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園日記·戊戌秋（二）

文/王 飛

白露日，過長江，入海口焉，洪波空闊。驅馬崇明島上，稻果豐美，放眼輒綠，天云成朵，卷浮成瑞。

白露后六日，立黃葛樹下，疏雨如散露，相與論蜀地陰多晴少，蜀人視晴陽為佳節，傾巢而出，以沐日澤，蜀犬更望而驚異，不知日為何物，乃有“蜀犬吠日”之說也。而吳地正有“吳牛喘月”說，吳地多晴，牛不堪其炎，即見夜月亦以為日也，不由而喘之，若蛇咬之人而怕井繩也。兩地陰晴之異，令人比而失笑矣。

屈子《離騷》“余即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一畹十二畝也，九畹則百零八畝也，屈子意為養蘭蕙各百畝也，今人以“九畹”喻蘭，非真得其意也。

十歲為一旬，十二歲為一輪，六十歲為一甲子，滿命為二甲子，百二十歲也，然人生俗塵中，勞病時襲之，得滿歲者罕有也，多剩乎六七成，六成者七十三歲，七成者八十四歲，所以有諺曰“七三八四”為人壽之二坎也。

白露后七日，棲園榴實碩垂折枝，方泛紅暈，杪顛新枝又著新花，花果同枝，亂無園候也。墻角管社山莊之單瓣芙蓉今秋首開，單瓣早于復瓣，年年如此焉。郊出，欒樹成陣。欒，亦木也，聊算木耳，花無出其盛者，開如海?；ǖ蛉琨[也，黃艷，果紅亦如花焉，觀者難辨花果。

得一清淺絳帽筒，鏤菱口窗，畫松鶴牡丹。斜松一干，鶴停松上，下探花芯，神活欲動?？睢八生Q富貴。時壬辰初冬，仿新羅山人筆法，寫于昌江映月山房。金镕和作”。“新羅山人”者，華巖也，清康乾畫家，花鳥人物清奇，為后清所尚。光緒年間，兵火憂患，帝后奔走，御窯廠畫師無多旨命，居景德鎮“西軒”，畫淺絳瓷為生計，因多署“西軒”，今“映月山房”者，或為臨軒之構也。帽筒者，官商人家，多置官帽禮帽，套其上使規整而不折亂，所謂正衣冠，冠帽必時時正之也。民國后漸無用，有置團扇折扇者，有置蓮蓬翎毛者，有置拍子撣子者，以物盡其用。今得此器，底配以木座，頂覆以銅皮，一電線貫其中，上出燈頭，臺燈耶！腹內亦裝一小燈，開時光透筒壁如玉，又自漏窗泄出，松鶴花木隱現，若夜游園林，嘆為奇思。盡帽筒其用者，莫若此觀。

秋分前五日，市得金華佛手柑十數枚，似菊綻手拈，青綠透黃，疊向得之明龍泉菱口大盤中，置松鶴圖下，書齋殘夏之氣為之一清，秋冬更愈黃愈馥。去歲有《清香記》，寫清供香果事也。引明高濂《遵生八箋》及屠隆《考槃馀事》文皆載“香櫞出時，山齋最要一事，得官哥二窯大盤，或青東磁龍泉盤……以大為妙，每盆置櫞廿四頭，或十二三者，方足香味，滿室清芬。”今棲園得二者俱佳者也。

秋分前三日，道中遇雨，路人輒避之不及，雨速去，地洼積潦，草木如洗。仰望白云蒼狗，布若山水，一鷺拍翅向西，云隙間竟是汝窯之色，古人謂“雨過天晴云破處”，真不差毫厘，真機鋒語也。及西暉自崦嵫映出，輕云須臾幻作胭脂色，若浮羽衣霓裳。二色皆非平?？梢娍傻姥桑斓镁湓唬骸澳河黾庇赀^江南，遺卻霓裳山水間?！?/p>

夜操刀刻東坡詩語“晴方好，雨亦奇”，東坡西湖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比硕鄠骱蠖?，前二句亦妙句也，嘗于日本京都見“雨奇寺”。取二句之語嘗乞刻于小蓮池館誰堂處，一年余，唯見其日日弄璋之樂，不忍擾之，今自刻耳，聊解印渴。

秋分前一日晨，秋乍涼，臥床生一奇夢：久外游歸老屋，拜生母鬼父，父言語如未病時，唯體半透生光，擁之亦半實，無前膝，行須緩緩，虞傾折。席間問吾為何老大無婚配，母答曰，實已有一子，為不省世事時與少女所生，女父母不欲留其胎，汝父宗族力勸之，女父母挾以金，及子降，乃使女永不得認親子，子唯知有父耳。及子出，已亭亭如吾年少時。

嘆春秋速迭，成《踏莎行·戊戌中秋》一闋，曰：

夜半蛩聲，清晨禽噦。依稀奇夢結遺蛻。彼時明月此時明，新詞舊曲頻相遞。

堆綠櫞柑，謝香蘭蕙。朱欄小字薄羅袂。芙蓉又向露風開，年光易過忽成歲。

中秋后一日，作《天仙子·樽前醉》一闋：

月掩絮云浮楚珞，蝶倦秋千迷宋魄。

胭脂偏嗜噬殷勤，沉露泊，失林壑。玉蕊檀芯相間錯。

讀浦陽檀溪居士《小隨園詩稿》，最感于《上元懷先父》“一夢有余哀”句。想甲午冬至，寒夜獨坐，飲茶思先君子，六載不見矣。愈念，悲戚甚，遂燒香一柱，向北拜，九叩，作《南鄉子》一闋為祭：

何處把魂招，六載栩栩入夢宵。又是冰寒三尺夜，蕭蕭，常羨他枝葉不凋。

不忍對觴醪，淚見杯空懷未消。地似殘漆天似墨，迢迢，北跪孤墳千里遙。

得淺絳茶盅一，畫湖石花幾、盆梅菖蒲，案陳書卷軸、筆硯珊瑚，案下二大蕉葉，一官人立其中，二童子持扇供爵，淺絳色中之淡雅者。題“加官進爵，丁未孟夏王興藜寫”。底款“官窯內造”。汪興黎者，徽州人，汪照黎之弟也，昆季二人謂晚清“淺絳雙星”，真不分伯仲也。

樸聾得畫一軸，山溪茅屋，荒林野徑，其題記幽冥之氣最可玩味，“老屋三間，藏書萬卷。雅竹千個，古樹幾株。有田可耕，有水可釣。得妻好之樂，無車馬之喧。時或負手門前，數長空飛鳥，萬戶侯何足道哉！”

中秋后三日，往香山橫琴。山貌殘頹，海波如舊，椰羽輒為颶風所奪，禿禿然，然干矗無一折者。次日暮歸，云途見七彩佛光，倏忽無尋。愈暮，云物奇詭，霞彩曜幻。夜抵棲園，蚊遁秋涼。

檀溪居士有“一片石”詩，讀來幽遠之意撲面，遂和其一首，聊解半月詩渴。

《和山居一片石》

我有一片石，可以慰風塵。皺荒生風月，瘦癯畫鬼神。

西嶺心自遠，東坡氣相親。正復有魚酒，誰是同座人？

《和山居梅花詩》

門向青山外，終年絕馬車。歇毫毛有鳳，披卷蠹無魚。

濤沸鳴柴鼎，蟾明轉露除。悠悠白鶴過，梅綴野人居。

中秋后七日，授小兒作詩之法，以摩詰五律《歸嵩山作》為范，解以平仄粘韻、造境立意。又告其曰，絕句者，斷五律之四句為詩也，以少陵“兩個黃鸝”為例，為抽七律之頷、頸聯成焉。此二聯必對仗，是可一一作對聯觀也，或曰，作詩由作對始也。小兒曰：“如此，則聚詞成句，聚句成聯，聚聯成絕句，聚絕句成律耶！”喜曰：“殆可作如是觀也。”小兒若有所得，回齋中盤桓圈椅上，摩挲盆柑，望窗外道曰：“聯句作一絕可好？”，此詩戲也，自然適吾道，催其出句，其俯仰未已，即道曰：“暮秋冷風起，翠草徐匿跡?！?，是五古也，是起興也，遂對其曰“寒暑自往來，人間一駒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