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如今我們在印學領域里,能讀到近七百種的上古璽印原鈐印譜,近四千種的流派原鈐印譜,真該感謝那些甘于寂寞、耗心費神、旨在傳承的輯藏者。正是這些篆刻經典,使我們的印文化走在一條康莊大道上。
說到流派印譜,歷來艷稱“三堂印譜”,這就是明末的《學山堂印譜》、清康熙時的《賴古堂印譜》和乾隆時的《飛鴻堂印譜》。
這部明《學山堂印譜》六冊本是張灝的藏輯,也是他編輯《承清館印譜》后,藏印大量擴容后的另一輯本,成書于1931 年,存印一千一百二十九方。二年后獲藏達二千零三十二方,所以又輯有十冊本。
此譜匯輯了明末一大批著名印人的篆刻,足可以稱為明代的印風大觀。可惜的是彼時的印家都有書畫詩文的主業,“素弗以其顯,故不具載其姓氏”,作品隱去了作者,這為后世作為個案乃至整體深入研究明代的篆刻史,帶來了太多的空和缺,這是永遠不可挽回的損失。
此譜1988 年購自天津古籍書店內庫,價一萬,當時是頗大的數目。印人對于印譜,如魚之于水,而此譜對我而言,誠是一汪泱泱碧湖,即使餓我半月,寒我一冬,縮食節衣,也得毅然拿下的!
古今上下兩“文敏”者:元代有趙子昂,明代則有董其昌,兩子皆以異常杰出的書畫詩文乃至鑒賞、理論全方面的成就,使古人其他謚“文敏”者皆黯然失色,近乎淘汰。而董氏對趙某也不太在乎,大有“唯我獨尊的自恃”。當然,有底氣方能自恃,自別于驕狂狷介之輩。排除董氏品行上的某些不可抹去的不端,得承認他真是有大本事的。扳扳指頭,以書法論,彼時使盡家數寫字的有張瑞圖、陳道復、黃道周、倪元璐、王鐸等驍將,董氏看透了這支隊伍多雄遒開張,以一貫娟秀文嫩的書風,獨樹一幟,拉開距離,撇清關系,你舉鼎,我繡花,反顯得獨具魅力。
董字中楷書少見,此等靜謐的心畫更難覓,獨得顏氏法乳。當年稚柳師讀來也贊嘆有加,故有蠅頭般的小字鑒題,足見高明。





七年前于日本古肆見一天成硯,上下裂為二截,下片已鑿有硯塘,上則巍巍然,形奇崛,色赤赭,宛如東坡蘇髯夜游之黃州赤壁。價僅三萬日元(合人民幣一千八百元)。然頑石一團,重逾三十斤,捎回滬上卻是辛苦的勞作。購歸滬瀆,構思經月,于多面作正草隸篆銘,皆涉赤壁事者,八面可讀可賞。且配以紅木水浪紋高架座,號“赤壁硯”。此硯丹赭古蒼,包漿沉醇,宛若八百年前古物。益信文物者,皆人為之,施以藝、著以文,日久則為文物矣。故在拓片上,我署“嘆蘇髯之未見”。若見得此硯,時時可賞,又當嘆夜游黃州赤壁為多余。
2016 年,筆者有黃州之旅,今之赤壁已在長江數里外,山水遙隔,東坡若見此狀,也當有滄海桑田之嘆。
這是一方1895 年張之洞奉旨在肇慶水坑開采的大西洞端硯,世稱張坑。之所以稱端硯,是因為肇慶古時稱端州。
端硯中的水坑,又稱老坑、皇坑,古有水歸洞與大西洞之分,日久兩洞鑿通,且東側石盡,遂皆以大西洞稱之。誠然,水歸洞石與大西洞石各有特征,懂古硯的行家自能辨之。大西洞石在羚羊峽的江水下,僅能在每年冬春三四個月的枯水期開采。且每幾十年方許開采一次,所得之達標成品硯也僅四十方左右。試想,清三代官窯年復一年地生產,足見大西洞硯的稀罕珍貴。故歷來文人視其為拱璧,用者、研磨者寥寥,多作觀賞之品。
此硯所雕刻之云龍圖,乃彼時典型的官方刻工,極具富貴堂皇象。





看看這方印的邊款就知道,文人可以受刀的印石,其命運往往“多舛”。先是一位號“漱竹”的刻了,接著被子相磨了重刻,之后吳鳳藻又將它磨去,請大名鼎鼎的錢松奏刀。這類狀況清代很普遍。好在這方印是小家換了大家刻,若是磨了大家的請小家刻,豈不冤哉?
錢松被排進了“西泠八家”,既幸也不幸,其實他風格特別,是自成一家的。就以運刀的技巧論,他那慢條斯理、不急不躁的切刀里,間用沖刀和披刀,碎刀復短切,那寧靜的似蠶食桑的節奏,是前無古人的獨創。拙以為五百年明清篆刻流派史里,用刀最堪表彰的當數吳讓之和錢松。故我素來主張,習印者尤其是借鑒明清流派印者,不但要看原鈐印譜,更要賞讀印石原作。其中用刀的奧妙,則是讀譜不能得其一的。
此九字印即三種用刀融冶為一的佳作,樸厚、靜謐、大氣,有咀嚼不盡的金石味。十年前一中介打包送來,棄其四,取其一,錢照付,入豆廬。
陸抑非是吳湖帆的早年弟子,之前是師從常熟陳摩的。早先他多畫工筆,涉宋人趣,明艷而雅馴,在吳翁的弟子中為佼佼者。二十世紀中葉,海上有以花鳥畫馳名的四家:江寒汀、張大壯、唐云及陸氏,時稱“四大花旦”,而以工筆論陸氏當為白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畫山水的陸一飛兄也拜吳翁為師,滬語抑非與一飛兩同音,故冠老、小以區別之。“文革”中陸氏即善養生,冬日去拜見,皆終日擁被靜臥,自謂“冬眠”。
此為庚寅(1950 年)臨明宣宗《壺中富貴圖》而稍參己意,寫牡丹顯精神,繪銅器見色質,畫貓咪有情趣,都抵善處。棋高一著,還是把皇帝老官拉下了馬。近年以自作土產(畫件)換來,歡喜無量。

祈福延年,是人們的普遍愿望。在過去,祝壽也就成了從人們生活到藝術創作中最尋常的題材之一。八仙祝壽的題材早先源自元代,原先被獻壽的主角是“王母”,是女性,后來作為男性的“南極仙翁”更成為真正的主角。這跟封建社會的“重男”觀念還是一脈相承的。
這是一柄長五十厘米的沉香大如意,不多見,以沉香為材料更是精貴。沉香是珍貴稀少的香料,號稱眾香之首、香中之王,也屬上等極品藥材。產地局限于我國的海南、廣西、香港;海外的有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越南等。其產量稀少,更少大料。一般人將沉香木和沉香混為一談,完全是誤會,需知野生的沉香無大料。沉香珍貴,而沉水料更珍貴,當然個中的“奇楠”最為珍貴。在2013 年,作為國內集散地的莆田,一克“奇楠”實際成交價都在五萬元上下,令黃金氣短,也令常人咋舌。
別看這柄如意大且寬,細加端詳,就可以看出是以上好的紫油沉香小料拼接,再行雕刻成八仙為南極仙翁祝壽。考察其材質、作工,當是宮廷造辦處出品。
說到如意,這也是乾隆爺的最愛,登基、壽慶為必備法物,日常手執自賞,或贈外使近臣,或置殿閣齋堂,乃至帝后嬪妃寢室。我以為經歷艱辛的康、雍之治,乾隆爺堪稱“如意”之至。其實“如意”的最早出處是“不求人”的“抓癢耙”,也稱“搔杖”,是頂端分叉的利爪,或稱最先是將領使用的“指揮棒”兼兵器。后世漸漸潛移默化地演變為圓融“靈芝”狀,而賦予為寓意吉祥福壽的“如意”。悠悠五千年的華夏文明就是如此的神奇,由“搔杖”“兵器”而成“如意”,當屬“化尋常為高貴,化干戈為玉帛”的一例。
此件為兒子無極近年購自日本一冷僻的古肆。談到這天上掉餡餅的“艷遇”,那甜蜜就會不可自恃地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