上冊），127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