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處的永遠

●王 族

沙丘，是沙漠一次次完成游戲后留下的痕跡。

大風吹來，沙子便向前涌動，一層一層翻卷，跳起沙漠之舞。但它們卻走不遠，有紅柳、梭梭或胡楊將它們攔住，使它們一層層堆積，形成沙丘。沙漠很喜歡玩這種游戲，一次又一次借助大風這個玩具，玩沙子涌動。也許在涌動過程中，它覺得舒展了一下筋骨，舒服無比，所以總是在等待大風來臨的那一刻。那一刻對生命來說，是真正銷魂的時刻。時間長了，沙丘就變成了沙漠的生命年輪，記錄著沙漠在時間中的痕跡。

石頭在這片沙漠中不多，但凡出現都頗引人注目。高山有奇林，大漠有好石。石頭長時間在寂靜中被孕育著，有了大野氣質，有了雄渾的外表。它們一經出現，便是這塊土地明亮的飾物。

沙漠中的石頭，大的，可以成為一座石鐘山；小的，可以無聲無息，普通平凡之極，成為這個世界的沉默。其實，石頭在一起，組成了像人群一樣的集體。不同的形狀，不同的顏色，不同的質地，很像相貌各異，高低不一的人。仔細看，還似乎可以看出這個集體的命運，強大與弱小，光明與暗淡，團結與分離。如果你有耐心傾聽，還可聽到它們向你訴說的話語。

那塊很大的，成為一座山的石頭，在可可托海的一個叫額爾齊斯河源頭的地方。站在它面前，心中疑惑，是一塊石頭長成了一座山嗎？如果是，這塊石頭真可謂大英雄，而且是成功的大英雄，有些類似歷經百戰，打下江山的開國帝王。它長成一座山所需的時間肯定很長，但它頑強的意志卻足以統御一切，一生一個意念——長成一座山，別的什么就都不存在了。石頭有根，長在心里；石頭有眼，仰望蒼穹。

風吹來，它聽成是天空的呵護。

雨落下，它感覺到是一種沐浴。

四周的花草，是季節的光彩。

一塊石頭的生命有多長，誰也不得而知。它吸引我們的一瞬，一定為我們展現出了它的輝煌。它的生命已登臨極頂，在這一瞬，人的心沉了，時間恍如凝固。一塊石頭是一座山，或者說一座山是一塊大石頭。與它對視，感受無聲中的話語。慢慢地，便覺得一個高大的人站在面前。

當地人說，這塊石頭，他們的爺爺的爺爺都知道它呢！人們每天趕著羊群走過這里時，都要抬頭望它一眼。不同的人，望它時有不同的感慨。有的人覺得它就是一塊石頭，再大，也不能把它稱之為山。因為山在人們眼里不光只有石頭，應該在山頂有積雪，半山腰有樹或者巖石，還應該有一條由雪水匯成的小溪流下。人們對山的要求是唯美的，山在他們內心是一種感情，一種生命的依靠。

但更多的人仍愿意把它稱為山。有人說，羊有大小，馬有快慢，這個山嘛，長著哩。后來有一次，我坐在一個地方望了那座山一會兒。我覺得說是一座山或一塊大石頭都不重要，它的身前身后都是大沙漠，相對于沙漠的沉寂而言，它就是一種生命展示。時間是無聲的，只有它，在冷峻地述說著生命的美麗和頑強。

一片樹葉從它的頂部飄下，在風中翻轉著落到我面前。恍恍惚惚，我覺得一片光亮突然照了我一下。我的腦中出現了一些在這片土地上出現過的人物的名字，他們像是在某個地方等待了許多時候，在這一瞬，搭乘一片樹葉發出的光亮找到了我。他們都是一些被人們熟知的人，或偉大，或頑強，或學富五車，或率兵征戰千里，或獨行于沙漠，以個人意志與大沙漠做抗爭，終取得成功，名揚史冊。人們說起這塊土地，便少不了要說起他們。但是，他們卻都一一如飄零的樹葉一般在時間里消失了。曾經的輝煌，除了交給發黃的史書，再無蹤跡。只有這塊石頭，它一直存在到今天。在它面前，人輕得如同一葉飄零，被風一刮，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塊石頭，是一種真正的永遠。

是被我看見的時間的精神。

（林冬冬摘自《神的自留地》圖/槿喑）